在看清墙外的“盆”是一只秃驴的头后,池罔感到了绝望。
他为了躲这些和尚,都从繁华的元港城,一路跑到偏僻的村里来了,还是在村里这样废弃荒芜的角落,怎么还是能遇见秃驴呢?
池罔冷漠地转回视线:“哦,那就是个盆,你确实没看错。”
子安:“……”
“姑娘,你眼睛没有差到你说的那个程度,治得好的,对自己有点信心,你叫什么名字?”
这位想从高处跳井的姑娘,名叫燕娘。
姑娘说起了她的一生经历,也是让人唏嘘。
燕娘是村里长大的姑娘,家里父母都是老老实实种地的农民,但是燕娘在裁衣刺绣有些天分,于是就在十六岁的时候,独自一人去元港城打拼。
她聪明又肯吃苦,凭借着针线上的成就,竟然进了元港城一间大布庄——鼎盛布庄。
从一个只能绣边、缝扣子的小学徒做起,她一步一步,走到了鼎盛布庄成衣匠的位置,只用了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可以说在这一行中,是个很有天赋的人了。
而成为独当一面的布庄成衣匠后,每个月都有城中的小姐、妇人提前约她,量身裁衣定做,她设计的衣服样子漂亮,很快就在元港城里闯出了名堂。
燕娘没用多久,就赚了足够多的钱,把家人从村子里接了出来,一起到城里过好生活。
就在事业与家庭双双美满的时候,燕娘还收获了一份爱情——元港城鼎盛布庄的老板看上了燕娘,两人拜过堂成亲没多久,燕娘就怀了孕。
这本该是很好的人生,也不至于让她绝望的要自尽,这一切美好在江北瘟疫到来后,全部如露水雾影般瞬间消散。
燕娘的父母是第一波染上瘟疫的,那时还没有任何救治方法,挺了十多天也没能挺过去,最后还是撒手西去了。一下子失去双亲的打击十分沉重,燕娘伤心欲绝,但为了肚子里的骨肉,她仍然勉力振作,期待这一场灾难过后,家中降生的新成员,会重新为她带来希望。
等到可以治好瘟疫的药方从南边传了过来,江北的瘟疫终于得到了控制,病人们纷纷康复健康,街头上能看见人了,生意也复苏了,南北渡船也恢复了往来,就在这一场噩梦即将过去的时候,又发生了一场对于燕娘来说,不异于是晴天霹雳的打击。
她丈夫攀上了一位出身比她有权势的岳丈,为了迎娶这位岳丈家有权有钱的小姐,燕娘被撵出家门,被迫净身出户。
姑娘想去衙门求告,到了户籍处一查才发现,她那丈夫居然早就留了一手,一直没有在衙门户籍处与她正式合籍!
成亲后,原来他拿回家给她看的合籍文书是伪造的,她以为自己嫁了如意郎君,如今脱下伪装,那男人竟然是一个如此无耻的骗子!
被赶出鼎盛布庄后,姑娘的成衣匠工作,也一并丢了。
但是姑娘有手艺,鼎盛布庄不要她,她还能去二三流的布庄找一份生计勉强糊口。
这个时候,她还心存一丝幻想,试图把孩子生下来,让那个男人回心转意。
可没想到,鼎盛布庄的老板着实是个狠人,为了不得罪未来的岳家,竟然一碗药骗姑娘喝下,让她当夜就流产了。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当姑娘发现她没了孩子后,眼睛居然也慢慢不好使了。
她唯一赖以为生的活计,便是这些针线活,可如今她眼睛几近失明,就连这唯一营生的手段也丢了。
燕娘无依无靠、凄凄苦苦,日子照这样过下去,她迟早会饿死在街头上。她用上了手头最后的积蓄,扶着父母灵柩回了老家,入了土后,她便找了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想着从这里跳下去,来个一了百了。
池罔静静的听着姑娘说完生平往事,过程中不发一言。他知道,墙外的那个秃驴也在听着,他们都没有说话。
燕娘说到最后,似乎连大声哭泣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倚在一边,默默地流着眼泪。
许久后,池罔轻声开口:“难道你就不恨那个骗了你的男人吗?你这样自寻了断,倒是让他少了一桩麻烦事,这岂不是仇者快、亲者痛的做法?”
燕娘眼泪潸潸而下:“我……我就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池罔幽幽道:“得了吧。你活着都奈何不了他,死了又能做什么?鬼怪之说不可信,有一句叫好死不如赖活,你还是活着去收拾他,来得比较实在。”
燕娘绝望道:“可是我现在没有别的路了,还不如立刻下去,早日与我爹娘、和我那未出世的孩儿团聚。”
“死,一向是最容易的事。”池罔低垂的眼,看着那斑驳墙面上的紫藤花,一字一句清晰道,“背负着所有至亲之人的遗愿,活下来,还要把自己活得好好的,才是最不容易的。”
他神色平淡:“如果不仅能独善其身,还能报仇,那你就了不得了。”
燕娘泣不成声:“我就是一个村姑,除了做做针线活,别的什么都不会、什么也没有!而如今,我眼睛都要瞎了,连拿刀去砍了那男人都做不到,又拿什么去跟鼎盛布庄的东家拼命?”
“为了个渣男,把自己剩下的人生都赔进去,值得吗?你以后的日子还长,找个真心对你的人,好好去享受生活。”
池罔平和地说:“我把你眼睛治好,再帮你把流产后的身体调理好,你以后可以重新拿起你的针线,去做一个裁缝,去养活你自己。至于鼎盛布庄……”
池罔微微一笑:“他算什么东家?充其量就是个掌柜——我才是唯一的东家,我回去找找鼎盛布庄的股契,应该还能翻出来。”
燕娘的哭泣猛然停住了。
“恭喜你,告状直接告到了大东家这里。我让人去查一下你说的话是否属实,如果都是真的……”池罔语气平淡,“如此无德,他自然会有他的下场。”
燕娘被这意想不到的发展惊呆了,她猛地回神,追问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说假话,会被雷劈。”池罔慢慢道,“反正信我一次,你也没损失。如果发现我骗你,那你就再爬上去跳一次呗,我又不拦你。”
在墙另一边的子安,听得摇头失笑。
那姑娘被池罔的歪理说动了,愣了好一会,居然真的从危楼上爬了下来。
就连砂石,都不得不赞了一句:“很不错!没想到你在处理这种事上,居然也挺有办法的。那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情况,就统统交给你了。”
池罔冷静道:“我劝你还是别,不过是看这姑娘性格自强,只是命运弄人,沦落到这一步确实太可怜罢了。大多数时候,面对想死之人,我会劝他们直接跳下去。”
砂石:“……”
那姑娘在危楼里还没出来,趁着她还没走到池罔面前的这段时间,池罔对着墙另一边的子安说:“和尚,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儿吗?”
子安侧首认真倾听。
没等到和尚的回答,池罔面无表情的自己说了下去:“你就在墙那边站着,请千万别让我看到你。我天生八字跟和尚犯冲,看见一个秃驴,倒霉一整天,我可谢谢你了。”
池罔很不开心了:“特地从元港城躲到这里来,本以为这里总不可能再见到和尚,却没想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和尚听得哑然失笑。
他想,墙另一边的施主说自己是个大夫,而他来到这紫藤村的原因,居然和自己如出一辙。
子安便是觉得元港城医者已足够多,才特地挑了些偏远的村镇来行善救人,没想到有人与他的思路,会不谋而合。
池罔这样不讲理,子安也丝毫不恼,好脾气道:“那就依了施主之言,贫僧不让你看见便是。”
这院子的紫藤盛开,花香浪漫如织,破损的墙壁也挂了几簇怒放的紫藤花,像盛开的紫色云朵在人间片片坠落。
而那墙外的和尚一开口,池罔却觉得,自己闻到了满园的花香,就连园子里那些陈旧腐败之气,都被这柔软的花香冲淡了。
那声音真好听,感觉是那样的熟悉。
一时间阳光温暖,破败的圆子里草木深深,此刻看上去,都显得不再幽深荒凉了。
池罔没能立刻想起这声音听起来,到底是像了哪一位故人。
或许他其实……根本就不愿意想起来是谁。
说了一句话后,子安便不再开口,在墙外静观其变。
池罔出了一会神,便看见那姑娘走了出来。
燕娘一路摩挲着手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确定方向,才小步地慢慢走了过来。
砂石不忍的提醒池罔:“人家姑娘眼睛看不见,你都不过去帮一把?”
池罔语气冷漠:“不想帮,让她自己走过来,才能证明她有想改变的决心。”
燕娘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在路上差点绊了一跤,才终于找到了池罔的方向。
等她终于走到池罔面前时,池罔伸手接住了她的手,并顺手搭上了她的脉。
他搭上脉,立刻就将燕娘身体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你这是中毒了,要不了你的命,却对你的眼睛伤害很大……我给你开一副方子,先去去毒,再给你开名目方。”
将燕娘将信将疑的模样,池罔快速道:“你常年晚间多梦易醒,醒了便极难再入眠,本就体虚,还不知道自己天生肾虚,后天就要多吃五谷杂粮慢慢温养。观你脉象,你应该不爱吃米面粗粮,只喜欢吃肉,燥气重了不好,以后记得都改改吧。”
燕娘目瞪口呆,终于服了。
“给你开一副《解毒通脉汤》,不过你现在的状况……嗯,桃仁、大黄、银藤、丹皮照常量,但是水蛭和虻虫……”
燕娘似乎是有些拒绝:“还要用水蛭和虻虫?”
池罔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难道你不知道,你掉进那枯井里死了之后,也是被虫子吃掉身体吗?如今你有这个机会吃它们,不是很好吗,有什么可怕的?”
燕娘:“…………”
被燕娘这一打断,池罔又要重新思索刚才开到一半的药方,却听到墙外的和尚道:“水蛭、虻虫入血分,化瘀血、蚀死血。各三钱即可。”
燕娘吓得一声尖叫:“妈呀——盆成精了!”
子安:“……”
听了旁边姑娘凄厉的嚎叫,池罔笑得开心:“对呀,盆成精了,你怕不怕?”
子安似乎十分无奈:“施主取笑了。”
池罔隔墙问道:“你懂医术?”
子安的声音带着令人心情平和的力量:“略懂一些。施主医术高妙,贫僧一时入神,本不该擅自打扰。”
池罔行医百年已是圣手,不太喜欢被人指手画脚,但是这和尚温声道歉,他发作的话,着实小题大做,只得道:“你说得有理,是该用三钱。若是这样的话……那生石膏该用八钱,栀子三钱,黄芩三钱,延胡索二钱,赤芍也是二钱。这些药物相互作用,边清边通,清解湿毒热邪,活散瘀血死血。清了根,立刻给你用复明的方子,半月内就恢复视力。”
子安站在墙外,听着里面着看不见面目的小大夫侃侃而谈,心里已经明白过来,小大夫的医术是非常出众的。
自己只说了药的用量,他就立刻跟上了思路,举一反三,足见于医一道很有造诣。
如此甚好,子安也松了一口气。
原来他在这里不走,不过是担心小大夫用药不明,自己可以实时提点一二,免得误了事,而此时见小大夫行医风格,觉得自己大可放心。
他看不见墙里的这位小大夫,他只能看着这堵墙上的紫藤花,心中便莫名涌上了淡淡的喜悦。
他便蹲下身,捡起落在地上的几簇紫藤花,将它收到了怀里。
和尚的动作是不疾不徐的,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无声无息地站起来,双手裹着袖子,身如电闪地向上一抓。
……便稳稳地接住了一只四方镖。
那是一只从远处射出来的四方镖,镖刃锋利,泛着幽蓝的毒光,显是淬了毒。
这只四方镖的目标,显然是墙里面的那个小大夫。
偷袭之人本在高处,占尽了制高的优势,是以能无视围墙的高度,直接瞄向池罔。
却没想到这一只好好的毒镖,会被站在墙边的高个子和尚横插一脚,给空手接住了。
这怎么可能空手接住呢?再一看,哦,原来和尚个子非常高。
这人顿时骂了一句,妈的,个子高就了不起哦?不用跳就能空手拦镖。
他见自己一击不中,立刻从高高的古树上跳下来,遁入民居巷道逃走了。
池罔听到声音,警觉的问:“外面什么动静?”
和尚将猝了毒的四方镖,凑到自己鼻下轻轻嗅闻,“人头蜂、金环胡蜂、红螯蛛毒液的萃取提纯……”
“施主,有人跟踪你,请务必小心。”
和尚说完这句话,就冲着偷袭之人的方向,无声无息地追了过去。
池罔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等了片刻,他还是没能等到那和尚的回答。池罔微微一顿,在墙上扶了一下,整个人便从墙头翻了过去。
而墙外已经没有人了。
和尚离开时,竟然没有发出一点让池罔听到的声音。
池罔多少有些意外,他在江南江北遇到的这些和尚,一个个都不简单。
而在墙另一边的地上堆落的紫藤花边,有一只四方镖,静静地躺在角落。
池罔避开淬毒的部分,从地上把它捡了起来,并在镖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火焰形状。
池罔像扔垃圾一样扔掉了,嗤笑道:“天山教。”
他看着这空无一人的墙边,扬起下巴冷漠道:“哼,和尚。”
紧接着他又想起什么,嫌弃地补充道:“指手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