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在接下来的数天中,池罔都拿出了过硬的心理素质,至少保持了表面上的无懈可击,不给步宅里两个小人精找出自己状态动摇的机会。

在池罔的治疗下,步染的身体恢复得极快。当然她不快点也不行,黄连实在是太苦了,逼着她天天盼着自己快点好。

年轻人的恢复力总是令人惊喜的,正如池罔所说预料的,七天后,步染的身体已经可以承受起长途跋涉。

这段时间,正好也足够池罔处理完雁城的病人,又救治了许多人。

为了保证救援步染的特殊任务完全成功,在临门一脚时不出任何差池,池罔选择了与房流步染同路而行,一同前往元港城。

在步染养病之时,步家的高手已经前往了雁城,对少主展开了严密的保护。房流的无正门人全部退到隐蔽处,不需再跟随。

路上时,池罔帮房流算了算,他此时在无正门能用上的人手,怕是不多了。

而且他毕竟带着无正门的属下,参与过与天山教的混战,当时重病的步染还记得多少,以及她到底有没有起疑心,这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在池罔眼里,这两个半大的小娃娃性格虽不同,但心眼一个比一个多。池罔真心觉得,他俩要真在一起了,得生一窝不让人省心的小崽子。

步染经过这次死里逃生,似乎对救自己一命的池罔,莫名地起了些依赖之意,这一路上她在精神好的时候,很喜欢找池罔说几句话。

每当听到她调子软软的叫哥哥,池罔就愿意和她多说几句话。哥哥叫的多了,就连药里的黄连都给她去了。

前往元港城的路上,步宅派出了十辆大车,供主人和贵客使用,车队周围更是有步家护卫,不分昼夜地保护巡查。

步家少主、房流和池罔一人得了一辆马车,专供自己起居休息,不需要与他人共享。

只是房流不怎么喜欢在自己那辆车上待着,他不是钻步染的马车,就是钻池罔的马车。

池罔也不赶他,他已派遣余余去查房流身为当朝皇裔、却加入前朝组织无正门的前因后果,他看着房流的眉目,心中已有些猜测,只等余余回来证实。

这一天傍晚,房流上了他的马车,说起来自己之后的打算:“小大夫,我要一路送小染姐回皇都,你呢?到了元港城有什么打算?”

池罔微微一笑:“去附近医馆看看,治治病人。”

房流眉头一皱,却很快松开,露出一个笑容:“小大夫还真是医者仁心,哪家兰善堂的病人多,就一定往哪儿钻。”

他一笑起来,十次有三四次,池罔会转头去看看他。

房流心性敏锐,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个特点,于是在池罔身边的时候,他刻意笑得比平常还多。

此时两人私下独处,气氛也不错,房流便带着几分玩笑地说:“我发现,你总是在偷看我。”

池罔语气淡然:“我看得很直接,哪里需要偷看?”

房流眼珠子一转,想起池罔看的那些龙阳话本,语气里就带了几分撒娇的试探:“那你为什么看我呀?”

池罔纹丝不动:“看你小。”

房流立刻挺直胸脯:“……我十八了!”

池罔敷衍道:“嗯嗯。”

感觉自己被质疑的房流,正准备好好理论一番,就见车队停了下来。

天色已暗,再走下去就看不见路了,步家人在背风处生了火,这是要准备在这里过夜的意思。

于是池罔懒得再哄小屁孩,自行下了车。

房流性格早熟,但到底只有十五岁,最近倒偶尔会对自己露出孩子气的一面。自从上次交谈后,他仿佛有了一种准确的直觉,似乎知道池罔对他,会比对别人要更包容一些,于是这一路同行同止,就越发黏人地缠着他。

步家到底是豪族,就算是赶路也照样讲究着吃穿用度,从雁城里带出来了一马车的吃食,所以就算是风餐露宿在野外,众人的伙食依然是不差的。

从雁城南行前往元港城,必然要经过北地山脉的山道,这条山道众人都走得很小心,据说这条道偶尔会有土匪出没,说不准还会抢花车里的新娘子,抱起来就跑的那种,也是影响十分不好了。

但如今有步家高手保护,自然是不用担心土匪……可是需要担心的敌人,怕是比土匪还难缠。

如今山上的积雪化了,汇成清澈的水流从山上流下来,倒也方便路上行人随时接水,可以就地烧饭做菜。

众人奔波一天,此时闻着空气中散发着饭菜的温暖香味,无不是精神一振。

步染的随行者中,有几个与房流交好,又目睹了这次房流为自家少主拼命的举动,便以为房流对少主是有些意思的,想借此机会,撮合两人。

等饭煮好后,他们特地将步染和房流的菜盛在了一起,给两人找了一个僻静地方独自用餐,方便他们说悄悄话。

步染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同意也不反对,而房流反应却也奇怪的与以往不同……他有了那么一瞬间的犹豫。

但很快的,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笑开,走到了步染身边。

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山里安静,只听到面前的火堆发出燃烧的声音,气氛显得平静又温馨。

步家护卫特意留出距离,离两人远远的守着,保证他两人安全,又不会不小心听到主人谈话,方便他们敞开心怀,随意交谈。

池罔远远看了一眼房流,就不再关注。他觉得自从上次与房流谈完后,他身上已经有什么东西在开始改变了。

房流脸上没有了那种刻意装出来的迷恋,他进退得当的与步染聊着天,偶尔会分出余光来追随着池罔的动向。

池罔没有注意,因为此时砂石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池罔,天山教的人已做好了埋伏,他们派人包围了你们,准备四下点烟,用药把你们毒晕。”

池罔一笑:“我还在这里,就想把这些人毒晕?这是有多看不起我啊?”

他本就不太饿,此时出了这种事,更是没用几口饭,就把碗放下了。

他悄悄绕到人群外,并按照砂石的提示,准备到天山教埋伏的地方,来个先下手为强。

对付用毒这种脏套路的人,招呼众人一起上,效果反而适得其反。

池罔精通医理,最不可能中招,他一个出马,顶一百个不嫌多。

趁无人注意,池罔悄悄地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与步染交谈的房流,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步染注意到,便问:“流流怎么了?”

“没事,”房流的表情恢复如常,“小染姐,你刚才说什么?”

“刚才在说,回到皇都之后,我准备和皇上提一下,你年纪也大了,差不多是时候……”

房流笑着打断:“小染姐,你就别难为我了,我就算真站到朝堂上,那也就是去丢人的,这些年我学识稀疏,是万万比不上皇姐的。对于政务可谓是一窍不通,你莫不如就别提这事,让我在外面再撒欢玩一阵子。”

房流以为步染在试探他,本想打起精神好好应对,奈何没过多久,步染就拍了他一下:“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这么容易走神?”

房流回神,抱歉道:“可能有点累了,不好意思小染姐。”

步染看着他,那张文秀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意,“以为我没发现吗?自从那大夫小哥哥走了后,你就开始频频走神。”

步染静了一会,突然小声问:“流流,其实比起女孩子,你更喜欢男孩子吧?”

房流:“……!”

“在雁城梅院的时候就有预兆了,当咱们三个坐在一桌吃饭的时候,你偷瞄小哥哥的时候,比瞄我的时候多。这次出来又查了查,每天你在小哥哥车上,都要比我这里多待至少一个时辰以上。”

在火光下,房流脸居然慢慢红了。

房流想起那一麻袋的话本,实际上这几天来,他一直在想那天的事。

《醉袖桃》这套本里,有各种高难度技巧教学,和闻所未闻的花样玩法,而且全都是……龙阳之好。

《醉袖桃》盛名响彻大江南北,坦白说,房流也看过,可那都是私底下偷偷做的,从没摆到明面上来。

但小大夫却当着自己的面,让自己讨钱给他买这样的本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小大夫外表冷淡自矜,却会买这样放荡火辣的本子,这样完全矛盾的反差,以及背后蕴藏的暗示,真是越想越……

“终于发现你对姐姐的感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了?”步染也长出了一口气,“小时候与你相识,也是机缘巧合。不想日子久了……总之,你也开始慢慢想明白了,我很高兴。”

房流苦笑道:“小染姐……但我这些年对你的关心,绝不是装出来的。我一直知道,对我好的人不多,但是你比我皇姐,更像我亲姐姐。”

片刻后,步染非常直截了当的说:“房流,姐姐对你的心思,大概也有些了解。你与长公主相差十岁,从小不在一起长大,这些年又各忙各的,见面少,对她就不是很了解。”

“但我很了解她,你皇姐从不是心胸狭隘擅妒之人。你要是真的有所作为,她会发自真心的为你高兴。”

这一场开诚布公的对话,到来得毫无预兆。却也清楚地表明了彼此的立场,步染委婉地摊牌了。

她到底还是选择了另一位皇储——长公主房薰。

房流怔怔地看着她,随即释然道:“我也猜到,差不多就是这个结局了,但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

步染摇头道:“流流,你该知足了,不要奢想太多。其实我和你皇姐,一直都盼望着你能做个好孩子,以后成为我仲朝的栋梁之才。”

房流半晌都没说话,与步染一起在火边默不作声地坐了许久。

远处步家的下人,还在看着两人的身影,心中夸赞一句女才男貌,他们看着养眼又般配,说不定真能走到一起,成就一段良缘。

然而却没人知道,他们刚刚的对话,终于将两人一直试探的暧昧边缘,画上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

又过了一会,房流突然站了起来。步染本在静静出神想着事情,被他突然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房流眉头皱了起来:“咱俩光顾着聊天,他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步染反应了一下,也迅速明白了过来:“小哥哥去哪里了?还没回来吗?流流,你快去找找他,一声不吭消失这么久,让人很担心的。”

“这一路太平静了……我就觉得有什么不对。”房流快速说道,“我们途径北地山脉,这是天山教对你下手的最后机会,他们熟悉地形,现在又是夜晚……不好,我这就去找他。”

步染这边已经开始张罗起来:“小哥哥大晚上的,一个人离开这么久,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来人——分出一支十二人队伍,跟着流公子……”

房流拒绝道:“不!我自己一个人去,所有人原地保护你,我去去就来。”

池罔现在,在哪里呢?

此时他在一公里外的山头,在一群躺在地上的人中,他是唯一一个双脚站在地上的。

天山教教众到现在还没搞清楚,自己是怎么着了道的。

没等到山风改变风向,也还没到计算的那个时辰,这些提前准备好的毒烟,就莫名其妙地被人放了出来。

那本该毒晕所有步家随行者的烟,却从相反方向扑了来,一时间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风把毒烟吹到了自己人身上,瞬间天山教教众一个个人仰马翻、全军覆没。

砂石提醒道:“诶,这里面有一个人是……”

“装的。”池罔淡然道,话音一落,他就在地上三十多个挺尸的活人中,准确地挑出了那个装晕时手却伸到怀中,偷偷摸摸拿解药的家伙。

池罔一脚踩在他拿药的手腕上,一声脆响后踩碎了他的腕骨,果不其然,听到那人一声惨叫。

池罔用脚尖,像翻烙饼一样把这人翻了过来,他心口绣着一大团金色火焰,正是天山教的图案。

他的计划被池罔搅局,自己又难有逃出生天的可能,已放弃生的希望。

他口中藏着早就备好的毒药,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真的不幸走到了这一步,他自己一了百了,倒也省得遭受侮辱折磨,再被拷问出教中的机密。

这天山教教众怨毒地看着池罔,正要咬破毒药时,却突然发现……自己后腰猛地一痛后,鼻子以下的脸,居然瞬间失去了知觉!

于是这一口下去角度就偏了,还是没碰着那毒药。

池罔慢悠悠地把自己的腿伸回来,面露嘲讽——想在他面前自尽?真是不把神医当人看。

他踱下山头,对着匆匆赶来的房流一颔首:“你来的可真慢。”

房流看着山头倒了一地的天山教教徒,脸色顿时大变,再一转头看看一脸风轻云淡的池罔,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池罔神色平淡地冲他摆了摆手,自己跃上另一座山头,很快就消失在了房流的视野中。

砂石问:“池罔,你去哪?”

“找个清净地方,看看月亮。”

池罔到了另一座山头,跃上了一棵粗壮的大树,躺在上面,正如他自己所说——看月亮。

远处的房流叫来了步家人,一起过来处理那些天山教中人。池罔知道那边在发生什么事,然而有房流和步染处理,他一点也不用费神分心。

“砂石,来聊聊天吧。”

脑海中的砂石没有出声,他在等着池罔开口。

“几天前在雁城的那道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池罔表情比往日严肃,用以掩饰自己淡淡的尴尬,“我们未来可能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朝夕相伴,所以这件事,我希望你能相信我,不要去相信那些……天马行空的话本。”

池罔深深吸了一口气:“我那天和你说的话,并不是在撒谎。但若说我与北熙有任何君臣之外的关系……”

他轻轻苦笑一下:“大概是因为……我是他的守墓人吧。”

砂石的声音,有明显的怔愣:“守墓人?”

“嗯。”池罔明显不想多说,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但是对于池罔,砂石仍然有很多疑问:“我倒是觉得,以你的身份地位、容貌才能,当年即使是沐北熙看上了你,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一件事啊。你与他朝夕相处,他真的对你没有丝毫动心?”

池罔枕着自己的手,看着天上圆月:“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他,沐北熙……他这个人有太多自己的秘密。”

砂石也静了一会,才小声的说:“那你这辈子,就没一个真的想在一起度过一生的人吗?”

他答得漫不经心:“自己一个人习惯了,暂时没这个想法。再说别人的一生,可能只是我漫长生命中的一瞬……我若是做出这样的承诺,让另一个人看着我十年、二十年容貌不改,他就会明白我不会老、也不会死,那他还敢跟我在一起吗?会不会以为我是怪物呢?”

“就算是真的克服了这些,艰难地相守了一生,等另一个人离开后,不是又只剩下了我一个吗?转了一圈回到原点,有什么意思呢。”

砂石轻轻问:“那……庄衍呢?”

池罔的呼吸屏住了一瞬,随即放松:“那是谁?我活得太久了,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步染利落地安排了人手进行轮值,着人审讯这些俘获的天山教教徒。可还没等她开始,就听到一声轰然雷鸣,一道闪电劈到了对面的山上。

步染奇怪道:“又打雷?最近天气好奇怪,这到底是怎么了?”

继敌人被莫名其妙自己阴沟里翻船、郎朗夜空莫名炸雷后,今晚还有一件令步染感到意外的事。

一个时辰后,她的婢女偷偷摸摸地摸到她身边,小声请示:“少主,那位大夫找到了车队管家,想要一件东西。”

“给啊,要什么给什么。”步染知道了今晚事件经过,更是不敢对池罔丝毫怠慢,“早就吩咐过了的,何须来请示我?就是和我用的东西冲突了,也都是先供着他的。”

婢女小声地说:“管家说……这位大夫想要一个熨斗。”

步染语带责备:“出发前,不是按照他的身量,特地加急做了一批衣服吗?衣服皱了就直接换新的,服侍他的人躲懒吗?怎能劳烦他亲自熨衣?”

“不……管家说,他好像不是想熨衣服。”

婢女一脸懵逼道:“他……想借熨斗熨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