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古镇的街市上,每一栋民居和店铺的模样吗,都真实得让人顿起恍如隔世之感,仿佛一个恍惚间,这个城市就能带着它的过往,从褪色的过去,重新走回鲜艳的时间里。
在这座废弃没有生机的城镇中,如今有一人一鬼,正在石砖铺成的街道上缓缓走着。
大尾巴鱼正坐在人类的肩上,尾巴一翘一翘的悠然自得,偶尔还会拍到邙明身上。那力度不会让人疼,却能让人心中一荡,凭空就生出温暖的欢欣。
贝凡身体并不轻,但对于邙明来说,这个重量还算不上什么负担。只是这个姿势下,贝凡会挨着自己的头,他的侧腰蹭着自己的脸,有时候那一头长发被蹭开了,便会直接贴到藏在头发里的柔软细腻。他就像一块商店里包装精美的棉花糖,又软又甜,白白糯糯的等待着别人去拥有。
邙明的神色便有一点僵。
对方恍然不觉,它对于人类这种两条腿的搭载工具十分满意,正在用前所未有的角度,重新观看着整个小镇。
路上贝凡问:“人类,你是要带我去做什么呀?”
邙明言简意赅的回答:“快到了。”
他们重新回到了那个广场上,双双停在大石碑前。邙明指着上面的字,问道:“贝凡,你见过这样的字吗?”
“这是啥,不认得。”贝凡伸出手指,在空中描着那个字,描了两画就觉得太复杂了,遂放弃。
没想到,邙明却轻易地将这个复杂文字认了出来,“这是一个归家的‘归’字。我带你过来,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在湖底别处见过这样奇形怪状的字?”
认真的想了想,贝凡回答道:“没有。”
但他很快又自己补充,“就算是有,我也不记得了,长得都跟圈圈似的,绕都绕晕了……不过人类,你怎么会认识这个字啊?”
“这个字,我曾经在我母亲的笔记上见过这是一种失传已久的古老文字。我这些年,一直都在研究这种文字的起源和下落。”
这番话超出了贝凡的对于人类的理解,他奇怪道:“研究这种曲曲弯弯的字,为什么呀?”
“对别人,我会说我研究这种生僻古文字,是为了好写博士论文。”邙明看了他一眼,“但对你,我就说实话了,我是为了找一个失踪了很久的人。”
邙明的解释很简单,他抱着怀里的鱼尾巴,带着贝凡走到了崖边,几十米下的黑石台上,是刚刚不久前才发生过恶战的棺材堆。
他们站在边缘一起向下看,邙明突然说:“贝凡,这下面一百口关着厉鬼的棺材,你看它表面的模样一切都很好,但其实里面问题大了,最中心阵眼的那口棺材是空的,棺材里关着的东西逃出来了。”
这话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贝凡立刻紧张地看了他一眼。
邙明慢条斯理道:“如果想让底下的锁魂阴阵更牢固,除了要修补上面的镜像阳阵外,还要把那只逃出去的鬼捉拿归案,将他重新关到棺材里,才能避免这百鬼阵不会再逆行一次,从锁魂阵变成养尸阵。”
话说到这里,贝凡已经有些坐立不安了,他想就这样从邙明肩上跳下去,但是邙明先一步察觉到了,握住他的腰,将他拎了下来。
“贝凡,你一直没有交代,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被握在手里的鱼没办法挣脱,就甩起自己的尾巴,去抽打对面的人类,可没想到这人类居然灵活得很,左躲右躲,自己居然一下都没抽到他。
可恶!早知道这人类这么不可爱,刚才就该在他死掉的时候,多抽他几个嘴巴子才算出气呀!
“贝凡,你该交代了,你是不是那棺材里逃出来的?”
看着面前这只自己打不过的人类,贝凡只好委屈地抱紧了自己的鱼尾巴,“才不是呢!”记
邙明继续追问,“那你是从哪儿来的?”
贝凡瘪着嘴巴,不情愿地看了看那被他拆过腿的悬棺塔。
于是他们再一次返回了这座建筑。
指着几步之外漂浮的悬棺,贝凡蔫头耷脑的说:“我就是从这棺材里钻出来的,才不是从下面来的……下面那么恶心。”
这显然是一个出乎邙明意料之外的真相,他把怀里的大尾鱼偷偷地抱得更紧了一些,他才解释道:“宝贝儿,我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锁魂阵里逃出来的鬼。”
贝凡懵了,“啥?”
“我们刚刚封印回去的那只鬼将军,我仔细看过,他身上的将军披挂是宋朝的制式。他被收在锁魂阵里面的第五口棺材中,而阵眼处的空棺,却是这个大阵中最早一个被放进去的,所以那逃出来的厉鬼,年纪不可能比那位宋朝的将军小,但是你呢……”
抱着水鬼的人类,眼中神色变得温柔,“你还会说加油呢,你根本就是个现代鬼,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那里面不是你。”
人类的套路太社会,令单纯的水鬼眼花缭乱,“那你为啥……为啥冤枉我?”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来处,可没想到刚试了个头,你就自己全招了……”邙明怜惜地敲了敲他露在外面的小牙,“以后遇见别的人类,可千万别这么诚实,他们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好的。”
终于明白自己又被耍了,这可恶的人类实在是太狡猾了,贝凡气得转头去咬邙明,“你才不好,你就是个大坏蛋!”
大坏蛋没躲,任由怀里的鱼出气,在他脸上留下了一排大牙印。
脸上传来兽类啮咬的细微疼痛,但邙明的双手却抱得很稳,没有一丝要放手的意思。等贝凡咬够了,他才兜好滑落的鱼尾巴,走进了面前这口棺材。
邙明的声音很温柔,但他的神色却很认真,“宝贝儿,你是说,你是从这口棺材里爬出来的,是么?”
还在生气的贝凡不去理他,把头埋到邙明怀里,以这样拒绝眼神交流的姿势藏起了脸,自以为坚决地表明了不约的态度。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样的动作在人类的理解里,却是截然相反的意思。
邙明换成单手抱着怀里的贝凡,他力度很紧,抱得很稳。然后埋在邙明怀里的贝凡,就听见他推开了身后的那口棺材,那棺材盖是松动的,并不像其它的悬棺那样合着,因为里面真正的主人早就偷偷的跑出来了。
没过一会,身后就传来了邙明重新合严棺材的响声,他的手拿了回来,却一言不发地抱紧了贝凡,半晌都没有说话。
贝凡等了半天,也没见人类吱声,就自己翻了个面,把身体翻了回来。
贝凡和他对视,这个人类男人的眼睛里有时候会有他不理解的情绪,贝凡看了一会虽然不懂,但却莫名其妙的消了气。
他声音软软的问:“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邙明没有立刻回答,他抱着大尾巴鱼席地而坐,将贝凡放在他的身上。
他的伸手却撩开了贝凡捂住了半张脸的头发,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眉眼,神色也是从所未有的认真,“贝凡,你天庭饱满,端正俊美,是出身优渥、家世富贵之象。眉秀而羽,神韵内藏,生而灵气天成,自幼聪慧机敏。紫斗盘中机阴在寅坐,你的一生本该富贵荣耀,福寿双全,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邙明神色晦涩莫名,他重复的声音虽轻,却有着字字清晰不容忽视的力度,“可是你并没有安然幸福地过完这一生,是谁强改了你的命格?在谋杀你后,还将你的尸首带进这湖底邪阵,将你压在阵中,让你在死后都不得安宁!”
贝凡不知他在说什么,只是歪着头看着他,漂亮细长的眼睛里,装满了纯真无虑的记无知无觉、无牵无挂。
原本隐隐压抑着怒气的邙明,却在看到他这时的模样后,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怜惜地撸了撸贝凡的小牙,低沉道:“直到这锁魂阵的镜像守阵,将你所有的魂魄之力生生耗尽,你会就此烟消云散……再不入轮回。你却偏偏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这样,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本该长命百岁,你本不该待在这里……与无边寂寞为临,直到魂魄耗尽,无声无息的再死一次。”
“……你本不该如此。”邙明重重吐出一口气,他格外温柔地梳理着怀里水鬼的长发,那一个他犹豫多时,挟裹着沉重责任的承诺,终于被他亲自说出口来,“贝凡,你想离开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