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茫茫无际。从天空向下俯视,这整片大陆似乎被一条自东而西的线条划分成为泾渭分明的两半。若是仔细看去会发现,那其实是一道横亘于大地之上的庞大山脉,宛如一条沉眠的长龙。
这便是举世皆知的眠龙山脉。
山脉以北的世界笼罩在一片幽雾之中,隐约能够看见雾气中高耸的塔楼和巨城;山脉以南的大陆却是茫茫荒原,四处是游荡的野兽和变异植物,零零散散的人类庇护地散落在荒原上。
一支长长的队伍自南向北而来,试图穿越眠龙山脉。
深夜扎营休息时,营帐中响起孩子稚嫩的声音“妈妈,今天晚上继续跟我讲灾厄之主的故事吧。”
“好啊。”女人的声音温柔平和,“昨天说到哪里了,嗯,让我想想……这个故事发生在一百年前。”
“据说,灾厄之主生来便能掌控灾厄法则,他是预言之中终结这个世界的魔王。不过呢,刚刚诞生不久的他,就和你一样,还非常非常的弱小……”
“他从诞生的地方走出,来到荒原之上,认识了不同的人。这些人有好有坏,有人帮过他,也有人欺骗他伤害他。渐渐的,他学会了人类的语言和文字,觉醒了自己的力量……”
“他拥有了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也结识了许多小伙伴。只不过,这个世界对每个人都那么残酷,我们总要不断体会失去的痛苦……”
女人的声音低落了一分。
“在荒原上行走,会遇到变异动植物的袭击,有时会缺少食物和水源,甚至还会被那些坏人偷袭……他不断失去自己的家人和朋友。”
“后来,他们遇到了可怕的吃人鬼。”
女人的声音刚刚落下,营帐里响起孩子的一声惊呼“吃人鬼!我知道,他们会吃小孩!”
紧接着是女人安抚的声音“别怕,别怕!那都是一百年前的事了,现在已经没有吃人鬼了。就算有,有灾厄之主的诅咒,他们也不敢的。”
“嗯嗯。妈妈我不怕,我要继续听。听灾厄之主是怎么打倒那些坏蛋的!”
“所有的小伙伴都被吃人鬼吃掉了,灾厄之主因为觉醒了力量暂时逃脱。”女人低声讲述道,“但他不甘心,为了给小伙伴报仇,他踏入了吃人鬼的大本营——重光城。结果……吃人鬼设下歹毒的陷阱,抓住了他,也吃掉了他。”
“啊!”小孩声音都吓得发抖,他一本正经指责道,“妈妈你骗小孩!他明明活得好好的,怎么会被吃掉了?”
“你忘了吗?他可是预言者们口中掌握灾厄法则的魔王呀!魔王怎么会死呢?”
女人不慌不忙解释道。提起“魔王”这个词汇时,分明没有半点害怕,反而有种莫名的骄傲和崇敬。
“他的身体是封印灾厄法则的容器,被吃掉之后,灾厄之主的灵魂终于觉醒,在死亡中重获新生。他操控强大的灾厄法则,杀掉了所有的吃人鬼,还有那些偷偷庇护吃人鬼的权能者。”
“重光城里被偷偷豢养的普通人都获得了自由,还有那些有良知的权能者也都知道了真相。他们感激不已,自愿追随在他身后,成为了他的第一批追随者。”
“哇!”孩子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像是在听着什么英雄传记,“后来呢?”
“后来啊,灾厄之主带领着他的追随者一起离开。他掌控灾厄之法则,能够熄灭喷涌的火山,合拢裂开的地缝,令洪水倒流、风暴止息。”
女人回忆着记忆里曾经听过的故事,一字一句复述道,如同念诵传记。
“他残忍又仁慈,睚眦必报又宽宏大量。但凡与他为敌者,都会在灾厄与诅咒中凄惨无比地死去,而真心拥戴他的子民,无论强大还是弱小,都会获得他不遗余力的庇护。”
营帐里的呼吸声不知不觉放轻,寂静深夜中,唯有女人满是憧憬的声音缓缓响起。
“越来越多的人追随着他。他们扫平北地的野兽,在天空之上建立诚池。权能者和普通人各司其职,他们培养出低度污染的粮食、开发出人类可饮用的水源,将变异动植物驱赶出人类的领域,让普通人不用再担惊受怕……”
“那些不愿意服从他的权能者们曾经试图杀掉他,最后却都被他杀掉。只有一部分人灰溜溜逃到了南域,重新在南域建立庇护地。其中还有一些吃人鬼,想要像以前一样豢养人类……结果,只要吃过人类的肉,他们就一个个失去了理智,身体长出毛发,渐渐变成了没有智慧的野兽,反而会被不清楚他们原本身份的人类所猎捕。”
说到这里,女人的声音也不复平静,充满了难以想象的赞叹“据说,那是灾厄之主对他们施加了灾厄诅咒。”
——以同类为食者,堕为禽兽。
“呼噜呼噜……”
营帐里传来一阵节奏感分明的呼噜声,眼看着孩子已经进入了梦乡,女人也不再继续。
她摸了摸孩子干瘪的肚子,轻声地,带着些期盼地喃喃道“很快了,等我们翻过这座山脉,就能够抵达北地……”
……尽管在南域这边,灾厄之主的名声已经被妖魔化。在南域权能者不遗余力的宣扬下,出生在这百年间的许多人都将他当做是吃人的魔王、恐惧的化身、一切灾厄之源头。但她一直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她的父亲就是游历而来的北地人,很小的时候,她也曾像现在这样,躺在父亲怀中听他讲述灾厄之主的故事,父亲还曾经答应过要带她去往北地。只可惜,没过多久父亲便出了意外,不得不失约。但她却始终记得童年时的约定,并将之延续到自己的孩子身上,终于在多年之后穿过茫茫荒野,抵达这里。
女人的目光满含期盼地越过营帐,望向夜色中沉眠的山脉,仿佛望见了更远处北地中,那悬浮于天穹的永宁之城。
北地,永宁之城。
漆黑的城池静静悬浮于天际,一轮圆月自城池后方升起,千万缕皎洁光辉为整座城池蒙上了一层雾一样的薄纱。
城池最中心的高楼上,一道人影静静站在楼顶。他漆黑的衣袍似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流泻而出的发丝沐浴在月色光辉中,仿佛被月光所融化。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灾厄之气在他身周漂浮不定,让他漆黑的长袍颜色又深了几分。
少年长长的睫毛低垂,双眸静静注视着脚下这座城市,溢出一丝似怀念又似无奈的叹息。
“唔,这场梦,也该醒来了吧……”
伴随着轻轻的呢喃声,一切幻象尽皆破灭,楚肆从那无限接近真实的幻梦中脱离出来,目光俯瞰着这个真实世界。
宿主宿主!我们成功了!系统666兴奋的声音在他意识中响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就是我当初将你带出这个世界的时间节点。一秒不多一秒不少!也就是说,对这个世界的原住民来说,宿主你从来没有离开过。
小光球在系统空间中雀跃地转圈圈宿主真是太厉害了!
“基本操作,淡定淡定。”楚肆勾起唇角,语气有些嫌弃,“好歹你也算是一只见过大世面的系统,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吗?”
他表现得一派云淡风轻,就好像之前根本没有经历过那样一场凶险的幻境。
也对哦,我可是一只见过大世面的系统。感觉自家宿主说的很有道理,小光球停止了转圈圈,试图表现出高冷矜持的姿态来。
正说着,小光球的身形突然一顿,它有些心虚地偷眼看了下自家宿主那个,宿主,当时我没经过你同意就把你从这个世界带走了,你不会怪我吧?
重新回到这个时间点,系统666有点担心自家宽(睚)宏(眦)大(必)量(报)的宿主想起当年被强行绑走的不愉快,然后突然起了解剖系统的冲动。
“唔?”听到666的问题,楚肆愣了一下,随即似笑非笑看向它,“你说呢?”
少年眉梢轻挑,那完美无瑕的容颜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一半沐浴在月光之中,另一半笼罩于阴影之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幽深瞳眸里泛着琥珀色光辉,有种摄人心魄的邪意。
系统666不由抖了一抖。
它小心翼翼试探道嗯,要我说,当然是不怪了。宿主的心胸如宇宙海一样宽广,像我这么机智可爱的小系统,宿主怎么忍心责怪呢?尤其是剖析系统这种残忍的事情,温柔善良、宽宏大度的宿主大人就更不可能干了。
楚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轻轻笑了一声。感觉郁闷的心情都被这只蠢萌的系统变得愉悦了三分。
他怎么可能会责怪系统666?因为当初本就不是系统666主动选择了他,而是他主动选择了系统666。
——当时的他,并不想要遵循那所谓的命运安排毁灭世界,突然察觉到一股来自外界的力量出现在这个世界,便毫不犹豫搭了上去。可怜系统666直到现在还以为是它自己不小心手误选错了宿主,甚至还因此与某个大魔王签下了不平等的霸王条款,一直心虚到现在。
不过事实证明,一味的逃避并没有用处。即便他选择脱离这个世界,前往其他的世界,该来的依旧会来。
上个世界中,系统666诡异的变化和它突然吐出的那句话让楚肆知道,即便是离开了这个世界,只要身在这片维度时空,所谓的命运便不曾放过他。永寂之君、终焉之主?执掌诸界之寂灭?何等高贵的身份!然而他不愿意。于是他选择重新归来,了断一切。
按理来说,从他离开到归来,原生世界至少过去了几百年。然而他却踏入时间之河,强行违背时间规则,直接进入了现在这个时间节点。
违背时间规则自然也要付出代价。进入这个时间节点的瞬间,他的灵魂意识遭到时间之河蒙蔽,不仅失去了原本的记忆,还落入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幻象之中,重新经历了一遍“似是而非的过往”。而这一切在现实中不过千万分一瞬息而已,就连系统666都没有察觉。
——没错,之前楚肆所经历的一切并非他真实的过去,而是时间之河开辟出的幻影,就像是一场梦境。而梦中出现的一切则与他的潜意识有关。
在真实的过去中,他一个人在废墟中苏醒,独自游荡徘徊于荒原上,从来没有什么突然闯入的启蒙者和引导者。“楚临”这个人物不过是虚构。“楚肆”的名字也是他自己所取。
确切地说,“楚临”是他潜意识的一部分,代表着他曾经弱小的过去。“楚临”这个角色的一切经历,其实就取自楚肆的真实人生——懵懂无知闯荡荒野,看遍善恶,失去伙伴,最后沦为食物的并不是“楚临”,而是曾经弱小的楚肆自己。
将幻境中楚临和楚肆两个角色的经历合二为一,才是楚肆所经历过的真实人生。若是将之视作两个人格,前者被吃人鬼吃掉后,后者才得以诞生,成为如今的他。至于楚临为什么表现得那么蠢?楚肆坚持认为,这一定是他无意中融入了666这个笨蛋的性格。
“还真是一场有意思的梦……”理清楚自己的思路后,楚肆轻轻呢喃着。
……倘若最后他没有意识到一切虚假,真的沉溺于时间之河的幻象中,收下一批又一批追随者,走上统治或是毁灭整个世界的道路,或许这场梦就会继续下去,永无清醒之时。他也会被困在这条时间之河开辟的支流中,将来河流干涸之时,便随之一同死去。
……
幽雾弥漫,夜色在浓雾中愈显迷离。
这座由无数权能者费心打造的永宁之城悄然悬浮于天穹上,少年独自站在城池最高处,灾厄之气四处弥漫,四周汹涌的黑暗仿佛变成了有意识的生灵,颤栗匍匐,如拱卫君王。
系统666不由呆呆悬浮在系统空间中,呆呆注视着自家宿主,总觉得这一刻的少年身上有种难以名状的深沉气息,冰冷而恐怖,似乎连接着深不可测的深渊,让一切生灵从灵魂深处惊惧。
这种感觉让它有些陌生。
它情不自禁轻声喊了一声宿主!
“怎么了?”
原本好像神游天外的少年向它投来一督,神态依旧是往常那样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仿佛不将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上,从骨子里透出天然的傲慢。
没、没什么。系统666莫名其妙放松下来,紧急找了个话题,我就是想问一下,宿主你之后准备怎么做?
“……后面的计划吗?”
楚肆想起刚才意识从时间支流中跳出后不小心窥探到的信息,不由沉吟。
倘若说此前他其实对于自己的身份并没有完全清晰的认知,那么经历过这么多世界的历练,了解到维度时空的概念,又从时间之河中走过一遭,他算是终于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
不得不提一个特殊位面——它是整片宇宙海的暗面,有着诸多称谓。譬如,永寂之城,终焉之地,万物归墟之所。
这片宇宙海诞生不久。倘若说那一个又一个小世界是悬浮于宇宙海中的星辰,那么终焉之地就是存在于无数星辰下方的黑暗漩涡,它像是一个无穷大的可怕黑洞,对每一颗星辰都有着可怕的吸力,时时刻刻吸引着小世界坠入其中。它代表着这片维度时空的毁灭法则。
正如人有寿尽,每个小世界同样有着寿终之时。终焉之地正是用来埋葬寿尽归墟的小世界。当小世界生机勃勃时,它们自身强大的力量能够抵抗住来自终焉之地的吸力,一旦小世界步入衰败,就会被终焉之地一步一步拉扯过去,直到彻底毁灭,坠入其中。
并且,当小世界有升格的可能时,归墟之地的毁灭法则便会降临,化作天道之劫予以其考验。
——这就是这片维度时空独有的运行机制。
只不过,由于这是一方新生的维度时空,许多法则还不完善,没有任何天道意识存在的终焉之地就像是一个死板的系统,无法尽善尽美地执行命令,经常出现漏洞。
楚肆是命运选定用来弥补漏洞的存在。按照时间之河中映照出的命运轨迹,千百年后,当原生世界寿命走到尽头,他也将随着毁灭的原生世界一起坠入终焉之地,成为这个死板系统的“主脑”,从此操纵诸界之破灭。
甚至于,一旦他进入终焉之地,还会成为操控天道之劫的监天使。唯一的限制就是必须永远呆在终焉之地。这样的待遇堪称无与伦比。
偏偏他不愿意。
倒不是担心被限制在终焉之地无法超脱,他只是纯粹地讨厌一眼便可望见尽头的乏味人生。
想到这里,沉吟中的少年目光幽深。
……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一个喜欢热闹、追求趣味的俗人。他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想要探索一切未知,永远期待着意外的到来。他不怕死,不在意能否永恒超脱,却很怕、很怕波澜不惊、死水般的人生。
而命中注定这个词,对这样的他来说,实在是过于可怕了。
楚肆轻轻抬起眼,看向系统空间中悬浮着的小光球,唇边露出淡淡微笑。
说起来还要感谢系统666。来自其他维度时空的它,并不受这片维度时空的命运规则束缚。
是它的到来打破了楚肆的命运轨迹,让他得以脱离这个原生世界,不必在千百年后随之一同坠入终焉之地。
理论上来说,只要楚肆依靠系统666不断游走于宇宙海的诸多小世界中,一旦某一个世界寿命将近,即将坠入终焉之地,便尽快脱离,那么他永远不用担心命运的降临。
然而,就在上个世界,系统666居然莫名其妙说出了一段堪称诡异的话,根本不是出自它的本意。楚肆立刻意识到,它正在被这片维度时空的规则缓缓同化,自第一个世界之后,它越来越沉默,绝不仅仅只是偷懒的原因。
若是某一天,它的同化进度达到100,楚肆必然会面临极其糟糕的处境。说不定,他和系统666都会被困在某个小世界之中无法脱离,最终随着那个小世界一起步入终焉。
“呼……”
在脑海之中完成了一番合情合理的推测,楚肆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看向依旧懵懵懂懂、什么也不知道的系统666,唇边的弧度越来越柔和。
“……逃避和取巧都是无用的,想要获得完全的自由,终究需要漫长的抗争啊。”少年低声呢喃一句。
“我已经有了想法。”无形的精神力大手温柔地在小光球上抚了抚,少年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郑重,“听着,666,你将会是其中的重要一环。”
啊?系统666蚊香眼,下一秒立刻激动起来。废材如它居然也能帮上宿主大忙?它连声道,嗯嗯嗯!宿主放心,一切交给我!我666一向靠谱!
楚肆诡异地陷入沉默。
……越听越觉得不靠谱肿么破?!
他的沉默似乎让系统666饱受打击,原本闪闪发光的小光球都好像黯淡下来。
“好叭,我相信你。”少年声线温柔,带着淡淡纵容。无形的精神力大手再次在小光球上rua了rua。
那么,改变命运的第一步,就从这个世界开始——夜风悠悠,少年漆黑的衣袍随着风声摆动,无形的力量在他身上升腾而起。天穹之上,一道虚幻的时间之河投影缓缓显现出来。
“我要回到这个世界的远古之时,仙神同在之日,逆转因果,篡改过去未来。”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整个人像是化作一道流光,投入了那虚幻的时间之河中,被汹涌而起的河水所淹没。
“至于系统666,不受此界命运影响的你,就是我唯一的时空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