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天下为棋局11

天高云淡,清风和畅。

客栈后院中,两道人影互相对坐。一人青衣飘举,脸色苍白,眸中两点火焰如在深海中燃烧;另一人却是一副富贵逼人的贵公子打扮,双目开阖间隐现锐光。

中间的石桌上,堆着一个简易版的沙盘,山川河脉尽在其上。

楚肆目光在沙盘上打量,放下最后一枚石子。对面的青年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身上,神情莫测。

“久别未见,突然邀我前来,不会就是为了看你堆沙盘吧?”半晌,曲应非才幽幽开口,语气古怪。

……emmmm说好的天下大乱,正是他征战沙场的最佳时机呢?

作为一个为了上战场连未来皇帝都敢干掉的战争狂人,他不在乎战争的正义与邪恶,也不在意背后的悲欢离合,他只在意执掌万军、攻城灭国的无上快意。

然而两年时间过去了,对方这个空头承诺可还一直没有兑现。自己当初却被他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踌躇满志。

念及此处,曲应非的脸色更冷了,总有一种当初是被忽悠了的感觉。

“咳咳……稍安勿躁。”脸色苍白的青年掩唇咳了几声,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轻轻吐出一句话,“君之所求,必能如愿。”

“……说人话。”

曲应非一阵心累,感觉和这些文人打交道就是麻烦,什么含糊暗示,他听不懂。他就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如愿以偿。

对面的青年突然弯起唇角,微微一笑。这笑容放在那张笔墨难描丹青难绘的脸上,当真是惊艳极了。却笑得曲应非浑身寒毛直竖,有种被人算计的不祥预感。

他轻咳一声,假装刚才说的话都不存在,一秒从心:“还请楚公子直言。”

“你可曾想过效仿先辈,远征塞外,拓土千里?”楚肆淡淡看了他一眼,伸手点在沙盘上的塞北与西域,“以曲阳侯在军中的人脉与威望,为小侯爷在边关安排一个职位应当不难。”

“不难,但只要陛下不愿意,我就永无晋升之日。他可是一心收归兵权呢。”

“过一段时间,不必皇帝允许,你便可自行其是。”楚肆语气轻描淡写,“最好是将京中南北两军能拐走的一并拐走。”

曲应非:“……”

……说的这么轻松,这语气怎么像是买个东西顺走点添头呢?

他连忙直摆手:“这是不可能的。我一人投军倒也罢了,还拐带南北两军?你以为陛下会这么简单放人?”

现在的皇帝或许不像先帝那样气量狭小,但也绝非好相与之人。

他表面上暴虐无道,实际上并非毫无分寸,而是疯狂与理智并存。每一次出手所带来的后果都在皇帝可以承担的范围内。

像是曲阳侯这一类在军中久负威望的大臣,未有完全把握出手时,皇帝绝不会轻动。但南北两军是皇帝的命脉,曲应非要是真的作死去撬皇帝墙角,下场可想而知。

“自然不会。”楚肆摇摇头。

这位新帝性情无疑早已经扭曲。一方面无所顾忌地折腾江山,丝毫不在意大雍皇朝会否因此衰微,另一方面又相当在意自身的绝对权柄。

从穿越女口中得知的历史中,这位着名的暴君生生折腾了近二十年,将整个天下折腾得民生凋敝、风雨飘零,只因手掌大军,哪怕中间有人起义反抗,也被他血腥镇压,恣意快活半生,只给幼帝和大臣们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要想从这种人手中分润军权,还不如白日做梦来得更快。

曲应非顿时暗暗翻了个白眼:“那你说的又怎么实现?”

“皇帝自然不会放人,但你可以抢人。”楚肆补充完自己的话,语气意味深长,“那时……恐怕他自身难保,也没有机会同你计较了。”

……当然,中间也免不了吃些苦头,反正小侯爷皮糙肉厚。

楚心胸宽广·从不记仇·肆在心里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满意点头:计划通!

他一点一点将全部计划掰开来说,只听得曲应非双眼发亮,跃跃欲试。

“我说过,天下将乱,是你最好的时机。”

凉风拂动着青年远山染黛般的袖摆,他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划过一道优美的轨迹,最终落在醒目的雍京城上。低垂的睫毛掩盖住了眼中幽深莫测的光。

“现在,时机将至。”

——鱼肉天下者,群蟒噬龙,天下皆反。

·

建平三年,一月。一封檄文横空出世。

撰笔者是已故先丞相楚不疑嫡子,出生累世公卿博阳楚氏,才名远播于天下的玉楼公子楚遇之。

这篇檄文之中,历数了当今皇帝十大罪行。同时将先帝也喷了进去,其中便有构陷冤杀丞相的全部内情。整篇文如汪洋恣肆,浩浩汤汤,文采斐然,字字如刀。一时引得天下追捧,雍京纸贵。

而檄文中的内容也随之传扬于天下。其中旁征博引,条理分明,将讨伐暴君的行为说成了顺天命、从人心、正乾坤的正义之举,给了所有野心家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

雍京城中,年轻的皇帝看完这篇檄文,轻轻笑了起来。他眸底带着无尽阴繄:“……这就是你为我准备好的结局?”

随意将檄文放到一边,皇帝摇了摇头:“可惜啊,蠢货再多也是无用。群蚁也妄想噬象?”

……他有一百种方法挑动那群蠢货互相内斗,彼此内耗。

“来人!”他懒懒倚回软榻上,继续之前未尽之事,扬声道,“传歌舞!”

而皇帝口中的蠢货们,此时却是反应不一,大部分人都因那篇檄文燃烧起了熊熊野心——顺应天命,讨伐暴君,这可是名正言顺的出兵理由啊!

深夜,泊陵城。郡守府。

申无庸刚刚批完一份公文,伸手抽出下一份,刚一入手,便感觉触感不对。他惊讶的目光投过去,赫然发现这并不是郡守府的公文,而是一份不知名的帛书。

……从格式来看,似乎是某位幕僚献策。

申无庸迟疑着打开,一行行率性不羁的字体首先从帛书中跳出来,像它的主人一样漫不经心又极其抢眼地占据了观者的全部视线。

翻阅着帛书中的内容,这位一向城府深沉的郡守大人目光越来越亮,终于忍不住朗笑出声,笑声惊动了正要进入书房的一干幕僚。

他脸上笑意不减:“诸位,原本今日召集大家,正是为了商讨出兵之事。不料刚才我却是收到了一份意外的礼物。诸位不如先看一看。”

说着,申无庸递出手中的帛书,传递到众人手中。

这是一封包含内容极为丰富的帛书,厚厚的一叠之中,主要包括两个部分。

一是博阳郡未来几年的大致发展计划,其中包括内政、民生、军事,以及对外吞并的最佳策略,虽然只是指出了大的方向,但也足以作为最佳参考;另一部分则是一份详细的行军路线图。主要是从博阳出兵攻入雍京城的行军路线,综合了耗时最短、消耗最小、以及成功概率最大的方案。就连原因也写得十分详细,至少足以说服在场的每一个人。

众人久久无声,尽皆陷入沉思。

半晌之后,左侧第一位的陆逸之“唰”一声收起折扇,击掌赞叹:“条理分明,整个天下若指掌观纹,这位玉楼公子,当真是一位大才!”

这位首席幕僚都不介意被人抢了活,其他人自然也是纷纷附和,出言夸赞。

还有人巧妙恭维起申无庸:“属下为郡守贺!贤才主动来投,可见郡守之名已是海内皆闻。”

申无庸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在他看来,楚遇之的举动,多半代表着对方已经彻底归心,又担心此前留书而去的举动惹恼了自己,于是悄无声息献上这份策略,作为加入他麾下的投名状。

一时间,此前被那位玉楼公子戏耍的怒火烟消云散,申无庸胸怀大畅。既有天下唾手可得的兴奋,又有终于折服了一位大才的狂喜。

尤其是此前对方留书而去,现在却又主动献策来投,这份愉悦感甚至远比折服另一位陌生人更强。

如果这位郡守生活在后世,立刻就会明白,这是真香打脸的快感。

当然,倘若此时的他能够实时同步看到其他人府上的场景,恐怕就不会有这样的自信了——

盖因除他之外,还有四人同样获得了来自楚肆的献策。同样是涵盖了势力发展和行军路线图的一沓厚厚帛书。只不过针对每一个势力的具体内容并不相同而已。

而此时,这五位被楚肆在众多人选中挑选出来,完全可以组团出道的郡守们,一个比一个迷之自信。基本都是和申无庸同样的看法,还以为楚肆后悔于此前留书而去的冲动,想通过这种方式委婉表达重归麾下的诚意。

由于楚肆献上的策略的确非常符合每个势力的需求,这些郡守也为了让楚肆看到自己尊贤的态度和诚意,便一丝不苟按照他的策略执行起来。

一边积极壮大麾下势力,顺便吞并周边弱小势力,一边进行军事后勤准备,只待时机一至,便出兵讨伐暴君。顺便等待着楚肆主动上门相投。

就在这些人美滋滋等待楚肆上门投效之时,不知名的小院中,一幅无比详尽的巨大地图在桌面上摊开,有人以手执笔,将整片地图划分成了五块区域,雍京城排除在外。

而每一块区域中心盘踞的势力,正是他考察过后筛选出来的未来诸侯人选。

青年垂眸注视着这幅详尽的地图,苍白病态的脸上,双眸灿若星辰。

“不出意外的话,这几人应当能顺利将周边势力整合吞并,随后进逼雍京……”

只言片语间,他已将天下一分为五。

旁边秦义好奇地问道:“公子,您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按照您的方案去做?”

“因为这是对他们最有利的方案。”

青年平静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这世间,阴谋诡计终究只是小道,一旦被人揭穿就不值一提。但阳谋却是堂皇正大,大势所趋。”

哪怕这些人察觉到不对,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也会遵循。

·

建平三年,九月。

经过数月厉兵秣马,或威逼或利诱,五位楚肆挑选出来的未来诸侯初步整合了周边势力,并歃血为盟,相约讨伐暴君。一时天下震动。

为了追求速战速决,以免出现变故。五路大军同时出发,按照各自路线直扑京城。

此时这些军队拥有最新的军备,丰足的粮草,高昂的士气,以及民心所向的大势,与原本的历史上那些一怒揭竿而起的杂牌起义军完全不同。沿途所遇城池要么闻风而降,要么被其攻坚而下。

至于皇帝特意派出挑拨离间的那些细作,他们刚刚开始行动,就莫名被抓了出来。似乎这些人背后有高人指点,早就对于挑拨离间的细作有所提防。

最重要的是,在楚肆隔段时间投递的书信中,不断安利的洗脑包里,这些诸侯已经彻底被他说服。

——先对付暴君,有楚公子这位大才所献的策略,麾下文武众臣齐心协力,自己的势力发展速度绝对远胜于他人,还担心不能征服其他人吗?

在这样的思想纲领下,几路大军经历过连番苦战,终究还是成功在雍京城下会合,将整座雍京城彻底包围。

此时皇帝才发现,乱战之中,曲阳侯一家早已不知所踪。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一部分南北二军的将领。暴怒的皇帝当即派人追杀,只可惜有几路叛军牵制,曲应非等人终究还是得以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