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距离崩溃只有半步之遥的世界想得到“复活”,必然是需要一个“神”的。
他会成为力量之源,将被迫沉睡的生命唤醒。
四周无边无际的白色就像是原本所有布景脱落后显出底色的残块儿,只有当新生的神来到这里,并且愿意留在这里,才能够重新染上色彩。
那时候,消失的森林和湖泊就会再现。
天空变成与外界一般无二的蓝色,遍布四野的河水开始流淌,紧接着出现的就是真正的“生命”——
‘所以,为什么不能留下来。’
与那道意识接触的时间看上去只有一瞬。
可埃利克能感觉到的,却是用成百上千年——不,亦或者更久远的时间积累的负面情绪。
这漫长岁月不断堆积下来的阴影蕴含的全是不甘、不甘、渴望、渴望。
少年不仅被这情感的重量压得一时间难以喘息,他的的眼前还瞬间变得花白,如奔流般的速度闪过无数画面,其中就有他还是埃迪时的那些经历。
“唔——”
喉咙口涌上了浓郁的腥味,埃利克咬紧牙关,血甚至从他的齿间硬生生渗出。
他的内脏应该已经被震碎了,由此可见那扭曲情绪的重量带来的冲击究竟有多大,换一个人可能半秒都撑不下来,就会被碾成肉末。
从给人的感觉长达数千年的晕眩中强行醒来,埃利克的脸色比原本更白,表情也变得更冷。
那些属于“过去”的记忆碎片堪比踩进去就无法脱身的腐臭泥沼,本身就带着难以言喻的恶意。
他想要抬手。
仿佛觉察到抗拒的意图,那无处不在的意识便化作一条条阴影,猛地缠绕住他的双手和双腿。
“滚——开!”
银发少年如同暴怒的雄狮,奋力扯开绕到自己手腕上的阴影,却没自由多久,就又被重新捆住。
此情此景,跟他在上一个世界,陷入被伪装成帕帕拉遗址的幻境中时,竟是极其地相似。
相似——不相似才奇怪了。
归根到底全都是假的。
沉淀到了现在,除却无法消弭的怒火之外,埃利克更不能否认,他的心头笼上了一层竟像是【悲哀】的滋味。
他愤怒至极。
他也难过至极。
真难想象啊,自以为走到今天这一步,心神绝不会再被动摇的男人会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心间得到了很久很久没有承受过的痛楚。
上一次,再上一次这般悲伤,应该是恩奇都死去,吉尔伽美什“背叛”他的时候吧。
这一次,似乎比前两次加起来的伤害更大。
因为他只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
“……”
是。
被抛弃的世界意识将自己的所有情绪尽数传来,它对重获新生的渴望是真实的,也足以让曾经抛弃过它的男人为之动容。
甚至可以说,他是对它有所亏欠的。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
“我——嗯,对于你,我不会再说任何多余的话。”
无论是愧疚还是此刻几乎将心海吞没的悲怒,都无法再用语言来说明了。
而且,对这个彻底无药可救的“世界”,多说也是无益。
“就这样吧。什么都没有的假象,没有存在的必要。既然是因我而起,那就由我来结束。”
“你想告诉我什么?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复活,把你毁掉的话,我就会再度死去吗?啧,死亡……”
“——无所谓,又有什么关系。”
咔擦。
最初响起的只是这般微小的声音。
其后,更为清楚的撕裂声,才从将万般苍白中间唯一带色的银发少年的身周传来。
将他死死缠绕的无数重阴影长条的其中之一——裹住他右手的那一条,仿佛毫无预兆地轰然断裂。
如露水滴落湖水泛起的涟漪,最初的那一瞬便出现在少年猛然展开的食指前方。
下一刻,这点无形的波纹瞬间迸发,形成激烈旋转的冰雪漩涡,顺着他还未解脱束缚的手臂向上倒覆。
“呲啦啦——”
缠绕在他身的阴影皆在此刻被无情搅碎,冰屑也在顷刻之间漫天飞舞,将少年冷酷的面容覆盖。
这或许是自“复活”后,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般肃穆地将枪握起。
被搅碎的阴影有再来的趋势,花白色的空间开始晃动,那片片幽影也是与阴影同出一辙的执念的化身。
在这里,整个世界都将与它昔日的“孩子”为敌。
点点冰屑被骤起的狂风吹开了,显露出银发少年仿若与冰雪融为一色的面容。
当他睁开眼时,自眼中闪耀的金色便是此间最耀眼,最不可侵扰的光芒。
没什么所谓,反正他早在几千年前就死了,再回到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的安宁而已——不就是【再死一次】而已?
埃利克自嘲地想着。
只不过,只不过是有点【可惜】。
由冰制成的长枪灌注了主人的鲜血,顿变成连神的躯体都能刺破的无上利器。
少年只是在握紧它的时候,最后一次分神,想到了一些本不该在现在想起的事情。
a班那群小鬼没有了他这么一个严厉凶狠的大哥管着,应该会轻松很多吧。
反正他们已经上路了,也没必要再叫人盯着。倒是被丢到外面的焦冻他俩得担心一下。
埼玉和楠雄注定没有机会享受免费的冷气了,话说回来为什么直到最后他都要耿耿于怀免费冷气制造机这件事啊!
算了,那两人更不需要自己来担心,随便把他们丢哪儿都能活得风生水起,三个人凑到一起才是要经常吵架斗嘴的。
倒是莉莉她们,英灵这个听起来就很不靠谱的职业究竟是干啥的,还要认个什么master,遇到可恶的家伙要怎么办,能把master干掉吗?
至于奥兹曼迪亚斯,安塔希娅,耶底底亚,恩奇都,还有……
……
真是的,还在优柔寡断地想什么呢。
不是已经知道都是假象了么。
上面想到的那些人全都不需要他来担心,因为遇到他们这一件事,本身就是“假的”。
他能做的,不就只有——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master。看上去最真实的事物可能最不真实,但你以为是虚假的事物,却又有可能隐藏着真实。”
“…………等等,你小子怎么老是在出人意料的时候冒出来?!”
“抱歉,因为我现在才恢复记忆,想起来我为什么会被召唤。”
如上所述,一个本来绝对不该有戏份的家伙突然出现了。
埃利克被他吓了一跳,差点先一枪把这个闪闪发光的英灵捅个对穿。
主要是因为这家伙出现得太不合常理了。
他前一秒才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属于假象中的一部分的英灵——迦尔纳,就这般随意地出现在面前。
“我是只有特殊情况才会转换形态的super迦尔纳。”
“这是什么诡异的名字!”
“master你以为是幻象的这个世界中,并不完全都是虚构出来的东西。”
红发英灵泰然自若地来到银发少年身边。
他完全不畏惧从少年那里蔓延出来的冰寒,自他倒提在手中的弑神枪下流转出了太阳的火焰,无声无息地抵御住了些许逼人的寒气。
“这个世界是错误的存在,从它内部扩散出的幻境,也将外界真正存在的无数平行世界影响,让一部分人的意识也被拉扯了进来。”
“……你的意思,是?!”
自称很super的迦尔纳说:“许多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沉浸于此,master你所遇见的人们,他们确实并非真实存在,但是,也不能说,他们就不是真实。”
他的意思,应该很容易理解。
这是一个巨大的“幻境”。
出现在这里的人,许是因为机缘巧合,有一部分人的意识就来自于真实的世界。
他们不知晓自己被拉入了幻境中,还以为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似乎不能说这是“真的”。
但,似乎也不能说,全部都是“假的”。
“我不知道所有的因果由来,因为,我只是接受了阿赖耶识的传唤,再被一个能够在幻境中自由往来的魔术师指引,才得以进入到这里。”
迦尔纳用最平淡的语气将真相缓缓道来,可他又像是能够理解少年聆听到这里时的心情,在短暂停顿后,又补充了一句。
“将这称之为一个漫长且庞大的美好梦境,应当不为过吧。”
“你没有沉迷于完美的梦,选择自行醒来……”迦尔纳郑重地颔首,看向他:“master。我真心向你表示敬佩。”
“……”
埃利克捏着武器的手指差点又松了松。
他看向红发英灵的眼神透着奇怪,大抵想要表达对这个英灵想法和目的的探寻,以及对这一劈拉破事儿怎么又变复杂了的无语。
总之就是很奇怪,说不出的奇怪。
可不知怎么回事,沉默到最后,嘴角不受控制地有点上翘——他居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在搞什么!我——啧,差点都气不起来了,实在是太搞笑了。”
“喂。”埃利克叫住迦尔纳:“是假的也是真的,这得是多敷衍是是而非的回答啊。我懒得去想谁真谁假的问题了,只想问你一句。”
迦尔纳:“嗯?”
“你是被那什么阿赖——哦,阿赖耶识叫来的?我记得这个名字,说起来,当初我应当也跟它做了一次交易才对。”
仿佛心头一动,埃利克只问他:“为什么是你?我跟你半点联系都没有,换个人过来,也没差吧。”
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在冥冥之中,他就是想知道。
迦尔纳:“啊。”
埃利克以为英灵也没有想过,但迦尔纳,的确是个彻头彻尾都很奇怪的家伙。
这个英灵居然并未思考多久,就无比认真地说道:“出于我们本身就极佳的相性。当然,也许可能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吧。”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或许有这种可能。”
迦尔纳说:“我与master在注定已无法触及的另一个世界,曾经并肩作战,又或许存在着此时的我完全无法想象的缘分……”
“不过,此时的我很喜欢master,你是一个值得我欣赏和喜爱的高尚之人。”
炽热之焰与极寒之冰相接,碰触出蒙蔽双眼的白雾。
红发英灵这么说着,更顺应内心,毫不吝啬地露出了一点微笑。
埃利克看到了那笑容。
认输了。对这个只打直球的英灵,他头一次感到了这么清晰的挫败感。
可挫败归挫败,他竟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想法,心情彻底地得到了平静。
“行吧。”
不乐意在红发英灵眼中显露出态度松动,所以银发少年无比利落地转身,同时将冰枪重新捏紧。
“换一个时间……还是换一个地方比较好。如果不是在这里遇见你,我应该也会喜欢你这样的人吧,迦尔纳。”
“是吗,我感到非常荣幸。”
“多余的话就说到这里了。既然你是来帮忙让世界恢复正常的,那么——”
埃利克猛地抬头。
迦尔纳也在同时抬起头。
——虽然相遇的时间,地点,全都是“错误”的。
——但此刻的他们,的确将要并肩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