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映上意想不到画面的瞳孔收缩,刹那间,周身皆被刀剑穿破的男人神色巨变。
喉中再度涌上充斥着腥味的血,一下子压过了下意识欲要脱口的字音,让那句话到底没能说出。
他的心神直到此时还没有受到最大的冲撞,不过是冷不防大受震惊而已。
被血海浇灌成赤色泥沼的大地如今荡然变色,汹涌浮出的那一层“淤泥”并不是单纯的污泥,而是由数不胜数的骸骨一层层铺满,不断堆积而成。
同是赤红的天空紧迫向下压来,似是在内部不安攒动的血雨将至。
这是多么可怖的画面。
这是多么疯狂的情景。
明明身在人间,却呈现出地狱之景。
避无可避,出入无门。只要来到了这里,就等同于深陷入一个彻底封闭的空间,只能独自面对——
面对这重重叠叠、宛如怒涛般向渺小之人压覆而来的尸山血海。
“呲啦——”
伴随着一声脆响,埃利克的衣角被极致干枯的数双手齐齐撕裂。
有着属于“他”子民的面孔的尸骸,宛若从地底艰难爬出的枯骨。
他们没有清明的意识,只是坚持地、狰狞地、不顾一切地伸长手臂,伸向他们唯一的“王”。
撕碎了最能轻松触碰的衣角,这无数双枯瘦之手伴随着无助的嘶吼,开始试图勾住男人的长靴。
并且还想向上,死不肯放手地拉住他的腿,扣住他身上能被绊住的一切地方,将他往下撕扯……
没错。
这一副堪比真实地狱的情景,竟在此时此地发生。
埃利克本该有所行动。
以他的性格,是万不能容忍自己被如此肮脏的东西贴到身上来,拼命拉扯,还是以要把他拖进“地狱”的狂妄架势。
可他直到双腿被腐朽骸骨没过,重重如晃眼虚影的干骨袭上腰间,还在继续往上抓扯——仍旧没有任何举动。
被惊吓到了?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猜测。
即使几乎快要被淹没,还陷在极深伤口中的种种刀箭也被拉扯,引得血液飞溅,男人的身影也没有半分摇晃。
他的背脊似苍松般坚硬挺直,头微昂起,被几许阴影覆盖的面部轮廓出奇地冷硬。
这些代表已逝之人的尸骸没有意识,所作所为仅凭本能,可它们,还会发出声音。
就是那时时灌入耳中的嘶吼。
如若有他人在此,能听到的嘶吼只是毫无意义可言的单纯的嚎叫,也不过是声势大而已。
然而,同样的声音落在身陷于此的男人耳中,却多出了另一种韵调。
比痛苦的发泄要多一分哀婉。
比绝望的痛述要多一分不甘。
埃利克极其神奇地听懂了毫无规律的嘶吼所蕴含的意义。
果然是一段控述,也果然是一段祈求,呼唤,悲鸣。
即使早已死去,逝者执念极深的灵魂也要执着地向他靠近。
到底是多么深刻不可磨灭的执念,才能驱使麻木的尸骸发出如此决绝执拗的声音?
他们“说”,王啊,您不能离开。
他们“说”,王啊,正是因为您的任性,才让……覆灭。
【您不能离开。】
高高抬起,重重落下,第一个拽紧男人胸前衣物的这只手臂五指褪去皮肉,只余花白的指骨。
面上也是骷髅模样的尸骸这么说着,漆黑的眼洞透出森森幽暗。
【我们的……,本无法存在的梦想之乡,是因为您而诞生。】
【您将美好与幸福带给我们,您是我们的守护者,最敬爱的王啊。】
【可是,可是!】
所有的骸骨齐齐发出悲鸣,声浪重叠到一起,带来的疼痛远比刺入身体的无数利刃更甚。
【您离开了我们。】
【您抛弃了我们。】
【也是您……】
埃利克听得最为清晰的,就是这一句话。
数千年前的尸骸告诉他,是他“杀死”了他们。
虽然不是亲手杀死,却与亲自动手无异。
因为,身为一国之主的男人自私而任性。
他抛弃了处于危难中的国家和子民离开,让身后岌岌可危的高楼轰然坍塌,所有人为此而丧命。
这一切不是空口无凭,都有证明。
能让埃利克完全信服的证明,绝不是来自他人之口眼中所见,而是必然是真实的,他自己的记忆。
到如今,他关于最终末路的记忆,虽未完全恢复,但也已经恢复了大半了。
属于他的东西不会骗人,真相就是如此。
埃利克想起来了,他的确是为了某个“预言”而回到过去,建立了一个国家。
起初是抱着一点戏谑的心思,没有多上心,可到了后来,他便没法脱身了。
与在“梦”中得到的感触完全相同。
这个国家没有军队,没有强制要求去遵循的规则和信仰,人民亲如一家,即使是国王与平民之间也毫无隔阂,随便都能开玩笑。
如此不循规蹈矩的国家之所以能够存在,依靠的就是国王碾压一切的实力和不讲道理更不拘一格的性格。
从来没担起过这么一个大麻烦的男人十分认真,他喜爱自己所保护的这片土地,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
……
啊,的确。
男人喜爱着他们。
可骸骨的控述并非无迹可寻,因为,埃利克从过去的记忆中,找到了让现在的他无法反驳的“真相”。
“他”的喜爱,以及对自己需要保护的事物的维护,不是虚假的。
但“他”因此感到了极大的疲惫和压力,这一点也切实存在。
几乎没有人意识到,“他”强大到如同一座不会倒塌也难以翻越的高山,可光是实力的强大,却无法与越发绵长的疲倦抵消。
这里的疲倦并不单指勉强自己守护一个国家。
还有……
如今的埃利克已经能够体会到:
曾经的“他”独自一人度过了太久太久的时间。
曾经的“他”遇到了太多太多的人和事。
并且,不管是珍视还是仇恨过的事物,全都没有留下,无一例外地离“他”而去。
一个人于没有终点的道路中漫无目的地行走,要忍受怎般可怖的孤独?
埃利克或许无法完全理解流浪数千年的那个男人的感受,但他一定能理解,男人最后做出的决定。
“他”感到很累了。
不想再重复生活,亦不想自己本来鲜明的存在被时间慢慢消磨。
所以,这么一个任性的男人,选择任性地死去。
“他”把自己身为王的责任,把信任着自己的人们的期待……全都扔下了。
【您抛弃了我们。】
“他”让自己死在敌国的国王手下。
那个叫做所罗门的王差不多算是被“他”看着长大的,最后也迎合了预言,“他”和“他”的国家被所罗门覆灭。
【所……所罗……门……】
【叛徒!啊啊,可恶的叛徒啊!】
嘈杂的杂声,夹带无法写灭的怒火宣泄对那个名字的主人的仇恨。
逝者还在不断地追问他,为什么要抛弃他们,为什么要放任叛徒的胜利。
他们对“所罗门”的憎恶是真实的。
他随记忆一同复苏的莫大愧疚也是真实的。
正因为一切皆为真实,找不到半分虚假——埃利克才会无法反驳,更无法做出符合“正常”标准的应对。
骷髅空洞的幽暗眼神注视着他,如同阴森荆棘的白骨从各个方向探来,紧紧抓住他的双臂。
从不知何方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夹杂对所罗门的诅咒。
他也听出来了,是那个女孩儿,安塔希娅的声音。
明明是对他人的愤怒憎怨之言,他听到耳里,心中却是五味具杂,犹如心脏遭到重重的敲击,说不出有多沉闷。
也许,这就是“他”必须承担的罪恶。
即使心智再坚定,当面对自己曾犯下的“罪过”之时,仍旧无法保持冷静。
埃利克的心中甚至产生了动摇。
对于他来说,这丝动摇堪比山崩地裂。
【……与我们一起……】
幽灵再度低吟,并将沉默不语的男人往不可窥见的骸骨深处拉扯。
他们有恃无恐。
动摇只是开始,崩溃才是期望的最好的结果,他们还要继续在男人耳边提醒:
【忘记了吗?是重新想起的时候了。】
【全都是你的罪。】
【你害死了我们,你必须赎罪。】
“赎……罪……吗?”
看不见差一点点就要被淹没的男人此时的神色,只听见轻得无法传远的嗓音。
幽灵们说,是。来龙去脉显而易见,所有的悲剧都是由你造成,你必须赎罪。
男人没有反驳。
他承认了。
于是,来自过去的幽灵心满意足。
继续把男人拖入深渊,在血气沉沉的世界间吹过的风声飒飒,仿佛是谁发出的愉悦的笑声……
无人发现,仿若地狱的血海中央,每一具攒动不已的尸骸的动作,都在同一时间出现了停顿。
时间凝滞般的停顿不止一次,而是反复多次。
到第四次的时候,摇摆不前的指针终于有了接下来的动作。
——咔。
先是一道不那么和谐的响动突兀地出现。
——咔擦咔擦咔擦咔擦!
随后,彻底地蔓延开来!
【啊……啊啊啊啊啊!】
【好痛,好痛啊,全身都裂掉了!】
响动是从堆积成海的骸骨中传来的,随之一同出现的,还有陡然蔓延出千百米的茫茫冷色。
呲啦。
血海瞬间变成了颜色青蓝的冰海。
最先承受不住寒气爆炸的骨头,是离某个中心点最近的那一圈。
不管他们——它们是幽灵,还是冒充逝者的什么东西。
在男人隐忍后终于不加掩饰爆发而出的怒火之下,万物都将化为飞灰。
“真是胆大啊……”
此时,本应被浩荡骸骨吞没的那个人低声说。
远比怒涛狂潮更加恐怖的愠怒,尽数隐藏在这句话中。
“竟敢愚弄我。”
“竟敢用这些断章取义的东西,来愚弄我。”
——是的。
——他全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