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谁的血?
像这般愚蠢的问题,的确在他脑中浮现过一秒钟。
完全是浪费时间。
并且,在理解到其真意后,更觉得相当可笑。
从指尖滑落的血珠形成了珠帘,大有要汇聚成海的凶狠架势。
它们似是从先前剧痛蔓延的地方渗漏而出,此时却几乎没有恼人的痛感——也有可能是已经痛到了极致造成麻木,仅是表面看上去骇目而已。
死命抱住他不肯松手,头顶被血污打湿的那个小鬼,此时也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毕竟是“梦”,没有明了的逻辑可言。
只能说,会出现这些非同寻常的异变,原因都隐藏在“他”自己身上。
“那么。”
把还在不停流血的手臂垂下,不去管缓缓出现在脚旁的血泊,银发男人神色漠然地昂首四望。
他似是对这些故弄玄虚的东西嗤之以鼻,只不过,该是他的怎么都属于他,就算心烦也不可能回避。
“折腾了这么久,是是而非的东西也差不多都摆了出来——只是这样,要让我想起些什么?”
还没意识到自己在“梦”中时,埃利克就见过了好些个人,好些副场景。
他对他们的记忆还是零碎的,只限于“知道和这些人认识”的程度,要说多有感触,目前为止是没有的。
和此前出现了多次的“回忆起过去” 的经历不同,这次以梦的形式见到了曾经的故人,也重游了过去之景,埃利克心中被激起的共鸣仍是少之又少。
或者说,已经少得有些奇怪了。
他以只比冷眼旁观者好一点儿的心态待了这么久,只在看见白毛小鬼时情绪波动最大。
如今起伏又平息下来了。
埃利克想知道来龙去脉,但一瞬的烦躁过后,他现在也不算特别着急。
反正至此得到的“真相”都只有半截,像是故意而为,旨在引得被吊起胃口的人主动靠近。
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打算这么积极。
平白惹得一身血迹斑斑的小鬼一消失,周围的景象也跟着发生了转变。
最突出的变化便体现在,埃利克现在又不是在城墙上散步了。
从他微蜷的指尖缓慢落下的血液颜色发黑,无声没入的是脚下更为暗沉的漆黑土壤。
刚一变幻,他就闻到了一股焦味儿。
不用说,踩着的这一层黑漆漆的东西,必然是被火焰焚烧过后留下的焦土。
“……战场?”
一丝不那么美妙的预感率先在心头浮现了一点儿,还没有引起关注。
埃利克想起了印象已经有些模糊的某个场景,但两个地点,尚未展现出是同一个地方的联系。
——至少目前是这样。
焦土距离彻底碳化只有一步之遥,偶尔还能从些许角落瞥见还未熄灭的火星。
场景转换不曾让身在其中的男人产生明显的心绪变化,他还能平静地往前走,顺便向四周观察。
时间似是定格在夕阳即将坠落之时,厚重的云层被染成比鲜血还要艳丽的颜色。
所能目及的整片天空,都变成了仿若迫切要向地面挤压而来的血幕。
压抑是理所当然的,行走在血幕之下,就算心中不受诡异景色的影响,也会颇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他在往地面仔细地多看了几眼,嗯,的确是战场没错。
就是在随意寻了个方向走出的这几步之后,埃利克从只有发焦土壤的空旷之地终于走到了稍显充实的地方。
最初显示在眼中的是散落在地面四处的残刀碎矢。
丝毫看不出昔日原貌的武器失去了光泽,本应该没有沉寂多久才对,可表面却是锈迹斑斑。
埃利克一时没注意,踩到了大半都埋在焦土中的一根破烂得没了箭头的箭矢。
“咔擦!”
残箭顿时碎了个彻底,细碎的粉末与泥土混到一起,竟是难以分辨出来。
“啧。”
罪魁祸首发出了有点嫌弃的声音,因为箭矢破碎的同时,还有一团漆黑且黏糊的东西沾到了他的鞋底,还弄不干净。
从这里开始再往前走,土地都成了这幅让人嫌弃的样子。
赤空映照着黑土。
歪斜没入黑土中的无数残破刀箭指向天空,腐蚀本体的锈斑宛如无声控述的血色泪痕。
——即使没有亲自目睹过昔日战场惨状。
——即使对发生在这里的种种渊源毫不知情。
单单只是看到了这一幕。
单单只是行走在这里。
苍凉气息冲撞在尚且还能活动的身体内部,如在哭述又如在怒吼。
埃利克忽然感到胸口处一阵沉闷。
他倒还不至于产生喘不过气的感觉,可点点反感翻涌上来,却是难免的。
“又是一个让人不爽的地方……”
已经有不少断剑断刀被他气愤一般地踏碎了,那粘稠的不明液体还在从地底往上涌出。
这种撒气的幼稚行为不是处于回忆中的男人会做的,过去和现在的区别还是很大,很容易分清。
埃利克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那时他刚巧又踩到了挡路且碍事的破刀。
这柄刀破旧的程度远比之前遇到的更严重,像是从里就开始腐朽。被踩碎时甚至连咔擦声响都未能发出,径直便化为黑色污泥,又一次沾到了他的身上。
埃利克:“……”
埃利克(终于有点恼怒):“烦死人了!把我拖到这里来还磨磨蹭蹭的,到底想干什么?!”
话音传开,却没有带来任何回应。
云层的颜色似乎更深了,殷红艳丽得几欲滴血。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寒风中,带起的也是浓郁的血腥味。
他一个人站在无比阴冷寂静的过去战场中央。
多么孤独啊。入目所见的一切也是多么的寒冷。
没有办法,想醒来也不行,埃利克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前进。
他没有受伤的那只右臂还在淌血,点点猩红没入土壤后便没了踪迹,汇不成一条鲜明的血线。
不过,脚下踏过的地方,却是随时间流逝变得越发的深红。
土壤的颜色变了。
到男人再度驻足之时,已然像是天与地两者倒转,血色饱满的云层落到了大地之上。
可事实却是,天空和大地并没有颠倒,只是地面灌满了真实的血液。
每一步,都让湿润的地面凹陷。
刺目的殷红液体慢慢从旁渗漏,直至没过了黑色的长靴。
这才过去了多久?便陷入了如此寸步难行的境地。
埃利克也已经发现不对了。
不止是不断流血的那只手臂越来越痛,向着常人一刻都难以忍耐的可怕界限逼近。
他的左眼前突兀蒙上了一层血色,残留滚烫热度的液体从额头淌下,那只眼便在剧痛中变成漆黑。
“——唔。”
紧接着,口中涌出了极咸的味道。
不自觉地张嘴,神色暗沉的男人吐出了一口血,血中混杂的细小碎块似乎来源于某种内脏。
仿佛有一段时间被削去了,因为转瞬之间,无数道前一刻还凄惨纷落于泥地中的刀剑箭矢抖落锈迹,齐齐扎入了他的身体。
他没有倒下。
先不说这是“梦”,就算真是现实,这点程度还不足以让他丢脸地示弱。
只是——
“果然……”
咽下一口血沫,体会到与现实同等的疼痛,埃利克还能分神,想到,没错了,就是他很久以前就梦到过的那一幕。
——面容模糊的男人浑身浴血,伤势重得惊人,所途径之处亦是由尸山堆砌而成的血海。
这正是“他”临死前最后呈现的画面。
对。和重复了很多遍的那个梦几乎没有出入。
又不对。因为唯一缺少的,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漂浮于血海之中的,那些遍布眼中无处不见的尸山呢?
在这里只见到了血,没看见尸体。
是被藏起了么?还是说,这个“梦”仍旧存在着……
“……”
“…………”
他的思绪突然中断了。
仅剩的右眼视线落下,穿过重重赤色。
有人——不止一个人——匍匐在地,颤动着伸出的手,无数双手都残破不堪,却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
从他们手上带起的血迹涂抹到本就污浊起来的他的身上。
埃利克低头,看到的那些因痛苦绝望而扭曲的面孔中,有几张,正是他此前在皇宫门前看见过的人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