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不明,可埃利克在听到从自己嘴里不由自主说出来的那个名字时,仿若从灵魂深处产生了激荡。
并非是属于单纯的震惊的那种震荡,一瞬之间的触动,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不行。
根本形容不出来。
实在是相当奇怪,别扭得要死!
由于时间太短,意识到自己在“梦”里的少年粗略感受了一下,便被结结实实地噎到了。
这又是怅然又是伤感又混杂了点儿愧疚惋惜的心理活动是怎么回事?!
在没有记忆做铺垫的情况下,埃利克的心口抽了一抽,人愣了一愣,忽然感到莫名地不爽。
他(自认为)不是会特别喜欢小鬼的人。
明晃晃杵在他面前,却一眼都没有往后面看的这个小鬼,还未显出真容,便已然引起梦中人的极度不满。
在这关键的时刻,埃利克那时不时就会闪现的逆反心理,还是不甘落寞地出现了。
“管你小子是谁,先把脸给我露出来!”
懒得管什么前世纠葛……好吧,极大概率是以前的“他”搞出来的又一段孽缘。
他的视线往下投落,作势要直接伸手,把一言不发无视自己的小鬼拎起来。
没错——梦里的他终于甩掉了矮……身高略显不足的劣势,对待小鬼可以顺其心意尽情俯视,动作也就自然而然换成“拎”了。
只不过,身前这小鬼刚被拽住衣领子提起来一点点,男人的手悬在半空中,从袖下露出的指尖略微一颤。
手下泛出了触电般的微痛。
疼痛没什么了不起,可他的手指还是下意识地松了松。
“啪!”
只是脚略微离地的小鬼晃悠了一下,便稳稳地重新贴上了地面。
埃利克:“?”
被点到的地方还残留着酥麻,那股电流似是从指尖直直窜入了血肉深处,颇有妄图大肆破坏——提醒他某件事的意思。
大抵脑袋还是没怎么清醒的男人在惊讶之余,瞥了一眼自己似乎焦了点的手指。
他没生气。
先前尚且感到不满,倒是真被触了霉头的现在,反而一点也不气了。
“不能这么把你拎起来?是因为,做了与‘我’的习惯有所违背的事吗。”
埃利克想着,这个梦还有点意思,看来是想要暗示他,一切都要顺着这里面的规则来,至少在没“醒”之前都要这么做。
从之前的情况来看,只要顺着梦中设定好的轨迹行走下去,就一定能看见他想看的东西。
这么想来,什么都不做,等着想要的主动送上门,正是最省事也最聪明的行为。
除了笨蛋和怪人,怎么可能会有人……
——不,这么说就太偏颇了。
面对这种“送到面前等同于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前进方式,还有一种人的傲骨比冻结千年的寒冰还要坚固冷硬。
好巧不巧埃利克就是这种明知道怎么走更轻松,却偏偏不会忘这条路上走的人。
“让我不这么做我就不做?呵。”
不就是一个“梦”么,就算身为“梦”中主导者的无形意识是另一个时空的他自己,也没有半分能让他顾忌的。
所以,到现在多数都在自言自语的银发男人极轻地哼了一声,面上便展露出不容置喙的冷峻之色。
他重新动手,提起了还在跟前一动不动的那小子。
果不其然,在这一颇为粗鲁的过程中,被他差不多猜到本体的某种“规则”试图将轨道摆正,再度试图阻止。
这次纵使电花四溅,带着剧痛结结实实地打入了皮肉中,埃利克都没松手。
他连眼皮都没颤一下,面不改色地把小鬼往上抛起,让他在半空中顺势调了个方向,再漫不经心地接住。
事实证明这下方便多了,埃利克只要垂眼,就能看清手中小鬼的正脸。
“你——”
“…………”
意想不到。
明明小鬼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可将冷漠与强势一同占据的男人仍旧噎上了一下。
……这个小鬼。
第一眼打量,他便难得意识到自己抓了个多柔软的东西,险些丢脸地第二次条件反射松手放人。
能精准无误地抓住小鬼的后衣领,就说明了男人的眼力和反应的确出众。
小鬼虽然矮,这一头好像没怎么修剪过的白毛却很长,绵羊毛般松软,发尾微卷,还乱蓬蓬的。
天知道埃利克是凭借强大到令人恐惧的毅力,方才抵御住心中似是不属于他的、要害他掉一地鸡皮疙瘩的“怜爱”,手径直穿过软软的绵羊毛,做出提拎起小绵羊的冷酷举动。
男人的金眸仿若是一切炽烈光芒的集合体,被他这双眼睛牢牢锁定的人,无不会产生自己变成了被万兽之王掌下的阴影所笼罩的猎物的错觉。
只不过,如今还没到这么紧张的程度。
埃利克顶多是习惯性地瞪了绵羊小鬼一眼,接着因为很久没有正儿八经低头俯视人感到有点不习惯——
然后。
又因为临时发现,身处逆境(他这么觉得)的小鬼非但没有害怕得哇哇大哭,反而面上半点动容都没有。
什么叫视人如无物的眼神?
这就是了。
埃利克瞥到第二眼的时候就发现,奇了怪了,这小鬼面无表情的模样居然比他刻意冷下的脸,还要冷漠三分。
他不害怕。
他甚至定定地直视前方,目光与男人的视线对撞,竟没有被逼退的趋势。
一切都是虚无。
外界的事物映入本应深邃宛若琥珀的眸子中,只是单纯地倒映出其原本的样貌,绝不会折射曲折半分,更不会因此而变色。
若是一般人,抱着吓唬小孩儿的心,却冷不防对上这么一道不似人的目光,指不定会在对视的那一刹被吓上一大跳,心中惊疑不定。
说好也好,说坏也坏,偏偏埃利克不是一般人。
“小鬼,你的眼神真够讨厌的。”
他被这么一看,强烈到无法压抑的情绪瞬间打倒了莫名其妙钻出来的肉麻,开口就直言不讳,丝毫没想过应该保护好小朋友脆弱的心。
对于一个心智成熟的男人来说,这样做好像是有些幼稚。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因为埃利克着实不喜欢这个眼神。
准确地说是“极度厌恶”。
才见一面就上升到厌恶的地步,也无可奈何。埃利克当然能分清楚,他一看就烦、再看就反胃的只限于小鬼的眼神,而非单独针对这个人。
空空荡荡,全凭反射画面来掩饰自己,这样苍白空洞的“镜子”有谁会喜欢。
埃利克的愤怒来得还要再仓促一点,几乎是顷刻就被点燃。
到底是什么让他愤怒,又是什么让他躁动至此,事到如今暂时难以追寻。
总而言之。
他贯彻了想到就做不需要半分犹豫的宗旨,到现在还不知道名字的小鬼小小身子猛地颠了一下,却是没有往地上落。
“哼。”
不爽到了极点的男人换了个姿势来提他,语气还是颇为不悦:“连话都不会说吗?”
“……”
小鬼不说话,像是在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就是不会。
埃利克也懒得管他到底会不会了。
“看到你这样的怪样我就生气,再不张嘴,就把你从城墙上扔下去哦。”
“……”
“很好,不怕高是吧,那就把你这一头乱毛给剃光,戳得我心烦。”
“……”
埃利克:“……很好。有脾气,很好。”
说不好他是被“桀骜不屈”的小鬼气得不行,还是很不平静地被气到磨牙,没关系,反正区别都不大。
讨人厌的小鬼被他甩到了肩膀上挂着,他自己则是迈开失而复得的长腿,在城墙上方大步带风而行。
受到了某种限制,埃利克其实并不知道他想要到哪里去,只是觉得自己不能站在原地,就是要往前走。
城墙沿着城市的轮廓修建了一圈,因占地面积就不大,长度也算不了有多长。
以男人当散步的速度行走,也要不了一个小时就能走完一圈。
埃利克走在略微有些不平的墙砖上,可能是憋着一口气,速度还要比平时快上一些。
墙外的景色不断从眼角的余光边缘闪过,他初时没有留心去看。
应该说,如果不是听到近在咫尺的一个陌生声音响起,直到最后都不会驻足。
“为什么。”
“……嗯?”
停下来了。
埃利克有点诧异,还以为这小子不会说话呢,结果憋了这么久,就憋出个奇怪的——“为什么”?
虽然晚了点,但好歹有声音,证明小鬼不是把他的话当而变化,埃利克决定大人有大量,宽容地理他一下。
“什么为什么,没头没脑的谁听得懂啊。”他道:“在说这些之前,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被问到问题,小鬼就不说话。
埃利克不耐烦,说再这样装傻就真的揍人了,他还是坚决不开口,仿佛半个字都没听见。
简直……气死个人。
埃利克气极,当下又不想理这臭小鬼,还是找个地方把他扔掉了事。
却是不想,在他抬腿又要走的时候,第二道声音微不可闻地出现了。
“喜……”
“你说什么呢?”
说了一个字,还是后面的话音被忽然加大声势的风吞没了?
没能听见。
并且,更让人迷惑的是小鬼之后的举动。
他还是不说话,只出乎意料地动了几下:将细小的双臂伸来,环住了男人的脖子,似乎片刻都不想松开。
白色的、毛茸茸的一团儿,就这样埋在了男人的胸前。
“…………喂!又怎么了!!!”
埃利克被惊吓到了。
心说小鬼吃错了什么药,突然搞了这么一出,实在肉麻到了骨头里——
小鬼死活不肯撒手,比面团有力不了多少的胳膊还越发收紧。
不知道情况的人看见,可能会以为他们关系有多好,小鬼对他有多眷恋,有多么……
又来了。
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埃利克眉角阵痛,只好道:“我就说说而已,又没真把你小子扔下去……好了好了,不扔你总行了吧!”
他浑身不适得很,当下想不了那么多,只打算马上把黏在自己身上的这块膏药扯下来。
然而,在手掌第三次落下,触碰到身前小鬼的白发上时。
呼吸声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停滞。
不知何时,白发染上了赤色,宛若飘洒在雪上的落梅。
点点,滴滴。
血顺着他伸展开来的食指蜿蜒成凌乱几条殷红的轨迹,滴落下来,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