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长到延续如今已然近乎腐朽的属于“过去”的时间里,的确存在着这样的一个少女。
跟他凝视只有外壳在此的贤者的面庞时,心中会有别样的“思念”浮现而出的情况相同。
明明出于某些原因,记忆就像被冰封了一般,在原本理应存满的位置徒留与空荡等同的坚冰。
但,被坚冰封锁在里面的事物,似乎缺少不了正当绽放的鲜花。
他不再记得她的名字,相貌,甚至与其相处的记忆碎片。
可并不是什么都没能留下。
在极为偶然的,被无意间的细节牵引出一丝回忆的某个刹那,和曾经也已经不一样了的少年会有半许时间的分神。
比较近的那一次……
就是“那时候”吧。
回想起来的,应该就是那个仿佛相隔了甚远的少女。
从某所孤儿院图书室的书架上取下的童话书静静躺在书桌表面。
风从未关严的窗户缝隙探进头,尽情地在室内转圈。
被它洗礼过的地方,都像是散发出了细微的波纹。
书桌上,摊开的书册也被牵连在其中。
哗啦啦唰啦啦,书页开始以飞快的速度翻动——本来镶嵌在书页中心的图画随之连贯了起来,粗略一眼望去,仿佛构成了一连串完整的画面。
虽然并不能看清楚,只能在某些人微怔的心中,模模糊糊地印出一个大概。
回到那个“过去”,背景必然是阳光明媚、万物光彩的晴天。
一身银甲的骑士少女在迎面而来的微风中抬头,扬起的金发与灿烂一片的天空几乎融为一色。
跟以往的任何一次故弄玄虚的“回想”一样,这一次出现的少女照样没有出现正脸。
除此之外,一切能直指她真实身份的线索特征都被虚化了。
连声音也是。
‘这么做……是你自己的……吗?’
‘我……不是很清楚……’
‘如果……你就没有……欺骗……’
能不能听清楚内容暂且不提,只是这断成无数节的声音,就很让人头疼。
有两个人的音色出现在里面。
一个轻快的,当然属于这个少女自己。
而另一个……
行吧。
根本不需要去思考在这里与少女对话的男人是谁,答案就显而易见地摆在面前。
他们似乎进行过一次话题颇为严肃的交谈。
交谈内容毫不意外地不明,但可以推测,是针对了某一个男人尤其关心的问题。
“他”很关心她。
“他”不希望少女受到哪怕一点的伤害。
所以,才会尤其突兀地开口,提出上面的问题。
那么……
面对这一个事关紧要的疑问,少女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偏偏刚到这么关键的地方,就没有了后续。
——从窗外吹进来的风不知何时戛然而止。
幸运的是,在一切消停下来之前,那本平摊着的童话书的书页就已被哗啦啦翻到了底。
最后一页与前面重叠起的厚厚书页贴合在一起,发出极为轻巧的响动。
每一页的中心都有的少女骑士的画像仿佛随着它们的翻动在奔跑,至此,也就终于奔跑到了最远处的边界。
少女骑士王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曾几何时,艾玛抱着书,给周围的孩子们念出了这本本来应该有下册、但只能找到上中两册的故事的结束。
说的是,少女骑士历经磨砺,成为了一个极为合格的王者。
她公正而高洁,勇敢而坚毅,以王的身份,为深爱的人民夺回了他们最珍贵的东西。
但或许很少有人注意到,故事里面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过,以他人能够得到幸福为心愿,也切实这么做到了的少女骑士,自己有没有得到幸福。
——她得到自己的幸福了吗?
——为他人而不断努力的她,是否又失去了什么……
不。
肯定失去了吧。
问题只在于,到底失去了多少。
拥有和秋收满地摇曳的麦穗还要金灿灿笑容的那个少女,她最终,又迎来了怎样的终焉。
……
难以想象。
在梅林询问“你是不是不想见她”的时候,埃利克竟然会否定自己之前的想法,并产生类似于愠怒的心绪。
“没有勉强的必要。”
早早探知到少年心中所想的魔术师语气平和,纵使与内心所想并不相合。
“对于如今等同于迎来了新生的你来说,以前的那些事情,确实可以……”
他是知道的。
虽然本质上是同一个人,但如今失忆的埃利克不能跟那个男人直接划上等号。
至少,表现得最鲜明的一点是,银发少年十分排斥与所谓的过去接触。
梅林觉得,少年不喜欢他是情理之中,没到厌恶的程度就已经是万幸。
对那个少女会是怎样的看法,花之魔术师着实无法确定。
潜意识里认为他对她不会疏离,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变化又那么大。
只要埃利克还对他的过去持排斥的态度,那么,现实会如何,就怎么都说不准。
魔术师会说出这番话,已经显示出他想要让少年回避的态度了。
“那个你认识,曾经的——我也认识的人,现在出现在了这里,情况不明确,但是与我无关,所以可以不用去管。”
埃利克重复了一遍。
并且,在魔术师不明所以之时,他似乎第一次清晰地叫出了魔术师的名字:“梅林,你想这么说吗?”
先不提在这一刻,魔术师的心跳仿若一瞬间漏掉半拍,心境久久不得平息。
“……如果要说实话。”梅林只犹豫了一下,就像是于黑暗中得窥一丝此前意想不到的光亮,立即转变了想法。
他坦然道:“即使谁都用这个理由来劝说你,我也永远不会成为其中之一。让你回避——好的,我承认,这并非我所愿。”
两人的目光对撞。
魔术师的视线还未能从近在身前的金色双瞳中撤离。
又到了该强调的时候了。
现如今名为埃利克的少年——亦或是,还有另一个名字的男人,他的鲜明存在不会被任何外物所遮掩。
即使是神造兵器的外壳也遮挡不了,内里不断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确实不想掺和进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里去。”
“对,我明白。”
“自顾自表现得好像和我很熟的你们这些家伙,很让人烦。”
“我知……啊?明明很努力降低存在感了,结果还是让你觉得烦了吗!”
“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家伙老是用奇怪的眼神瞅过来,还欲言又止的,你哀怨给谁看啊!烦人!”
咔擦咔擦——
这大抵是某个魔术师的心变成了玻璃,并且一口气全碎了的声音。
不过。
还是有让他再用第二口气复活回来的机会的。
埃利克并不打算让周围一干无关人士站在旁边看他们的热闹,所以,一早就离开了猎人协会。
白马将人类栽在背后,一举冲入广阔无边的浩瀚天空。
从天际洒落的阳光宛若晶莹的羽毛,在马蹄下踏碎,飞落逐渐缩小的大地怀抱之中。
现在的当地时间,是下午17点23分19秒。
也就是说,从此刻开始出发的他们只有半天多一点的时间,来讲猎人协会委托的任务解决,外加走上一个来回。
“他们说的那个遗址,和斯塔利恩忽然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主人有关系么?就当做有吧。反正过去之后,一看就知道了。”
“喂。”
坐在最前的少年忽然以不耐烦的声音道:“你,不要再用别人的脸在我面前晃荡。你难道长得很难看么,难道到我看了一眼就会忍不住一拳砸上来?”
“——啊,那当然不会了!”
事实上正被少年的长发呼呼糊了一脸的魔术师接口。
他的顾虑不外乎就是那一个,小心翼翼、千方百计不想露出真面目,担心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心上人看到,又会被勾起极其不好的回忆。
但是,懒得揣测这家伙的心理活动的少年却表示,反正看到哪张脸都很嫌弃,少弄那一套。
梅林应该相当高兴。
从他只怔了一下,就将模仿贤者大人的伪装去掉,显露出自己真容的飞快速度完全能够看出来。
牧羊杖变成缠绕着布条、样式看起来复杂了更多的法杖。
蓬松却又张扬的白发也顺风向后摇曳,隐约反射出五彩的虹光。
前面的少年用眼角余光瞥见,再是不喜欢这家伙,也得中肯地评价一句,这轻飘飘的、外加梦幻的感觉,切实贴合了“梦魇”的形象。
因为心中更关心还没见到的另一个人,埃利克只瞥了梅林一眼,就不搭理他了。
“是什么样的。”
“嗯?”
“你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好的吧。
说到这里才搞清楚,原来埃利克是在跟斯塔利恩说话。
从极其排斥与“过去”相关的一切,到能够看似平常地问出这一句。
表面上看,似乎轻描淡写,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但。
对埃利克本人而言,这已然是颇为不容易的“转变”了。
顺应内心深处抹不掉的那些……思念也好挂怀也罢的说不清楚的东西。
他承认了。
自己在担心那个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少女”。
“呼——”
奔驰的白马高高昂首,发出了与风声相近的呼鸣。
魔术师温柔之中似带淡淡叹惋的嗓音从后传来。
他抬手,将少年的长发挽起,轻按在肩头。
“你印象里的她,应该是一个有些冒失,但永远乐观活跃,坚守正义的少女。”
“亚瑟·潘德拉贡……不,她的真名是阿尔托莉雅。”
“她是不列颠之王,圆桌骑士的君主。她是我的学生,凯的义妹,也是你——我无法代替你为她在你心中的存在下定义,但可以相信,她一定十分重要。”
在不同的人眼中,名叫阿尔托莉雅的少女都是不同的身份和形象。
很快,少年就能确定了。
阿尔托莉雅,是他没有血缘关系,但意义无比重要的“妹妹”。
在时间距今极为久远的过去,因为某些事情不得不离开的他,曾经万分期望她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
然而……
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
时隔千年再相见,出现在他面前的“少女”面容未变。
她是不列颠之王,是圆桌骑士的君主,是花之魔术师的学生……
也是一位至高无上的“女神”。
“……”
“……”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仿若时间凝滞的无声弥漫过后。
不带任何感情的空灵之声,从前方传来。
“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