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这个老套故事的开头。
在很久以前——还不是魔女的魔女登场的差不多同一时间,有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他是某个国家的王子。
虽然是风流的国王与宠爱美姬诞下的私生子,但这个孩子的出生,却是承载着胜过世间所有人的无上荣光。
因为,他是国王献给神的孩子。
生来便注定要成为神明在人间的代言人,也注定会在未来作为伟大君主,获得崇高荣耀和供给后人瞻仰的成就。
“神的代言人”这个名头,听着便是如此响亮,令人不禁心生崇敬——事实上也的确相当不俗,在大地之上,神的宠儿正是真实地象征着神。
随着时间推移,昔日能够随意在人间行走的神,逐渐失去了对人类的直接掌控权,对人间发生之事的感应,也只能通过信徒的祈祷和选定之人的汇报知晓。
因此,代言人就是这个神所选定之人。
他的一言一行皆顺应神明的旨意,身上所背负的使命自然至关重要。
这孩子的父亲,也就是将还未出生的他献给神的国王也早早地知晓了这一点。
最初之时,国王其实是对还没来得及见面的孩子是有几分好感的。
他是一个非常不负责任的父亲,这一点绝对毋庸置疑。
可沉迷在美人温柔乡的父亲偶尔还是有机会,想起好像已经出生了有一年还是多久的儿子的。
虽然少但的确存在的父爱迟缓上线,他让人把未来会接替自己位置的儿子带到跟前来。
本打算瞧一瞧,看一看,再培养一下父子感情……
他失败了。
只看了一眼就无法再多看,从此之后国王再也没有对那个孩子多加关注,自己该享乐享乐,仿佛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儿子。
这里面有国王自己的错。
将孩子献给神,就是他作为父亲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可是,又不能否认——
那孩子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成为神之代言人并非没有代价。
代价便是,自降生直至死亡,这个被选定为代言人的孩子便只是一个拥有人形的躯壳。
他没有每个人类都有的感情。
看到或美丽或丑陋之事物,不会令他动容,只因他不具备“欣赏并评价”的功能。
人情冷暖,生老病死,悲喜苦痛,皆与他无关,只因在他眼中,这些都是最普通不过的“现象”。
——这个孩子生来就没有“人心”。
国王在与他对视的那一刻,从他琥珀色的某种看见的只有空荡虚无。
看似没有任何事物存在,但虚无传递到他人的内心,却能感受到瞬间透心的冰冷。
这样的孩子,不得不被亲生父亲放弃。
没有人会喜欢他。
有心的人不会以对待正常人的态度,来对待他。
因为那必然会成为白费功夫。
根本就不存在的“心”,无论他人做再多努力,哪怕穷尽一生试图软化,都只是徒劳。
便是出于这个原因,没有再后悔的机会,国王才会很有自知之明地放弃了他。
如若他只能作为没有人心的“机械”,按部就班地“运转”下去,未免不是一个有些遗憾、但也算是命中注定的结局。
毕竟他会获得数不胜数的财宝,流传千年的盛名,以及无上的荣耀。
‘既然没有心,也好,这样就不会觉得自己的生命有哪里残缺了。’
国王或许用这个理由安慰过自己。
那时候,做父亲的着实没有想到,他自我安慰得太早了。
没想到啊。
真的没想到。
不幸大过于幸运的这孩子。
被所有人抛弃、本该如死水般顺畅活下去的这孩子。
——他居然幸运到,恰好遇到了几千几万、乃至于更多的人中,唯一一个不会放弃他的傻瓜。
“傻瓜”是国王给那个看着很精明的男人光明正大取的外号。
……不对,看着就不精明好么,只是初见有些吓人而已。
有过接触之后,就会发现那个傻瓜真的是一个傻瓜,心软到好坑好骗不说,还有名为责任感实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坚韧毅力。
男人一开始出现,实际上是过来寻仇。
他自己说的,才丁点大的那孩子是他的宿敌,他要来提前瞅瞅,敢当他的宿敌的家伙是什么德性。
国王到死都没搞懂,傻瓜是怎么眼瞎到觉得五岁小孩子是他宿敌的。
搞不懂也没事,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反正,国王一眼看穿这家伙只是气势惊人阵仗大,实则半点杀气没漏,压根没法对自家呆头呆脑的儿子下手。
他就用两瓶酒当做聘礼——不对,什么玩意儿——当做酬劳,愉快地把儿子丢给傻瓜养了。
国王:“反正【】怎么都能好好活着,活着长大就行啦,你爱带走就带走咯。”
傻瓜:“喂???”
国王打哈欠:“最多再给你点布匹绸缎什么的,你好歹也是个国王,不要这么小气啦。”
傻瓜:“啥??!!!”
经过国王这推卸责任强行碰瓷碰完火速撒手的神操作,被傻瓜标签贴死了的男人怒气冲冲地走了。
大概是被国王气晕了,他自己走就走,还真的顺手,提走了国王的呆瓜儿子。
后面再据傻瓜……好吧,男人说,除了生气到不冷静的原因,他就是看不惯。
看不惯好好一个小鬼不管什么时候都面无表情,就跟在面前的只有壳子,壳子里没有灵魂似的。
国王好几次张口,想跟被自己坑的冤大头解释,【】现在就是这样,而且一出生就是这样。
这孩子生来就没有感情,以后也许会学会模仿,在表面为自己蒙上一层看似正常的伪装。但在此时,他还没有到达那一步,所呈现的便是真实。
可话到嘴边,国王最终都把解释咽了回去,权当做自己不知道。
从来没关心过孩子的无良父亲,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他倒是在不动声色地观察。
男人不满归不满,抱怨归抱怨,心里却一点儿也没有要退货的意思。
他这个人的“傻”大多都体现在这一方面,不管自愿还是被迫,只要摊上了一个麻烦,就无法狠下心,再把麻烦轻易抛弃。
名叫【】的没有心的孩子,无疑是最大没有之一的麻烦。
男人不仅把被强塞来的“麻烦”带回了他那里,竟然还真的认认真真地养了起来。
他虽是名义上的国王,但政务全丢给了也是他捡来的小姑娘。
多亏那姑娘也傻,任劳任怨地帮忙管理国家是她的事儿,帮自家王带孩子也是她的事儿。
没错,男人的“养”并不是从吃穿住行教育各个方面都包含了的“养”,顶多只在里面占了教和玩。
孩子的衣食住行,基本上全是已经够忙了的执政官在负责。
执政官,嗯,那也是经过经验丰富的某国王亲口认证的好女人。
不看在政治方面的超高天分,但从女性的角度来看,性格认真严谨、又不乏温柔体贴的她很适合照顾孩子。
男人最不擅长的方面全被能干的执政官填补,他每天只需要提拎着始终没有表情和情绪波动的小鬼到处晃悠,时不时试一下能不能逗小鬼变脸就行了。
日子就在男人逐渐认真起来的尝试、执政官始终无微不至的照料、亲爹始终不变的欢快玩乐中慢慢晃过。
说实话。
男人的尝试,其实没有明显的进展。
还没长大的他的“宿敌”,一直是毫无表情变化的那副死样子。
男人,执政官,以及男人建立的这个国家,都是无一不热情的存在。
可身处于如此温暖的环境中,“神的代言人”至始至终没有变化。
被生父笃定的情景,似乎成为了现实:
——用再多的关怀将他包围,也无法把他捂热。
——用再多的耐心教导他,教他一点点学会人人都有的快乐悲伤痛苦酸楚,也无法让他真正领悟。
别想了。
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怎么可能凭空而生呢?
若不是这个比石头还要冷硬的“人”是他自己的孩子,国王都要开口劝傻瓜酒友放弃,不要再白费精力了。
可他到底还是对不住忘年交的朋友,出于某些大概是残存父爱的情绪,将那些话全都埋藏在心里。
……如果。
是说如果。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让没有心的孩子拥有“心”,那么,没有别人,只能是、也一定是这个男人。
国王的愧疚和希望,在岁月无情的推移之下,只能显得微不足道。
表面看上去依然毫无进展的十数年过去。
男人的外表一点没有变,几十年如一日。
执政官从亭亭玉立的少女变得成熟,但也仍是跟以前一样,私底下把孩子看作自己的亲弟。
较为残酷的是,不负责任又精明的国王去世了,自然老死。
孩子长大了,变成了一个俊朗的青年。
他接替了父亲的王位。
不出意外,年轻的国王表现得很优秀。
他决策英明,公平公正,爱民如子,登位不久就得到了人民的一致认可和尊敬。
对外,他是温和亦不失威严的年轻国王。
对内,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还有另一个名字。
看着他长大的异国之人一直叫的都是他的小名,在他们那里,年轻的王不是王,只是一个表情有点少、但是怎么看怎么可爱的孩子而已。
“宿敌”这件事,可能在老早之前就被男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把年轻的王当成自己最宠爱的晚辈。
被他养大,被他如此爱护,又让他耗费如此大的心理,让他寄托即使不可能实现也不会放弃的冀望……
——这个没有心的人。
——怎么,有资格……
——得到这么多的偏爱?!
似乎在某些人的眼中,男人对年轻的王的关照和爱护,并不值得。
在仿佛只有空壳的幼童长成青年,成为王不久之时。
让前面的故事中所有的积极欢欣,所有的明亮色彩一举黯淡的“转折”,便以无可阻挡之势出现了。
之前没有更进一步提及的是,王的国家和男人的国家,实际上是敌对的状态。
一方是神在大地上的代言人,一方是收留了背弃神的叛徒与异教徒的怪人,这两者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路人。
男人和他的国家,在短短十年里已经树敌无数了。
因他尤其不喜神的存在,仿若在千年前甚至更早的时间,就跟神有不可化解的过节。
这个小国真的很小,没有军队,方块大的地方,全靠身为王的男人一人来支撑守护。
没错,他强到非人,只己身之力,就能抵挡千军万马。
十年间,有不少临近的国家意欲图谋,打着清缴罪人的名头前来讨伐。
他们以为区区方寸小国,在战火之下倒塌只需花费吹灰之力,却没想到,这个国家的王竟如此强悍。
男人把所有侵略者都打倒了。
该无视的无视,该杀的杀,他直截了当地干掉了好几个他国国王,方才算是清净了一些。
可也因为这个不掩狠厉的行举,男人的“魔王”之名迅速传遍他国,让神的信徒们惶惶不安,无比恐惧。
他们恳求神的护佑。
神的确听到了信徒们的呼声,也的确降下了天罚。
不止如此,神还派遣出了使者,让使者作为当之无愧的领袖,前去讨伐“魔王”。
而那个使者是何人,此时,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
“难道,是那个长大了的孩子?”
“嗯,就是他啊。”
“……这是个什么剧情,也太恶意了吧!”
“恶意?哈哈哈,这么说也没错,本来就是由人——还有神,预先设计好的一场戏剧呢。”
魔术师又开怀大笑,但这笑声却让心态已经有些不对的超能力者听得不禁皱眉。
从私人感情的角度,齐木楠雄已经不太想听下去了。
故事开始就知道结局是一回事,真把来龙去脉慢慢听下来又是另一回事,实际感观绝不相同。
纵使少年自觉对与自己无关的人事物没有多少兴趣也不关心(假的),絮絮叨叨魔术师花费多日才讲到尾声的这个故事,仍给了他颇大的不适感。
不是说这个故事不好。
在知道“故事”的主角就是自己认识的人之后,“故事”再好,听着也十分不对味儿。
问题就出在结局上面。
让男人被自己养大的孩子讨伐?
就算那孩子没有心也没有感情,只能听从神的指示行事,未免也太让人生气了。
而且——
“他死了,是吗。”
“对。”
“我记得你说过,如果不是自愿,男人是不会死的。所以,他是自愿——被杀死的,是吗。
“对。”
“他之所以在一开始,对国王说那孩子是他的宿敌,原因是,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战,是吗。”
“对。”
“在事情发生之前,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能提前看到未来,还是,有人看到了,将这件事提前告诉了他?”
“…………”
少年的一连串逼问没能得到回复。
他只听到魔术师深吸了一口气。
极轻的气声中出现了宛如战栗般的停顿,分明只有短暂几秒,却显得断断续续。
用这个深呼吸做了缓冲,魔术师方才重新开口:
“唔——作为附送,我再补充一点你可能不太想听的内容哦。”
“又开始转移话题了。”
“男人在决战之前,亲手毁掉了他的国家。”
“他让执政官带着子民到早已寻找好的隐蔽地点避难,自己独自一人留下来,唯一陪伴他走到最后的,只有他的鹰。”
“欲要自己为自己的无止境生命划上句号的打算,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执政官以为,男人又将像以前一样,轻松地打败敌人,顺利地回到所有人都在的地方。”
“执政官以为,她照顾长大的那个孩子另有苦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男人出手,也不可能将男人打败。”
“是的,谁都这么想,恐怕连神都是这样认为的,那个家伙只不过是神推出去的工具而已,根本就没有想过他会取胜。”
“他们。”
——也包括我。
“都被骗过了。”
——无一例外。
“男人用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为那个人换来了至此无人能及的荣耀。”
“英明的王,高尚的神之代言人,他打败了臭名昭著的魔王,将世人从血海中拯救,这是多么伟大的事迹!”
“而恶的化身,死去的男人就此冠上永久的‘魔王’之名。他的名字被写进史书和诗文,无数人唾弃他,厌恶他,又对他恐惧无比。他们想要他永世不得归来,对他施以诅咒,至今仍能听到信徒们对他的咒骂。”
“……!”
听到这里,齐木楠雄忽然有些心梗。
他说不清楚自己此时是烦还是气,总之心气不平,尤其是在听说男人死后还要遭到百年千年的咒骂诋毁时,堵在心口的气更是有要暴走的趋势。
然而,魔术师还没说完。
魔术师还要继续微笑着再给他捅上一刀。
“又该轮到执政官出场了,你还没忘记她吧?没忘就好。”
“一无所知的女人来到远方,殷切地期盼着她的王得胜归来。”
“可她没有等到。”
“男人死去的消息传来,已让她当场崩溃。害死他的凶手是她和男人共同养大的孩子,这个现实又给了她前所未有之重的打击。”
“她疯了么?嗯,就算没有,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用了许多年的时间,女人逼自己学会了暗杀的技巧,终于隐匿身份,重回了曾是自己故乡的国家。”
“她一心只想复仇,为此杀死了罪人的臣子,并在最后,当众刺杀了那个已经不是她疼爱的孩子的男人。”
“……”
“……”
“她,失败了?”
“失败了。”
“为什么?实在是够了,为什么会是这样让人憋屈的发展!”
“因为。”魔术师还在微笑,紫眸里却显现不出半点笑意,他的嗓音更轻:
“在即将成功的重要关头,女人震惊地发现,她刺杀的对象不再是曾经不管发生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无心之人,他有回应了。”
“他希望女人把他杀死,他根本不想抵抗。”
“女人因此而确定,她的王至始至终都希望达成的夙愿,终于在他死后得到了圆满。所以,她放弃了暗杀,自焚而死,选择自己去地狱追随她的王。”
“你想问,男人的夙愿是什么?这不是很明显吗?”
“他,想让无心之人得到只属于自己的心。”
“他想让被所有人都放弃的那家伙得到自由,找回人类的感情。”
“哈哈哈!这种事情……这种只有他才会想要去实现的事情,竟然,真的成功了!”
“这个无心之人,机械运转的工具,到最后,非常难得地学会了一种感情。”
魔术师用喝彩一般的语气说着,笑声似也尤其爽朗。
“是‘爱’啊。”
“他爱上了几乎将自己的全部都给了他的男人。”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真是讽刺啊。这个故事,从数千年的开端,到数千年后只余落寞的结尾,涉及到的‘角色’皆无善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喜剧’。”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我该从哪里开始发笑才好——”
“你不要笑了。”
“哎?”
“很刺耳,还难听。”
“……啊。”
魔术师的话音就此戛然而止。
他是在笑。
从开口讲述之时就没有失去过笑容,说到关键之处,还不乏开怀大笑。
可是,齐木楠雄却说,他的爽朗笑声真是难听死了。
从魔术师握着他的法杖的左手,可以窥见些许端倪。
在说起男人最后的讽刺结局时,他的手便不自禁地用力,抓紧。
到达无话可说的终末时,魔术师用出的力道,已经大得似要把法杖捏断了。
“……”
“不好意思,说起这个‘故事’,我总是无法克制地愤怒起来呢。想来,你也看出我的痛恨和自责了。”
“啊,大概。”
“最后的彩蛋,本来是属于无可奉告范围内的秘密,不过——”
魔术师再度笑了起来。
但却是淡到几乎看不见的轻笑。
“告诉他‘结局’的人,不是别人。”
将眉眼垂下,看不清表情的他轻声道。
“就是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