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果然是“梦”啊。
齐木楠雄完全确定了下来。
随着所在的城市被冰霜覆盖,又在顷刻间于浩荡巨震中破碎,化为向上方腾升的细碎冰晶,短暂时间内的万籁俱静将世界包含在内。
除却被透明泡泡包裹起来,此时还在空中漂浮的年轻人们,这个梦与现实强行结合的世界,已然空空荡荡。
被齐木楠雄“想象”出的人物尽数消失,进一步印证了半真半假的事实。
“欸……”
“咦咦咦——”
“这是什么?我们突然飞起来了!城市又怎么了?等等,大家,快看那里——”
泡泡里少年的高声叫嚷成为了这里一时的唯一声响,将众人的注意力牵引向远方,肉眼足以看得清晰的变化。
先前城市倾覆的阵仗,其实只是一场恢弘史诗即将开始前的微末序曲。
只见远方被分断的大海,已嫌弃直抵昏暗天际的庞大黑浪,就像两柄伸展到极致的羽翼。
而羽翼未能顺应趋势挥落而下。
它同样被冻结,留下的只是起伏攀升的形状。整片辽阔汪洋皆成冰原,且冰原不知延伸至了何处,恐怕将陆地也涵盖其中,势无可当。
不等半空中的众人发出惊骇到极点的声音,初时只窥见了些许端倪的变化,便在此刻豁然扩展而出。
——如同一柄利箭,亦或是神话中的海神手持的三叉戟。
在冰的世界里,眼中唯能及时捕获的,只有陡然间自一点绽放出的锋锐寒光。
一柄冰枪在瞬间穿破了由半片海洋凝成的坚冰,只因速度太快,冰块破碎之时竟摩擦出激烈火花,才能留下一条宛如长虹的残影。
寻常人根本不可能避开。
所以,在海的另一头,男人在紧要之时并没有闪躲。
他抬手,把既是友人又是此刻对手的另一个人投来的冰枪接住。
掌心破裂,血花四溅,又在溅开之前被冻结成实质的碎冰。
埼玉的大半边胳膊发麻,就算要动,也要缓上好一会儿才行。
“真够猛的。”他用通常的平静语气说着,可下一刻,被戏称为“呆板傻气”的眼神就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与势均力敌的强敌对决的机会只有一次,也仅此一次。
熊熊燃烧的火焰已将世界最强的男人的双眼点燃。
“我也要认真起来了——埃利克!”
通过漏空的极深隧道,相隔甚远的那人的嗓音带着完全能够感受到的满意,以及昂然自信,被悠悠地传到了这里。
“那就来吧。”
埼玉放下发麻的臂膀,双目直直向前望去。
还是透过直抵向那边的这一冰之隧道,只此一瞬,他仿佛看见了友人。
银发少年的头发之前在海上烧掉了一截,如今还是参差不齐的样子。
被骤然加大的狂风吹起,凌乱的银发摇曳,亦有不少遮挡在他脸前,盖住了大半的五官。
然而,唯有那双金眸未被阻碍。
是因为知晓自身不能遮挡住这双眼,也是因为这双眼得到了比平日更盛的炽烈,足以让万丈寒冰消融,任何事物都不可与其直视。
跟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此刻的少年——此刻的他,才更接近真正的“他”。
作为目前仅有的能与“他”直直对视的人,埼玉应该有着最深切直观的感受。
那的确是个初见便给人以冷漠孤高、不可轻易触碰印象的男人。
“他”就是雪,与自己的能力格外相符。
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么危险,还带着寒冷的极低温度。
见着“他”,稍微熟悉了一点,居然会让人产生伸出手,把雪花握紧,让其在掌心中慢慢融化——这样更危险了的想法。
大概是因为莫名地觉得,这个男人很适合开怀大笑,而且笑起来肯定特别美丽。
……唔。
埼玉思量了一下,觉得自己用“美丽”来形容男人,是有些怪怪的,好像他有点那什么的想法似的。
不过,仔细想想,这么说又完全没错。
他能察觉到,好友现在很高兴。
虽然能找到对手的确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自己也挺高兴的啦,但很明显,好友要更高兴一点,心里还带着尤其的激动。
除却高兴,埼玉还有那么一点不太想和埃利克动手,毕竟关系都这么好了——但是呢,这么一来,不打都不行了。
他果然还是想看到埃利克更高兴一点的样子。
仿佛雪花真的在手里融化,显露出了被冰封的温暖而美好的东西。
累就累,麻烦就麻烦点,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反正,这就当做……舍命陪君子?
“真的不会手下留情哦。”
“求之不得。输了的话,你可不要哭哟。”
“切,怎么可能,我是成年人好嘛!”
这么说着。
在正式开始之前。
少年抬手,拉下了在自己脸前飞舞的头发,顺势拉到了耳后。
另一只手同时抬起,将仍凌乱着的银发抓成了一束。
“呲啦——”
很轻的声音过去,再之后,他便潇洒地张开手指,放手。
被随手割断的银发顿时被风抛起,与真实的雪花一起,在半空中飞扬,被已然暗淡下来的光线折射,仿若透明。
埃利克把自己的头发割到了耳后稍下的位置,因为打斗起来,头发太长会很碍事。
“咦?你不是很宝贝你的头发吗?”
“这有什么,没工夫管了。”
跟期待已久的决斗相比,头发的重要性骤降,成了不需要在意的无关紧要。
“哎,太远了我可能没看清,感觉你的头发是不是剪岔了……”
“什么!还是乱了吗?!——喂,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吧!”
“哦好吧,回去给你梳梳,再给你修一修?”
“行——喂喂喂,正事!不要忘了!”
埼玉:“好好好。”
埃利克:“哼。”
埼玉:“打打打,反正怎么打都没关系吧,认真打认真打。”
埃利克:“这还差不多。”
埼玉:“行行行,开始吧开始吧。”
他大概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多宠溺——不要问为什么,总而言之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如此轻描淡写着。
还在空中漂浮着的众人(忽然间):“……??!!!”
没有任何征兆。
覆盖在地表的厚冰连带着表面建筑一同破碎之后,裸露出的漆黑地表,尽数封冻的冰海,皆在同一时间四分五裂!
随之发出的声响震穿耳鼓,让天地为之一颤。
一张几乎覆盖全世界的巨网铺盖下来,又像是无形的雷电劈下,将大地撕扯开不可窥觊的黝黑深渊。
向四方传递的气浪,就来源于某一个更加不能看清详情的中心。
数不胜数的碎块翻飞,被冲起,不往下坠,而是直直地向上方升起,仿若要与阴云压顶的天空相遇。
一年a班的孩子们看到这一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止是被震慑到的缘故。有,但不是全部。
在这之前,他们知道埃利克和埼玉先生很强,强到难以想象——可是,他们完全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强法。
确实,这样的实力,已经超越一直以来认为的人类的极限了。
海水枯竭。
大地断裂。
巨响已经让双耳麻木,若无阻隔,此时必然被震荡整个世界的轰鸣吞没。
苍穹之中,阴云全被冲天的余波搅乱,万里无云。
仍被昏暗混沌包裹的整颗星球都在发出怒吼。
看不清震荡中心的那两人的动作。
那是此时此刻最危险,根本不能靠近的地方,或许只有齐木楠雄能够勉强一看。
外面的他们,只能带着震惊到近乎茫然,茫然到只剩下空白的神色,捂住堆积了复杂情绪的胸口,心里想着……
——什么啊。
——根本,追赶不上啊。
“他们……真的是人类吗?”
另一边,同样被泡泡包裹住的相泽消太不禁喃喃自语,说出了在场大多数人心中共通的疑惑。
平时绝对不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毕竟那两人归根究底,都很好相与。
可是,唯独此时。
那种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的距离感——不能说“羡慕”或是“嫉妒”,因为在悬殊至极的差距之下,根本生不出妄图比较高低的念头。
如同凡人站在山脚仰望高耸入云的山峰,停在岸边远眺无边无际的大海。
他们会心生向往,不由自主地怀揣起一颗敬畏之心。
就像在仰望神明。
……
……
——神,吗。
埃利克想,他果然相当讨厌这个词,更讨厌这个词所代表的存在。
这股厌恶时刻深藏于心,无法随时间流逝而消减。
他应该对埼玉说声抱歉。明明要认真竭尽全力是他先提出来的要求,可在战斗的过程中分神的人,反而是他。
很烦躁,但无可奈何。
这又是时不时便从不知哪个旮旯角落冒出来的“记忆”,除却扰乱心神之外,似乎没有别的任何用处。
哦。
还会把另外的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一起拽出来,让他烦躁的程度加倍。
就比如“神”这个名词,原因不明,总之就是没来由地出现在了少年精神紧绷的脑海里,在不容松懈的神经上轻挑跳跃。
不明所以一股脑冒出来的东西还有不少。
就比如,埃利克不知道此刻的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悲伤,随后莫名的悲伤又被愤怒替换,未保持多久,再上来的又是仿佛骨骼碎裂的阵阵剧痛。
他头疼欲裂。
他的心全被这些大起大落的情绪所填满,即将被撑爆。
某种东西——类似于某种包含愤慨的呐喊呼之欲出,但他不允许,只能顽固不屈地死死忍耐。
在搞什么?
简直不可理喻。
一场和最强的对手之间的慷慨淋漓的对决,这不就是他当下最想要的吗?
本来认识埼玉的契机就是这个,还因为在现实之中无法得偿所愿,埃利克一直很遗憾。
如今心愿实现了。
对决还没有结束,而他已经相当满意,心中更有喜悦了。
所以。
这些本该被丢弃的黑色的线,为什么还没有褪去。
为什么,还·不·能·释·怀。
……
梦与现实相连的世界,真的被最强的两个男人打崩了。
不再只是大地四分五裂,还被挖去了厚厚一层,与失去海水的黝深沟壑齐平。
天空之中同样出现了裂痕,甚至比地表呈现的更加明显。
不真实的空间摇摇欲坠,即将龟裂破碎。
好险。
就在这个时候,将星球打平了几层的那两人,似是终于收手,分出了一个高下。
——虽然从表面,还是看不出谁胜谁负。
越过还在张裂的地缝,等到超能力者少年辛辛苦苦敲碎外层的冰山,进到最里面来时,刚好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两人灰头土脸,很是狼狈。
“嘶。”
从这面无表情发出的声音可知,纵使冷静如齐木楠雄,瞧见这两人此时的惨状,仍是不禁有所动容。
“不就是比试吗,为什么要搞得像是有生死之仇,至少要有一个人死在这里的样子。”
粉发少年嘴上吐槽,可过去的速度却诚实地加快了不少。
而越往近走,看得越清晰,超能力者的眉头就越是要跳。他差点以为,这两人真的打得死去活来,全然不顾珍贵友谊了。
不管往哪边看,都是血迹斑斑。
都是强到破格的人,想要分出胜负,就不可能不见血。这还是没有十成十的认真,有保持底线的情况。
忍住眉毛不要再跳,齐木楠雄本来还想顺势问一句,所以你们俩到底谁赢了?
可话到口边,他便发现,这个问题是多余的。
两人都是气喘吁吁,神色略显黯淡。
埼玉的上半身连着双臂被冰封,无法动弹。
而埃利克,他半跪在由自己的双腿划出的狭长沟壑的尽头,鲜血挂在腭下,与汗水混淆在了一起。
虽然有些费力,但他还可以站起来,再做其他的行动,也并没有问题。
埼玉输了。
被齐木楠雄从冰里挖出来时,男人默默地掰掉脑门上由血冻结而成的冰霜,还在跟超能力者抱怨:“楠雄少年,我跟你说,绝对不要想不开和埃利克打架。打人又沉又狠还会降温,一般人根本防不——阿嚏——住……阿嚏!”
齐木楠雄当即表示,他不是拳拳到肉的武力派,肯定不会脑子一抽想不开跟暴力分子对打。
“埃利克这次殴打了我,下一次——阿嚏!就是你了。”
“不,no,拒绝,严令拒绝,不要想我会淌这个浑水,绝对不可能。”“真的不来试一下吗?”
“不来。”
超能力者坚定地表明了自己死也不加入的决心,顺带用点力,把埼玉扶起。
这边的一个营救出来了,还有那边的……可能,不需要营救的一个?
话虽如此,齐木楠雄和埼玉还是往前面去了。
埃利克果然不需要他人来“营救”。
他自己站起身,却没有往友人们那边走,而是停在原地,目光垂下,不知在想什么。
被汗水湿透的凌乱银发就贴在少年似是更白的面颊上,连那金目都像是被水渍模糊,变得一时没那么耀眼。
他赢了,但却没有显得多高兴。
反而有种不好形容的淡淡阴影,在身周萦绕。
虚幻的世界要崩溃了,事实上,并没有多少时间能够浪费。
在找来之前,齐木楠雄已经把其他人扔了出去,就差某两位当事人了。
但很是奇怪。
走过来的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选在这时开口,而是等了一会儿。
之后。
“哎,埃利克,你都胜过我了,好歹高兴一点啊。”
埼玉说着,不用超能力者再扶,自己走过去,颇为勉强地伸手,要把还在沟壑里的少年拉起来。
“你让我保管的东西,在走之前还你。”
齐木楠雄说着,把两条项链——没错,梦里复制出来的项链也在——取了出来。
“还要吗?不要了我也不给你继续保管,太占地方了。”
这句话一出,才将少年的注意力引来。
“谁说我不要?”
埃利克抬头。
他在发表不满的同时,一把握紧了埼玉伸来的手。借了这个力,顺利地来到了上方,与另外两人站到了一起。
决斗之前交给齐木楠雄的项链重新回到了他这里,埃利克将蓝宝石捏住,再看了看另一条是真亦假的项链。
“这一条,就不要了。”
美丽无暇的珍宝在他手中悄然破碎,化为灰烬,汇入冰屑之中。
旁边埼玉还在咋呼:“哎呀等我先摸一下——好吧,虽然知道不是正品!但是看着这个贵的东西碎掉,还是有点心痛啊。”
“……你摸真的不行吗?”
“你让摸?”顶着一头血的埼玉很惊喜。
本来是不让的。
但埃利克的视线略有偏移:“随便了,你摸一下又没什么。”
他作势要把项链递过去,埼玉也抬起了右手。
那只右手落下了。
可出乎意料,男人摸的不是项链,而是少年乱糟糟的头发。
“摸,摸摸——要开心一点啊,埃利克。”
“……”
冷不防被按头,埃利克嘴角微动,是想发作又忍了的模样。
他大抵想问,自己是哪里显得不开心了?还有这把他当小鬼对待的做法,也相当不对。
……算了。
就当做这是比试输了的人心里不平衡,少年哼了一声,没有把埼玉的手拍开——
“等下,你的手也放上来干嘛?”
“这是不受我自己控制的条件反射动作,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摸上来了。”
别看他表情不变,嗓音不抖,但齐木楠雄给出的这个解释可信程度约等于零。
啪啪两声。
埃利克把两人的爪子都拍掉了。
埼玉揉着手背哈哈大笑,齐木楠雄倒是没有笑,神色依旧严肃——不对,嘴角似乎还是以极快的速度抖了一下。
“好了,被你们这么一闹腾,‘我’要醒了。”
他说:“你们快离开吧。等梦醒,我还要收拾残局,把被影响的世界修正回来。”
是时候了。
超能力者要跟擅自闯入自己梦中的外来者告别了。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而且大概率想说也不会说出口。
——还会再见么?
果然,真够矫情的,这种话绝对说不出来。
齐木楠雄想,他做了这么一个光怪陆离又跌宕起伏的梦,事后一定不会想再来回味,更别说怀念在梦里遇到的人。
既然不会怀念,那在这里得到的感情,自然也算不上友谊。
回去之后,就等于回到了按部就班的平常生活——
“齐木楠雄。”
齐木楠雄:“?”
这时,埃利克和埼玉都看向了他。
“你先忙着,过几天我们再来找你玩啊。”埼玉先道。
齐木楠雄 :“啊?”
“你……”埃利克开口,不知怎么,问出了很是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不会也要哭吧?”
齐木楠雄:“……怎么可能!”
埃利克看过来的那一眼中,似有让超能力者莫名觉得沉重的东西,可又说不出那是什么。
对方明明在看他,却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个“也”字……
很在意。不得不在意。
受到没来由的沉重影响,超能力者少年不打算再等了,直接表示要清人了,快走不送。
于是,梦与现实的结合体终于变得空荡了起来。
万籁俱寂。
一切颜色都在消退。
一切事物都在隐没。
仅剩下了空白,身处于空白中的齐木楠雄,以及……
不知怎么,飘到了少年脚前的……
花瓣?
“……”
“没搞错的话,这里还是我的梦。第三个擅自闯进来的可疑人物,麻烦赶紧出去。”
循着花瓣洒落的痕迹,站立在白茫之中的粉发少年转首,直直看向在自己的梦中更加擅作主张搭起了一座塔,还将一片花海撒来的外来者。
他连询问对方是谁的步骤都省略了,言简意赅,要对方赶紧消失。
可是,这个奇怪的男人比埃利克和埼玉加起来还要麻烦,脸皮也很厚。
“哦呀,这不是此间的主人吗,真是失礼了。”
仿佛现在才意识到主人的存在,白发长袍手握法杖的男人笑呵呵:“因为嗅到了甜蜜的香气,我就悄悄地跑进来了,希望没有打搅到你们才好。”
“你打搅到了,所以可以出去了吧。”
“不,不不不。”
白发的梦魇再度勾唇,如春风吹拂而来,神情别提有多温和可亲。
他不仅不走,还自来熟地往花海里一坐,单手拖着腮,冲齐木楠雄笑意盈盈:“作为擅自在你的梦里小憩的赔偿,不如,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齐木楠雄:“对不起完全不想——”
“是一个男人,和他最初结识的两个友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