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静影看不见的地方, 那些大片的黑气、灰雾、整个院子里的凶恶不详, 通通往魏沉璧的体内涌去, 奇异的是她的伤口不再狰狞撕裂, 反而在慢慢地愈合。
等到魏沉璧放下手的时候,院子上空已经重又恢复了大片的晴朗。
江静影抬头看去,隐约能猜到这阵法是破了的意思,她只怔怔地看着上方, 半晌后低头去看魏沉璧。
察觉到她的目光, 魏沉璧勾了勾唇角, 散漫地仿佛自己是自云中下凡的一位酒仙, 不经意间倾泻出点儿无牵无挂的气息来,只是看向江静影的时候,眼中才重又燃起温度来。
看着先前魏沉白咬下的那个牙印, 魏沉璧抬手在她的后颈上用指头揩了又揩,然而除了反复将那片肌肤弄得更红之外,好像也没能把那痕迹去掉。
江静影被她弄得颇有些心猿意马, 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压下自己心头躁动的气息,先一步撤开了视线,看着周围, 道:“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魏沉璧眼底泛上笑意,依依不舍地撤回手, 在面前的长廊下随意画了个圈, 留了江静影一人在原地。
“等我回来, 就带你私奔。”
回身俯腰而下时,魏沉璧喑哑地淡淡开口。
她的气息沿着江静影的鼻梁峰谷散开,惊得睫毛略微抖了抖,露出底下那双熠熠的、好似落了零星寒光的黑眸。
江静影看着她,抬手想去拉她的衣袖,却被魏沉璧先一步亲了下来。
蜻蜓点水的吻落在她的额间,带了点珍重的爱怜之意。
江静影一顿,再想去拉她,却拽不住她的衣角了,不知不觉地拧着眉头,目送她离开。
……
魏沉璧跨入了院门,抬眼看了看天。
灰蒙蒙的天空挂着无尽的雨幕,她唇边的笑意浅淡了些许,只在心中自言自语:是个好天气。
非常适合……送葬。
她无声动了动唇,只捏了几个手决,如先前那般强大的九字真言就在半空中重塑,周围除了金光之外,又隐约附了一层黑气,但并不明显,需要仔细辨别才能找到。
魏家主宅被轰第一下的时候,所有人都震了震。
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两三秒之后,才有人想到这魏家是不是得罪了谁,竟然在这个时候招来祸事。
雨中有一袭白衣由远而近,衣袖上滴水不沾,乍看过去整个人都有些不真实的飘飘感,衣袍鼓动,仿佛临仙。
直到她带着盘桓在半空中的九字真言走近——
第二字遥遥地在空中闪了闪,眼看着就要砸下来时,在场的其他世家和外门长辈们通通看向她,有些惊疑不定。
魏老爷子却先一步察觉到什么,眼中露出几分厌恶,与之前拦下魏沉碧一样的腰牌重又飞出,朝着魏沉璧而去。
“不知悔改,朽木难雕。”
他那沧桑的、低沉的声音里满是冷酷。
魏沉璧不为所动,半空中的字并非飞来同这令牌相撞,而是直直地往那天空而去,带着一身决然的、似是要将这天捅破的架势,狠狠地撞上那雨幕。
见到这情景的魏家人无不惊呼:“那是!祖宗设下的护山阵!”
魏家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古时就择好的灵脉处,山好谁也好,养出的人各个是毓秀,经历了不知多少朝下来,依然屹立不倒,还有最核心的护山阵与那灵脉相连,给魏家人加持灵力。
谁都知道,持着魏家的腰牌,在魏家的宅院内行走,用出招式能比寻常时候更轻松三分——
如今魏沉璧这举动,不亚于直接撅魏家的祖坟。
何况她本也是魏家人,对自家人下这样狠的手,登时就让一些不明真相的后辈们朝她怒目而视,隐约也有同老太爷一起对付她的意思。
魏沉璧目光从诸人身上一一而过,在那金光撞上天空的刹那,她慢慢地、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不高不低地开口道:
“二十五年前——”
“魏家人才凋零,隐约有在世家中没落的趋势,被其他家族联合打压,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努力,栽培出了魏沉碧,如今恐能成玄门之首。”
“魏家将这人称为‘祖宗荫庇之人’,只是随着对玄门心法领悟的进步,会逐渐变得无情,毕竟大道本也无情。”
“寻魏家家谱,能发现两百一十年前、四百六十八年前……都出过‘无情者’,好笑的是这些无情者最终要么死于魏家,要么皆同魏家断绝来往。”
“我来告诉你们,无情者是什么人。”
“先在魏家血脉中挑一婴儿,满月之日行魏家秘法,以万魔之主、十大恶鬼之力灌入——”
魏老太爷先前的一击落空,如今听得她的话,立刻将腰牌收回,朝着她再次拍了过去:“住口!你休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魏沉璧淡淡地看着他,神情陌生、淡薄。
然而先前听见她话语的、准备对她动手的小辈们都有些迟疑,甚至有的人脸上已经出线了几分不忍之色,当代玄学中人,无论从修的心法、还是从生下来的根骨,都与常人不同。
特别是魏家人,因为一代又一代的遗传,他们生来就对那鬼物、魔气有察觉,长大了之后经过魏家的修炼方法浸染之后,面对浓重的阴气都有那种针扎之感,何况是……
将魔气和鬼气通通灌入?
这孩子若是没撑住,岂不是在痛苦中惨死?
恰在此时,魏沉璧周身的灵力从体内散出,缠绕着数不清的鬼气和魔气,她面无表情地对魏家老太爷说:“假如我说的是错的,那我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魏家人是不可能与魔、鬼相融的,尤其是修炼了魏家心法之后,若是有魔气和鬼气进入体内,轻则缠绵病榻、重则直接身亡。
她却能体内激出这可怕的气息。
魏老太爷一没想到她竟然还能留着命在,二没想到能给她机会将自家的秘辛道出,这会儿已经动了真怒,然而以他的年纪,动怒自然伤身,当下就见他想也不想地直接道:
“你从小叛逆,连拜师都未在我们魏家当中择,谁知你在外头学得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如今看你堕入妖魔道,我们魏氏痛心不已,却也知道留你不得!”
“诸位小友,若随我拿下这孽女,我魏家必有重酬!”
魏老太爷的话一出,龙虎山的领头人却带头退了,只重重叹了一口气。
原因无他——
魏沉碧先前拜师的对象,正是龙虎山上一代的天才,那人在尘世中被情所伤,最后黯然退却,终身在山中修行,本不愿再踏出一步。
魏沉碧七岁时随着魏家去龙虎山参加当年的玄学大会比试,也不知怎么入了那位的眼,后来被收到门下,哪怕对外从不宣称自己同龙虎山的关系,却还是被龙虎山的人记住了。
如今这领头的,恰好是魏沉碧师父的师兄,当年朝师兄打听过此事,只得了师兄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却什么都没说。
现在他大约是有了点答案了。
龙虎山这一避,青城山也不欲参与其中,其他世家乐得见魏家这内讧,毕竟今日的事情传出去,谁都知魏家的做法多么令人不齿,无论魏沉璧成与败,魏家今日后都注定没落下去。
“这会儿怎么不说是魏家家事,不便告知外人了?”魏沉璧冷冷地嘲了一句。
魏老太爷见周遭人的态度,已经明了几分,今日他是绝计不可能将魏沉碧留下了,当下便咬破舌尖,一口心头血喷在腰牌上,面色骤然如金纸,唯有气势还在:
“魏家养你至此,未想到是养成一头白眼狼,罢了,我这就替阿大清理门户。”
魏沉璧目光森森,盯着他缓缓地拉开个弧度:
“魏家再留你,才是真正的自绝于世,老头子就要有老头子该有的样子,到了岁数,您是该下去了,我送你一程。”
……
灰蒙蒙的天被捅开了窟窿。
阳光总算能从那缝隙里透出,悄悄地落在这魏家的地界里,先还有些小心翼翼,金光微弱,后来或许连日光也意识到魏家无法再将自己置于阴影下,于是那光柱探了探,紧接着——
天空中的缝隙越来越多,像是破碎的蛋壳,由着光明一束束落入。
阳光照进来的地方是晴朗的,可其他的地方依然下着雨,乍看过去这天上跟落了开水似的,哗啦哗啦,不知要荒谬到什么时候。
江静影在廊下单手托腮,盯着天空,数廊前屋檐上滴下来的水滴有多少。
她非得给自己找点儿事做,才不至于去设想魏沉璧会不会遇到什么糟糕的事情,但数着数着,她还是垂下了眼眸。
脸上的神情也阴晴难定,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
门前传来动静。
江静影抬眼看去,见到那人白衣而去,如今却有半边衣衫成了血红,因为那血色太深,乍看倒像是艺术品似的,半白半红,被均匀地分开。
魏沉璧对上她的目光,正想若无其事地笑一笑表示自己解决了,下一刻就见江静影不顾原地那画地为牢,朝着她而来。
她只能匆匆地将地上的那痕迹撤了,由着江静影一步步走来。
直到在她跟前站定。
魏沉璧动了动唇,眉目耷拉出让对方熟悉的可怜意味来,对江静影道:“好想抱你一下,可是我身上太脏……”
话音刚落,江静影就把她给抱住了。
那脏污痕迹同样蹭了江静影一身,只是她根本不介意。
魏沉璧想轻松地说点什么,比如跟江静影说,只要有你在,我就不会出什么事情;又或者是,这是我的意识世界,不用太担心我……诸如此类,无论什么,都能起个哄人的开始。
她动了动唇,却倏然止住。
因为江静影抱着她、紧贴着她,却在轻轻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的,怕的,还是别的什么。
魏沉璧那故作可怜的模样瞬间收了起来,习惯地抬手将人抱紧了,侧着脑袋轻声道:“怎么了?等太久了?”
江静影没吭声。
第一重世界的时候,她没有意识到,所以也没有注意到,魏沉的父母从不出现,魏璧从不和她提家庭,那些被轻描淡写压下去的内容,成功在她眼皮子底下掩盖。
第二重世界末了,她也只能从魏沉艾她们的口中,听到那云淡风轻的描绘,皇帝似乎有了别的打算,要让她们自相残杀。
江静影原以为那是皇权至上背景里的一个设定,为了让那四人齐心协力避开难关罢了,可是现在她只是在内疚自己为什么不再多想一步。
直到第三层。
那些隐而不发的、被重重掩藏的矛盾,如今以更加尖锐的方式呈现在她的跟前。
江静影不去看,也能从魏沉璧如今的模样,以及她在这世界的身世里猜出什么。
魏家……
如果不是魏沉璧生活中的家庭这么糟糕,现在怎么会有和魏沉璧反目成仇的片段出现?
江静影止不住地去回忆,当年她和魏沉璧的无数次争吵里,哪一次跟家庭有关。
但是没有。
那一次次的破碎,都是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起,到了后来,两人只是在冷战的时刻对视,都能从对方的眼底瞧见与自己情绪如出一辙的疲惫。
那时候的她木讷又嘴笨,只能不断地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没做好,然后惶惶然地想,到底是哪里不对?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事情呢?
她的不安,让她无法冷静地面对魏沉璧,也就无从窥探她那一**突然发作的脾气下,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
江静影内疚至极,甚至在想魏沉璧是不是现实生活中也跟家里人决裂了,想到这人叮嘱她的那句“你只要一直陪着我”,就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揪了起来。
又痛、又酸。
她迫不及待地设想,要是自己当时能更成熟点,是不是后来就不会走到分岔路口?
可惜,没有如果。
魏沉璧察觉到她的轻颤渐止,声音是努力修饰过的镇定,在自己的耳边轻轻的、又重重的响起:“对不起。”
江静影这么说。
魏沉璧心中一软,跟着鼻子也有些发酸,明明她很久没有哭泣,这会儿却依然轻易被对方带动了情绪。
她收了收手臂,仿佛在确认江静影的身形牢牢嵌进自己缺失的另一半灵魂里,好久才回答:“傻不傻,说什么呢?”
当年是她先放开了手。
无论发生了什么,最该感到抱歉的人,都应该是魏沉璧。
江静影轻轻摇了摇头,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安,于是也跟着收紧了怀抱。
魏沉璧感觉到她的回应,只觉四肢百骸都回了暖,不知不觉间,头顶的天已经完全晴朗了,阳光肆无忌惮地落下来,驱散了盘桓在此处长久不散的阴霾。
魏沉璧用带着鼻音的声音,像撒娇的时候一样,轻轻问道:
“我没有家了。”
“你愿意带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