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沉狄似是有些站立不住, 在江静影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的神情里, 她没控制住往前倾了倾, 好像要靠到江静影身上似的, 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她微笑的唇角, 宠溺的眼神, 还有依然揽在江静影腰间未收回的手——
都昭示了她对眼前人的信任,以及依赖。
江静影握着利刃的手控制不住地发颤起来, 那颤抖沿着她的手心、小臂、胳膊, 一路传到她的心底,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刹那脱离了这莫名的战场, 刹那间坠入三九寒冬。
她抖了抖唇, 差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在哪儿: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这就是选择的结果吗?
被利刃没入心脏的是魏沉狄,疼痛、乏力的也该是她,然而此刻, 却是她抬起另一手,托了托江静影的手腕,带得她站稳的同时,利刃又往体内再送入了一分。
魏沉狄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似的,轻声地同她道:“别怕。”
因为她在江静影面前本就温柔,以至于这轻哄一样的安抚语气听来,倒让人有些辨不清她是本来如此, 还是因为生命力的流逝而不得不这样说话。
魏沉狄牵了牵唇, 不顾口中溢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唇瓣, 衬上她如圣火般昭昭的双目, 有种奇特的妖异感。
而后,她喉咙动了动,像是想要将体内的感觉强压下去一样,慢慢的又开口吐出一句:
“对不起……”
一字一顿,显出她此刻沙哑的嗓音,里面有十足的疲乏感,又像是沉重,又像是叹息,甚至还有懊悔。
这情绪过于复杂,江静影又被面前的画面所震慑,无法第一时间去辨别她的意思。
魏沉狄咳出一口血来,又道出一声:“对不起……”
她的视线已经有些发黑模糊了,但她却由始至终都没有眨过一下眼睛,生怕自己这一闭眼,就再也无法看清心上人的轮廓。
江静影脑子里纷乱如麻,看着她与魏沉璧生的一样的脸庞上流露出歉意,听见她在耳边温柔地道歉,不知怎么的心口就有些发堵。
就好像……
看着魏沉璧在她的面前死去一样。
她怔怔地做不出反应,面前的魏沉狄已是强弩之末,但就算是这最后的时刻,这位大将军的动作也依然是出乎人意料的温柔。
魏沉狄轻轻地将下巴靠到江静影的肩头,慢慢地、想要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体内的温度随着胸膛里流出的热血一并散去,她的体温逐渐降低,冻得她快要发抖,可还像是怕自己力道大了伤了江静影一样,用尽最后的意志在小心翼翼地呵护她。
江静影能察觉到她的这分仔细,不由闭了闭眼睛,艰涩地开口去问她:
“为什么会……这样?”
魏沉狄努力撑开眼皮,模糊中察觉到自己的脖颈上有一道凉意顺着往下淌去,她不断地咳出血来,在江静影的肩头绽开大片的红花,开口的声音带着止不住的吞咽。
“没事的,”她哄着面前的人:“你杀了我,他们都会知道,你再忍忍,我……”
“我答应过、你,我会……会保护你……咳、咳咳,你会被当做……北……功臣……”
“对、对不起……你再忍忍……活、活下去,活下去就好了……咳咳咳咳!”
魏沉狄的神经绷到了极致,好像被拉到最大的弓弦,终于绷断了,她再无法止住自己咳嗽的动静,说话就像破漏的风箱,沙哑难听,甚至还有字眼是江静影听不清的。
无意识之间,江静影已经支撑了她身上全部的重量——连人带盔甲,重得她不得不将右腿往后微曲,后脚跟离地,前脚掌在泥泞的、深红色的土地上蹬出重重的痕迹来。
即便如此,她也能察觉到自己的腿在打着摆子,隐约能听见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抗议声。
但江静影无声咬住了自己的后槽牙,硬是站住了,舌尖不自觉尝到一股浓烈的铁锈味。
她慢慢呼出一口气,目视前方那座残破的城池,透过被火光灼烧的扭曲空气,模糊看见了城楼上飞舞的紫色战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答应我的事情,你就要做到。”
大概是真的撑不住了吧,她想,不然自己的声音怎么抖得这么不像话?
魏沉狄侧了侧脑袋,面向她的方向,眼皮子无力地半耷拉着,唯有唇上挂着的弧度执拗地不肯降下。
她用最后的力气,慢慢地抬起一只手,张了张唇。
江静影睁大眼睛,瞧见那伤痕累累的手,轻轻地落在自己的眼角,好像是想帮她擦眼泪一样。
与此同时——
魏沉狄用最后的力气,笑着说道:“如果……那时候没见到你就好了。”
如果我没见过你,就不必这样迷恋你,以至于拼尽力气都想得到你,最终却又护不好你。
让你为我这样难过。
她抬起的手无法再往前,虽然已无法再感知江静影脸庞的温热,但她却已经十分满足。
江静影呆呆地睁大眼睛,看着她染血的指尖碰到自己的下颌,而后……
无力垂下。
长长的血色从她的下颌延伸到脖颈,显出些许狰狞。
她听见魏沉狄微不可查地一声:
“别……”
后面的字已经没了声息。
结合她的动作,江静影知道她的意思是:别哭。
她闭了闭眼睛,明明对方的话语意思听着像是后悔与她相遇,但不知怎么回事……
她只从里面听出了浓浓的珍惜。
江静影闭上眼睛,终于支撑不住一样,膝盖发软,朝着地面重重地跪下——
……
又起雾了。
四面八方的雾气不知不觉中围拢过来,江静影一膝跪下去,竟然像是跪在了棉花上一样,身上的黏腻、抱着的那逐渐变冷的躯体,全都消失不见。
她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战场、硝烟、城池、旗帜……什么都不见了。
原地只剩下几个让她眼熟的人。
唇角挂着坏笑的魏沉艾,苦大仇深拧着眉头的魏沉依,以及目光里带着不知名情绪看着她的魏沉西。
江静影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衣衫完好,身上半点伤痕、痛处也无。
若不是魏沉狄消失了,她几乎会以为方才的景象是她的梦中梦。
魏沉艾瞧见她的样子,轻轻地“哎呀”一声,忍不住朝她这边迈了一步,像是想来帮她擦眼泪:
“她居然弄哭你了,看来这家伙平日里的温柔都是假象,现在知道自己该选谁了吗?”
但魏沉依抬手拦住了她,而后,近乎有些无情地抬头对江静影道:
“继续选吧。”
江静影喉咙动了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脸上一片冰凉,但她并未有其他动作,只是习惯性地往低处看了看。
平直的眼尾线条自然下拉,当她往下看时,神情里就带了不自觉的睥睨和冷漠来,明明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她的情绪却已经收敛得干干净净。
再一抬眼时,脸上的泪痕都冷的像是普通水痕那般。
不知出于什么冲动,她没有将自己方才看到的画面说出来,只是深深地看向不远处的三人,问了一句:
“如果我再做选择,被我选的人也会消失吗?”
她问得含蓄,不愿意去用那个不吉利的字眼。
魏沉西无声呼出一口气,眸子里显露出的情绪一时间让江静影察觉到熟悉。
她慢慢地走近江静影,说话的调子虽还带着一如既往的韵味,但这时却染了奇怪的情绪。
低沉地……像是祈求。
“你会选我吗?”
江静影听见她站在自己的跟前,轻声问道。
她眸光里暗藏着希冀,如同被孩童蘸了肥皂水向天空吹出的一串串泡泡,绚丽夺目,又一触即碎。
魏沉西的睫毛又浓又卷,加之好看的眼眸形状,生在旁人脸上让人一看就怕的重瞳,在她的身上却有种难言的和谐感,甚至让江静影觉出几分美来。
魏沉西朝她伸出手,江静影被她期许的眸光所惑,不自觉地就抬起右手,待到反应过来时,尾指已经轻轻触上了她的——
雾气再起,将魏沉艾颇有些气急败坏的语气拉远:
“哎!说好的公平点呢!我就知道你这家伙卑鄙……”
声响慢慢远离,让江静影心头打鼓,无端端觉得毛骨悚然,先前伸出去的右手挨了针扎一样即刻缩了回来,生怕自己下一刻发现又握着剑柄杀了谁。
她实在是有些怕了。
“轰隆隆——!”
天顶传来一阵炸裂巨响,惊雷震得她耳膜都有些嗡嗡响,就像在她的耳边近距离放了鞭炮,炸得她肝胆俱震,一时间竟被噤住了。
好久才反应过来那是雷声。
不知哪里来的狂风将砂砾吹入她的眼睛,江静影不得已闭上了眼睛,眼睛剧痛、不断分泌出生理性的泪水来。
即便如此,依然有游蛇般的白光在她的眼皮上走过……是过于强烈的闪电。
联想到魏沉西那古怪的唤雷体质,江静影心头有刹那的凝滞:
她不会是来到什么大型飞升现场了吧?
魏沉西又想让她看见什么呢?
江静影脑袋里冒出疑惑的时候,想抬手将眼睛里的沙子揉出去,那异物感实在是太难受了。
耳边的狂风依然在呼呼怒号,她动了动手腕,从那飞沙走石的声响里,捕捉到了一阵……
金石相击的声响。
手腕上不知压着什么,沉沉地、让她抬都抬不起来。
脸侧贴着硌人的砂砾感,鼻间钻入一阵土腥味儿,让她猜到自己这会儿的处境应当不大妙,有可能是脸贴着地。
她努力蜷缩起身子,想抵挡住这一阵风,但腿也一样动不了,最终她还是靠不断地眨眼睛,才意外地将眼睛里的沙子排出去。
正想睁眼的时候,不知哪儿传来一股力道,冰冷地卡住了她的下颌骨,强硬地迫使她张开了嘴。
与此同时,耳边的滚滚惊雷声更大了。
像警告,又像不祥之兆。
她刚好睁开眼,又赶上天际紫色的闪电骤然划过——
那光线是如此强烈,让她觉得自己的视网膜好像被割裂了似的,眼眸里的泪水无声溢出更多。
江静影只能再度闭上眼睛。
不过,已经足够了。
先前睁眼时,面前的所有画面都随着眼皮上残留横亘的蛛纹痕迹,静静地被分割成上下两部分。
她看见了头顶黑得恐怖的天空,如龙卷那般旋转出中央黑色的巨眼,里头翻搅着雷云电闪,让人以为是海水倒灌到了天上,又要从破开的窟窿里一泻而下。
不远处是一片树林,高到能让人仰断脖子的黑影簇拥在一块儿,沉默地见证着面前的一切。
周围的黄土上遍布古怪的图案,颜色是深红,不知是朱砂还是什么黑狗血,夹杂在土壤里,显得面前的土更臭了。
还有一些笨重的大石头。
石头缠绕着一圈圈厚重的、江静影只在动物园里见过的用来驯象的粗锁链,从长长的那段延伸过来,最后竟然是绑在她的脚上。
更近一些的……
是在她面前的人。
脸颊被那股力道挤着碰到牙齿,捏着她下颌的人没有收敛手上的力气,让江静影觉得自己再不出声,牙齿就能咬到肉里。
她鲜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喉咙痛的要冒火,像是被砂纸粗糙摩过,发出的音节里都泣着血:
“魏、沉西。”
江静影喊出了面前人的名字。
她的眼睛还很痛,无法仔细去辨别魏沉西这会儿的模样,但只从方才惊鸿一瞥、残留在视野上的印象里,她能看出魏沉西……
同样是狼狈得无以复加。
在江家夫妇口中让众人畏惧不已的丞相,浑身湿透,散发着寻常人的体温难以达到的寒气,甚至如实质化一样从她身上丝丝缕缕地飘出来。
更重要的是……
她左肩处的袖子,奇怪地在肩膀该撑起来的位置,空落落地垂了下去。
仿佛少了什么。
她想像之前一样问发生了什么,魏沉西却已经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江静影的唇碰上一道冰冷的温度,好像被魏沉西凭白喂了一口雪糕,她舌尖抵了抵上额,正想发问时,一大股温热的、黏腻的液体涌入了她的口中。
腥锈味儿冲天而来,味道重的好像能把她的天灵盖给掀翻。
江静影从胃里翻腾出一股难言的恶心来,哪怕她这会儿渴得嘴唇起了皮,却也想将口中的味道吐出去。
她无法控制地干呕起来,前所未有地升起一股强烈的想骂脏话的情绪来——
魏沉西果然是个变-态!
她下意识的想到上个世界的魏沉,同样是看着乖巧、听话懂事,又惹人怜爱的小孩儿,谁又知道,这懂事的小孩儿黑化的样子竟然是那样可怕?
然而魏沉西……比魏沉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江静影终于知道堵在自己唇上的冰凉温度是什么了,那是魏沉西的手腕。
她摇着脑袋想避开,又被魏沉西早有预料地用力捏住,干呕的声音被天空中作响的雷声挡住,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江静影用了一切办法挣扎,最后甚至不得不张口去咬她,但魏沉西丝毫不为所动。
直到她因为疼痛而紧闭着的眼睛里,眼泪决堤般流下。
这无声悲恸的哭泣模样,终于让魏沉西有些心软了,她动作未改,却倾下身去,柔软的发梢扫过江静影的脖颈、锁骨,声音不受阻碍地落到江静影的耳中:
“乖。”
她用那轻声的语气哄着,像是骗三岁小孩儿将嘴里的药当成糖吞下去的样子。
江静影从未被魏沉璧欺负到这个地步,生于和平世界、做人做事都讲道理的环境里,她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大的委屈,今日所受的冲击,能在她的人生里排上前三!
往日里坚固不化的冷漠外壳无声息破开裂缝,她固执地要藏起来、再不肯在魏沉璧面前露出来的脆弱,今日竟然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剥开。
就像是紧闭的老蚌从深不见底的河水里被捕捞起来,又被渔人粗暴地拿起石头,将坚硬的壳砸得稀烂,一眼能瞧见里头柔软的蚌肉。
魏沉西看见她咬紧自己的手腕,察觉到她恨不能把自己骨头都咬穿的狠劲儿,以及颤抖的身躯里传达出的拒绝,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习惯性地想抬起另一手哄哄跟前的人,但脑海中指令都下达出去了,却迟迟没有动作……
后知后觉地,魏沉西瞧了瞧自己空落落的单边袖子,眼底流露出几分不大明显的后悔来。
这辈子,她还没后悔过什么事情。
这应该是唯一一次了。
恰在此时,她听见了江静影从喉间挤出的一个字眼,明明只有一个字,却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滚……”
魏沉西叹了一口气,顺着她的意思,挪开了自己的手腕,自然地垂落在身侧,好像一点儿也没看见手腕上狰狞的大口子,以及手背、手掌里蜿蜒而下的红色脉络。
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土壤里,很快沉出为与周围图案一样的颜色来。
她不在意地垂着手,凑过去想吻一吻江静影的唇,一点儿不介意鼻子里闻到的腥味儿,甚至眼底还露出几分餍足来。
江静影却避开了她的动作,不由自主躬着身子,想将先前咽下的那些干呕出来。
但……
腹中却莫名地生出一丝疼痛来。
那痛感传达到脑海里,弹动神经跳了跳,像是开启了什么信号,点燃了更多的疼痛感!
腹中一时间犹如被人塞了台搅拌机进去一样,胃壁受了刺激,剧烈地收缩起来,伴随着一股灼烧感,烫的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好像都要化了。
那是她难以形容的疼痛。
江静影额头抵着砂砾地面,脑袋一阵阵地发黑,疼的想咬自己的舌头,一时间连哭的力气都不剩了。
魏沉西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哄了她一声:“忍一忍,好吗?”
江静影在心底疯狂骂她,可惜说半个字的力气都没有。
“不许吐出来,”她祈求一样地说道,顿了顿,语气里又带上了古怪的嘲意,不知是对谁:“他们做梦都想要在我的身上咬上一口,喝我的血,吃我的肉,但我不愿意给他们。”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不舍得你忍受这样的痛苦……”她给江静影顺气的动作停了停,看见江静影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疼得大汗淋漓、努力想蜷缩起来的样子,眼底满是怜惜。
还有江静影看不见的,更为浓重的懊恼。
“可你得逃出去——”疼痛得模糊之间,江静影听见她的声音离自己耳边更近了,像是俯身下来同自己耳语,她抬手想将人推开,却只能听见沉重的锁链发出的撞击声响,似是嘲笑她的徒劳。
魏沉西没管她的抗拒,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同她道:“一路往东跑,知道吗?”
“我让你这样痛,你该是恨我的,那就快点把我忘了吧,就像当年我让你忘了魏沉艾一样。”
“现在想想,她当时的心情应当如我现在一般……如果那时候,我只远远地看你一眼就好了。”
魏沉西说着话的时候,江静影感觉自己疼痛到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她浑身被疼痛吸干了力气,连动弹的想法都没了,谁来都能将她摆布。
不知过了多久,那疼痛才慢慢减弱了一些……
她动了动手指。
想要揪住魏沉西的领子,将她骂的狗血淋头。
但手真的太重了……也不知道这链子是怎么回事。
念头诞下的时候,她听见了又一阵惊雷声。
那声音再次在她的耳边炸开,只是这一次却不似先前那般震耳欲聋,好像含着无尽的愤怒。
她下意识地偏了偏脑袋,以为这样就能躲过惊雷的动静,甚至本能地想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然后……
江静影发现自己的手腕变轻了,掌心拢住了微凉的耳廓。
她慢慢的睁开眼睛,瞧见了自己身侧落着的玄铁,它好像被什么高温给灼过一样,一半熔成了铁水,断口处痕迹也格外奇怪。
而她的右手腕已经空了。
她盯着右手看了一会儿,忽而想起来去找那个丧心病狂的罪魁祸首,却已经被人从身后给抱住。
魏沉西将脑袋靠在她的肩头,轻轻笑了一声,抬手点了点她的右手手腕,是方才被锁链禁锢的地方,这人身上的温度依然冰冷刺骨。
“你变得好厉害了。”她的声音在江静影耳边响起,却不知为什么带了几分小心翼翼来,好像已经意识到江静影现在是能够暴揍她的存在了。
然后,江静影听见她用怅然的、含着一点难过的语气说道:“可我怕你恨我。”
“把你变成这样的怪物,你会恨我吗?”
“只留你一人活在这世上,你会恨我吗?”
“让你眼睁睁地看着魏沉艾死去,看着魏沉狄、魏沉依落得那样的下场,你会恨我吗?”
江静影脑海中咯噔一声,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问出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原因——
“大魏……”
她动了动唇,有些疲惫地开口说出这样一句。
魏沉西转过脑袋,与她格外亲昵的样子,用鼻尖蹭了下她的脖颈,而后悄悄地将自己先前强凑到江静影唇边的那只手藏到身后,土壤里的味道很好地将她身上浓重的血味掩盖过去了。
她鼻尖的温度冰冰凉凉,把江静影挨得一激灵。
“是我的错。”魏沉西用近乎叹息一样的语气说道:
“是我太狂妄了,这是我犯得最致命的错误。”
她身上每时每刻都散发出的、肉眼能看出的寒气慢慢地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她逐渐低下去的声音。
江静影的心跳异样地蹦跶了一下。
她忽然开口,低声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大魏的战旗颜色,我很怀念。”
魏沉西低笑了一声,“我先前以为我最大的对手是魏沉艾,没想到……是那家伙吗?”
“要是魏沉依知道,估计要被气活过来了。”
战旗。
原本她应该计较的,魏沉西想,听见自己最爱的人在这个时候提魏沉狄,她应该嫉-妒到发狂。
但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自己如今被逼迫到这个田地,甚至不得不违背心上人的意愿,将这一身被诅咒的力量传到她的身上,魏沉西又觉得……
这一切像是报应。
她生来就是背负诅咒的人,偏偏不信命要去抗争,到头来,却连累得自己最爱的人跟着受罪。
她其实不该来到这世上,对不对?
“如果能重来,我甘愿用我这一生,换得大魏的红色战旗再飘扬百年,护你一世周全……”
魏沉西呢喃出一句话,声音弱的像是在跟她撒娇,江静影喉咙动了动,不知该接什么话来。
等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回过头去,瞧见了魏沉西闭上眼睛的样子,这人静静地阖着眼眸,脆弱又依恋她的模样,哪里像是传说里让别人闻风丧胆的相国呢?
江静影不敢动自己的肩膀,好像生怕吵醒了她,又或者是,保持这样的姿势,她就可以不去面对这人沉睡的真相。
她的视线描摹过魏沉西的五官,近距离看去,这人也实在是太苍白,现在一点儿血色也瞧不见了。
枕着她的肩膀,脸上颧骨都压的她肩胛骨有些疼。
不知哪来的冲动,她开口道:“起来,你压着我了。”
然而抱着她睡过去的人再没有半点动静。
天上的雷声不知什么时候没了,漆黑的云团竟然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淋了她们俩满头满脸。
太狼狈了。
江静影突然想到刚见魏沉西时候的样子,这人一身银色的长袍,无比孤寂的样子,比她还要冷漠。
结果却是个如此……黏人的家伙。
她动了动唇,又催促道:
“起来,我有问题想问你,现在哪一年了?”
“相国大人,你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告诉我。”
或许是有些着急了,江静影的肩头随着她说话的动静动了动,原本靠在她肩上的那人,倏然顺着她肩膀的弧度栽下去。
倒在被雨水打湿的泥泞里。
脏兮兮的,跟什么干净、孤冷再也沾不上边了。
江静影抬手想去拉她,却在即将碰上她脸颊的刹那——
又被雾气围拢了。
……
她又回到了那个纯白色的奇怪空间,原地只剩下魏沉艾和魏沉依两人。
嘴里的血腥味儿好像还没散去一样,江静影用舌尖扫了扫自己的牙齿,发现先前咽下的温热仿若一场错觉。
她现在看着魏沉艾和魏沉依的眼神里,皆带着惊疑,有些担忧这两人也是面上看着正常,实际上一个比一个变态的类型。
江静影现在有两点猜测。
第一,先前的魏沉狄和魏沉西拉她看到的景象,应当是大魏亡国之后的景象。
魏沉狄让她杀了自己,似乎是想让她因此获功,为的是保护她活下去。
魏沉西逼着她喝下自己的血,也是想让她活下去。
第二,她猜测……眼前这两人,选了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凝视着跟前剩下的两位皇子,开口道:
“你们,究竟想让我看到什么?”
魏沉依面上没吭声,却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子,有意无意地把魏沉艾挡住了,然后——
她三步并做两步做到江静影的身边,气沉丹田地说了一句:“选我。”
江静影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她一点道理不讲地抬手拉去。
江静影:“……”
说好的,让她选呢?
……
往前栽去之后,江静影被那雾气放到了一片冰天雪地里。
……白茫茫的、呼出点气都会结冰的世界。
准确点说,是她从一个小缝隙里看到的远处的世界。
连绵的雪峰在那缩小的洞口外高低起伏,哪怕天空灰蒙蒙的,那皑皑白雪也依然亮得她快要雪盲。
但其他地方又是黑的。
这是……在山洞里吗?
雪山山洞?怎么没有生火?
江静影试图动弹,却感觉一股冰凉从大腿处传来,就连屁股都是冷的。
她抬手想要撑着地面站起来,才发现自己这会儿像是被浇在雪地里一样,手指半点儿不灵活,只有迟钝的痛感,脑子里安排好的动作,指令发到手上,就像是被按下了二十倍减速。
她的手心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
眼皮子重的很……
想睡觉。
有雪花从面前的小洞那边钻进来,飘到了她的跟前,她连吹走它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它冰凉地贴在自己的唇上。
好冷。
江静影模模糊糊地想,自己是要被冻死了吗?
但她想的更多的是——
这四个人对她的爱应该都是假的吧?
积极地让她见证一次又一次不同的死亡过程,这也太给她留阴影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快要得创伤应激障碍了。
江静影睫毛抖了抖,看向洞口外那片无尽飘着雪花的天空,面无表情地思考:
要不自己三杀得了,这家伙谁爱救谁救去吧。
就在这时——
她身后有个声音虚弱地响起:
“冷吗?”
江静影动了动身子,发觉自己此刻的姿势应该是和魏沉依挨着的,风从身后呼啦啦地吹来……
这人是,挡在了风更大的地方?
很奇怪地,她方才准备三杀的心思莫名其妙地降了下去,甚至无法控制自己意识一样,动了动嘴唇,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声:
“不冷。”
魏沉依的声音在她身后低低地响起来。
“抱歉,”她说:“我没想到这条路不通,他们追的太紧了,我以为我可以带你出去。”
江静影冷的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干脆就沉默地听着她哆哆嗦嗦地往下吭声。
她看不见魏沉依这会儿的样子,但想到这人先前趾高气昂、不自觉傲娇的态度,又觉得她这样冻得牙齿都在发颤额的模样,大约是崩了偶像包袱的。
“你若是同我一起死在这儿,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会憎恨我吗?”
江静影本来不想说话,但听到这里,不顾自己快黏在一起的嘴唇,坚定地出声回答:“不会。”
不知为什么——
魏沉狄用让她杀了自己的办法活下去,魏沉西不顾她的意愿宁可让她憎恨也要将那傍身的能力渡给她。
可她……
独独被这什么特别本事也没有,甚至好像还在逃亡路上带着她在雪山里迷路死掉的魏沉依所触动。
同生共死,在她这里竟然像是美好的奢望。
魏沉依小声哼了哼,好像以为她在骗自己。
江静影不得不强调:“不会。”
顿了顿,她又说:“这样……就很好。”
魏沉依的声音里是与她高傲模样截然相反的低落,她牙齿打着站,还要坚持开口,大约是这是她这辈子难得剖开自己内心的时刻:“其实……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好过。”
“当初母后想让我当太子,我是不情愿的……但所有人都在推我,我只能被迫往前走,从出生到现在,我不要的东西都被推到我面前,而我……没人知道、太子、皇帝、母后、连那些宫人都不知道,我的骄傲不过是假象,我是个不知自己想要什么的糊涂蛋……”
“我想,若是有一日我知道了,我定要披荆斩棘,坚持我所选的路。”
她停顿了好久,才自嘲地往下接:
“可我还是没走好。”
“如果我不选,是不是会好一些?”
“那样起码我只害我自己,不会害你。”
江静影忽然生出几分愧疚来。
明明知道这几人都是魏沉璧不同的一面所化,但这一瞬,她却有些自责。
魏沉依光鲜亮丽,魏沉艾明艳动人,天然就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好似该让所有人仰望,正是如此,她更偏向于关注魏沉狄和魏沉西。
但……
谁又知道这些光鲜亮丽背后的故事呢?
就像魏沉璧以前一样。
在魏沉璧变得越来越耀眼的时候,是不是、是不是自己也曾忽略过什么?
江静影动了动唇,艰难地调动意志力去对抗那寒冷,执意开口道:“没有,你没有害我。”
她说:“你的选择是对的。”
“别睡,魏沉依,我们还有很多路要走。”
“今年是哪一年了,魏沉依,我不记得了,你提醒我一下。”
“关于你的故事,我还想听很多,你可以再说说么?”
魏沉依起初还能强撑着意识回答,后来,声音控制不住地减弱。
江静影并未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是一样的。
两处都漏风的山洞里,温度逐渐低了下去——
……
“又哭了?”
魏沉艾的声音在江静影跟前响起,带着几分责备,却不是怪跟前的人。
江静影从眼皮子都要被冻在一起的冷冻感中醒来,呼了一口气,待看清眼前的人时,下意识便是一躲——
她不想再体验第四种亡国死法。
魏沉艾见到她的动作,嘟了嘟唇,眼里流露出几分不满来,她偏要凑近江静影,明黄色的丝绣衣领衬得她脖颈雪白,盘扣的纹路编织出张牙舞爪的金龙好像要攀上她的玉颈缠绕,一时间让江静影分不清那衣衫和她究竟谁更精致:
“躲我?”
江静影被她脖颈处的雪白晃了晃,别开眼眸,便没注意到她逐渐接近的动作。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脖颈处忽然被魏沉艾的牙齿叼住。
“不行,把我留在最后,我得要点儿补偿——”
江静影差点没反应过来,惊愕地想道,怎么,还有人上赶着找死的?
她这一愣神,脖颈处就已经一痛。
“嘶……”
魏沉艾得意洋洋地起身,抬手伸向她,好像是想要将她带入最后一个景象里。
但不知哪儿传来了一声呼唤,魏沉艾不满地鼓了一下腮帮子,明明是熟女般的妩媚类型,偏偏做出这动作也有种难言的可爱感。
江静影骤然意识到什么。
……
现实中。
红儿犹豫地看了看床铺里拧着眉头,不知做了什么糟糕梦的自家小姐,又看了看旁边背着手正在转悠,跃跃欲试想过来将人弄醒的太子殿下。
最终只能叹了一口气,上前轻声唤了唤:
“小姐?”
“时辰不早了,该起了。”
好一会儿,躺在床上的人才发出不满的呓语声,慢慢地睁开眼睛。
魏沉艾见她醒来,挂上笑容往她跟前凑去——
江静影乍然对上这张脸,拉着身上盖着的被子,条件反射就往身后一避。
“哐当”一声,她后背撞在了雕花大床的木栏上。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魏沉艾也有些心疼,凑上去抬手想替她揉揉背:“怎么回事,才刚起来,看见我就这么激动,昨儿怎么没见你这么兴奋。”
江静影:“……”
你哪知眼睛看出我是兴奋了?
她后背确实吃痛,下意识地松开被褥,反手想去摸一下背上。
丝绣被面从她的身上滑落,露出她雪白中衣下的肌肤,大约是衣裳没拉紧,隐约露出的“春-色”让魏沉艾不自觉眸色渐深。
但——
魏沉艾的视线忽然落在了一个地方定住。
她手伸到一半,换了方向,抬手朝着江静影的衣领处揭去:
“这是什么?”
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