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嬷嬷如此嘱咐,全因为公主虽尊贵,但殷烈也是位极人臣,一品大员,夫人秦氏也有从一品诰命在身。他们未必不敢轻慢柔嘉。
柔嘉乖巧,“我知道的。”
吴嬷嬷从门外进来。她刚受了教训,神色间满是小心翼翼,道,“公主,夫人遣了人来问,早膳您想吃些什么?”
柔嘉自己并不如何挑食,但她略一想,竟丝毫不知殷绪喜欢什么食物。她道,“问过驸马了么?”
吴嬷嬷心下叫苦,没曾想这位公主体贴驸马到了如此地步,她支吾道,“驸马……他从不挑的。”厨房做什么他吃什么,有时只有残羹冷炙,他也照吃如常,从不说一言一语。
柔嘉便明悟了。她脸色变淡,转身朝门外走,道,“你随我一道去问过驸马。”
吴嬷嬷自然不敢不从。
南华院同曾经殷绪住的破败院落打通,庭院扩大了一倍,整个修葺一新,再不见荒芜。
穿过山水写意的巨石造景,鹅卵石路延伸向前,右侧是新挖的池塘,里面种了各种睡莲,还有红色锦鲤嬉戏;左侧则是一大从新栽的牡丹,和一棵合抱粗的玉兰树。
殷绪在玉兰树下练剑,身姿矫健潇洒。两个随从受了顾嬷嬷敲打,殷勤地侯在一边。
天色已是大亮,碧空如洗,旭日洒金。殷绪练了许久,白皙的脸庞上沁出点点汗水,又被朝阳染上绯色。
他停了下来,爱惜地还剑入鞘,正要放到一边,青竹连忙上前抢过,殷勤道,“少爷我来!”
殷绪瞥他一眼,默不吭声,随意用衣袖抹去额头细汗,转身去池塘那边。那里有一口水井,井壁青黑沁凉,露出斑驳的莲花花纹。
殷绪弯腰欲要打水。另一个随从长吉连忙过去,劝阻着抢过他手中木桶,“少爷,小的来便好,您歇着!”
殷绪冷漠地站直,抬手脱去上衣,露出劲瘦的身体。阳光下他少见天日的皮肤白而健康,肌肉线条流畅起伏着,每一寸都蕴含强大的力量。
柔嘉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刚要羞窘地转过身,眼角就看到殷绪接过长吉手中木桶,将满满一桶水兜头淋下。
柔嘉一急,什么也顾不得,快步上前来到殷绪面前,抬起了手。
她比殷绪矮上许多,入眼便是少年健硕的胸膛,不着寸缕,水滴顺着线条蜿蜒往下,有一滴甚至沾上凸起的……
柔嘉有那么一刻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很快想起正事,拿手中绣帕急急去擦他的头发,“你头上还有伤……”怎么能见水呢?
擦完水她又忍不住呵斥随从,“你们怎么让驸马用井水冲身?”
夏日清晨的井水是多么寒凉。殷绪刚练完剑出过汗,正是热气腾腾的时候,和井水寒性一冲,寒气入体怎么办?
长吉低头不做声,青竹支吾道,“是少爷……他一直都用井水冲……”
柔嘉质问,“你们不知劝着么?”
殷绪一动不动站着,看过柔嘉的脸。她眼睛都急红了,为他担忧的心思不似作假。
殷绪垂眸,提起上衣欲要越过柔嘉,淡声道,“不碍事,我惯了。”
柔嘉正是激动时刻,见殷绪如此轻描淡写,转头瞪着他,“你……”才说了一个字,眼眶浮现水雾。
别人不珍视他,他自己就不知保重自己么?这也不挑,那也惯了,这是受了多少欺慢?
殷绪看着她,少女一双杏眸点点怒火,泛着湿润,亮得仿佛星子,偏又委屈得不行。
是为他委屈?
殷绪低眉不看她,迈步向前,“书上说,常年冷水洗浴,可强身健体。”他不惯于解释,嗓音喑哑,不甚自然。
柔嘉愣住,眨去睫毛上的一点水汽:他这是在安抚她,告诉她他不会寒气入体?
柔嘉嫁入,院子里多了许多婢女,殷绪终是抖开汗湿的上衣穿上,又漠然从犹犹豫豫跟上来的青竹手中,拿回自己的剑,径直走回屋内。
柔嘉愣愣看了他背影好半晌,吴嬷嬷也怔怔上前,低声道,“公主,还问驸马么?”
柔嘉这才想起自己来到庭院的目的,连忙迈步回到屋内。
采秋在屋内,已给殷绪拿了一套与柔嘉同色的直裾,后者独自转入耳房擦洗更换。
柔嘉站在耳房门边,想到方才见到的身体,仍有些面红耳赤,隔着门帘低声问道,“殷绪,早膳你想吃些什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想吃什么,且那声音,娇软得不像话。殷绪擦身的手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淡漠道,“随便。”
过去是没人在意他。如今她来了,怎么还能随便呢?柔嘉软声道,“总归该有个喜好,你说,我让他们做。”
总归该有喜好么?殷绪眼神茫然地看着虚空一点,半晌才开口,“面条。”
他的阿娘是个妓子。小时候他不懂,只觉得阿娘总是很忙,还不许他去找她。他独自一人住在租来的破旧房子里,有时阿娘心善的姐妹会来看他,有时阿娘也会来。
生活的辛酸让她很少与殷绪说话,沉默的时候,她就给殷绪做面条吃。
简单的清水挂面。她唤他一声“宝儿”,笑意复杂地看他吃完。那是殷绪记忆最深的味道。
喜欢或许也说不上。殷绪分不清是想早早结束柔嘉的探问,还是不忍拒绝她,终究给了这个答案。
柔嘉从小锦衣玉食,想不到殷绪在将军府待了这些年,喜好仍是如此简单。但只要是殷绪喜欢的,她便会接受。于是柔嘉浅笑道,“好,我让厨房做。”
吴嬷嬷去回了夫人秦氏,殷绪也换好衣服,从耳房出来。
柔嘉转头看他,视线滑过他衣上华贵的金丝绣纹,落在他的腰间:黛蓝贡缎,用银线绣着灿烂繁花与自在闲云,又镶上和田玉环——这是她亲手做的腰带。
柔嘉热着耳根,轻声问,“喜欢……这条腰带吗?”
于是殷绪也低头去看。看得出这是一条颇为华贵雅致的腰带,可落在殷绪眼中,和一条简单粗陋的棉布腰带,并无什么不同。他也根本不关心。
只是心头有一闪而过的疑惑,她为什么要关注一条腰带,还露出如此……含羞带娇的情态?
见春打量了一眼柔嘉的神情,忍不住又是疼惜又是想笑,提醒道,“这可是我们公主亲手绣的呢!”
原来如此。殷绪面无表情从她身旁走过,道,“喜欢。”
就当是,她体贴为他安排膳食的回报。
听了殷绪的回复,柔嘉抿唇笑了起来,跟上他的脚步,来到饭厅。
早膳一样一样端上来,除了十几碟各种汤粥小食,还有好几种花样繁多的面条:拌干丝面、阳春汤面、罗汉斋面、熏鱼面……
气温渐渐升高,采秋去给雕花冰鉴里添加冰块。见春、知夏和顾嬷嬷则如同三员大将一般守在旁边。
殷绪是第一次见饭桌上如此丰盛,饭厅里如此有人气,却不开口,只沉默地坐在了柔嘉身边。
吴嬷嬷在桌边躬身道,“夫人说,主厨是南方人,会做的面食不多,这几日会去学些北派做法,还请公主担待。”
字字句句只说公主,却不说殷绪。
柔嘉略一沉吟,道,“我嫁入将军府,尊夫人为婆母,本是晚辈不该多说,但既然夫人仍尊我一声公主,我便逾越说两句。夫人身为将军府主母,理当照应好府中诸位公子。面条是驸马爱吃的,厨子该做哪种,请问过驸马。”
吴嬷嬷背后冷汗涔涔,只觉得这番话虽听着礼貌有加,实际连敲带打,几乎谴责到了夫人头上,暗示她对二公子屈待。
吴嬷嬷不敢说什么,恭声道,“是,老奴这就去答话。”
吴嬷嬷转身离去,殷绪侧头看了柔嘉一眼,抬手拿筷。那筷也是雕金镶玉,殷绪拿在手里,颇为不惯。
知夏上前,拿起一边长箸,恭顺道,“驸马爷想吃什么?奴婢给您夹。”
殷绪幽深的视线,掠过知夏伸出的手臂,落到柔嘉脸上。他想起她说的那句“不可怠慢驸马”。
柔嘉见他看过来,弯唇一笑,“你只当她们是自己人便好,不必客气。”
“我自己来。”殷绪漠然拿过知夏手中长箸,很快给自己夹了几样,将长箸放到一边,低头闷吃起来。
他吃得快,动作利落,却并不粗鲁,又穿了一身清贵的青色深衣,脊背挺直、眉目静默的模样,十分俊朗。
柔嘉见他只夹近在眼前的几样,吃到喜欢的食物脸上也殊无喜色,只怕他所说面条只是托词,便又拿过他放下的长箸,踌躇间给他青花瓷碗中夹了一块阳春白雪糕,小心道,“这个味道十分清甜,你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柔嘉:喜欢这条腰带吗?
现在的殷绪:(假)喜欢。
以后的殷绪:我媳妇儿给我绣的腰带呢,我要天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