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柔嘉如此安静地便岔开了话题,说得自然又认真,采秋短暂一愣之后立即道,“好。”
又将手中杯盏往柔嘉面前送去,“若公主不急,先用些早茶,也可安神醒脑。”
柔嘉便将清茶接过,低头呷了一口。幽淡清甜的茶香味沁入心脾,十分醒神。
采秋细细看了柔嘉的神色,见她脸上并无想象中的凄然或是悲苦,亦愿意吃喝,做事也有章法,可见已恢复过来。采秋顿感欣慰。
柔嘉又喝了一口香茶,而后将瓷杯递回,这才吩咐道,“我的婚事有变,虽圣旨未下,但迟早传开。你去国公府知会一番,告诉父亲,关于婚事我心中有数,请他不必担忧,待到他日回府,会亲自与他细说。”
太后金口玉言,既答应了她的求嫁,那么此事已是成了。预料中的皇后另做他嫁,只怕会朝野震动,想必镇国公府也将如此。
未免父亲焦急,柔嘉觉得是该派人去交代一二。
她本可以这几天就回府的,只是公主出行牵涉良多,而国公府待她恭敬客气多于亲热,但凡她回去,总是大动干戈。尤其是继室李氏,简直到了坐立难安的地步,唯恐怠慢公主得罪皇帝太后。
柔嘉纯善,不愿如此困扰他人,久而久之便不常回去了。
父亲不是纠结之人,她现在派人传个话,宽了父亲的心,余下的等待时机再说不迟。
柔嘉条理分明地想着,而采秋闻言再度怔愣。之前她见柔嘉从慈凤殿回来,整个人梨花带雨失魂落魄,不曾想公主这么失魂落魄着,居然也将事情思虑得井井有条。
也许公主在谋划些她暂时无法理解的事情,但公主如此冷静,那她,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与见春、知夏她们说一说,她们也会明白吧?
采秋倍觉心安,又将一碗粥羹送上,柔声道,“等公主吃完早茶,奴婢便去。”
柔嘉接过温热瓷碗小心捧在手心,又嘱咐道,“给公府带些礼物。”
公主总是这般体贴。采秋笑了笑,低声称是。
如柔嘉所料,虽赐婚圣旨未下,但她的婚事确实逐步传开了。满京城众人反应各异,但无法左右柔嘉的安稳。
柔嘉在做女红。她贵为公主,本不需要亲自动手,但她性子静,喜欢做这些。
太后娘娘被她伤了心,她想绣一双鞋面哄哄太后,殷绪那边,她也想亲手做点什么,这是她的心意。
她已计划好了两条腰带,腰带皆用上好贡缎,一条赤色搭金线,一条黛蓝搭银线,一条是山川的纹路,一条是花与云。
在她有限的记忆里,殷绪似乎喜黑,这两条腰带的颜色,恰好都能与他的衣服相配。
柔嘉正一针一线绣着,门外的小宫女进来禀报,“公主,二姑娘求见。”
柔嘉的手顿住,抬起了头。
二姑娘,说的是柔嘉的堂妹,薛琼,因为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养在了镇国公膝下。
见春与知夏自小跟着柔嘉,是出自镇国公府的婢女,因此她们称薛琼为姑娘,而后整个凝秀殿便跟着如此称呼了。
因自小在宫中长大,柔嘉与本家的亲人感情偏于淡薄,对这个妹妹的感触也不深。但她记得,上辈子的后来,薛琼选择站在了受宠的高贵嫔那一边。
见春与知夏在一边清点柔嘉要带去殷府的首饰,采秋在清点房契与账本。她们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对薛琼没什么好恶。倒是见春想了一下,道,“说起来,二姑娘嫁给了殷家大公子,以后就是公主的嫂嫂了。”
她打趣道,“这下辈分可就乱了。”
知夏笑道,“再乱也是我们公主大一头。”
采秋文静,但笑不语。
柔嘉宽容地让她们说笑,柔声吩咐小宫女,“让她进来吧。”
薛琼进得房内,轻轻抬眼看向柔嘉。
柔嘉已放下手中绷子,端坐在罗汉床上。虽是随意的场合,但柔嘉自有一股高贵典雅,眉目清淡间仍是风华无双。
薛琼察觉到,一段时间不见,柔嘉似乎美貌更甚,这让她心里隐隐地不畅。
边想着她边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这个称谓出来,薛琼更觉心头不适了。同是薛家嫡女,柔嘉偏偏成了高贵的公主,甚至差点做了皇后,当真命好。
柔嘉并不知道薛琼复杂的内心,也不在意。上辈子薛琼选择高贵嫔,对她的凄惨遭遇冷眼旁观,虽未当真害过她,到底属于忘恩负义。是以她绝不会再对这个妹妹心怀一丝一毫的亲切。
她让薛琼进来,只是想打听打听,殷绪在殷家,是不是当真过得很不好。
“起来坐罢。”既然决定不再亲近薛琼,柔嘉口气冷淡,心中倒是想起来,找个机会,她得提醒父亲,不要再对白眼狼付出了。
薛琼还未察觉异样,直起身,抬起头,坐到一边。
京中人说,镇国公府的薛二小姐,与金尊玉贵的柔嘉公主有五分形似,七分神似。这五分与七分,便足够让薛二小姐成为公认的美人。可这份“殊荣”,其实薛琼并不稀罕,甚至心生怨怼。
薛琼看着柔嘉发上,皇家独一无二的凤衔珠金步摇,冷冷垂下视线,又露出一个柔婉的笑意来,“一段时间不见,臣妹来看看姐姐。姐姐可还好?”
柔嘉性子恬静,不会没话找话。何况现下已对薛琼不喜,她简单道,“我很好。妹妹在殷家呢?”
并非回已问候,只是想引出殷家。
薛琼闻言露出一个羞涩又甜蜜的笑来,“也很好。公婆对我十分爱重。夫君他……对我也温柔体贴、处处呵护,还说要带我去今年的秋狩……”
柔嘉出声打断了她,自己是让薛琼来问话的,而不是听她炫耀。
“我要嫁给殷绪了。”她安静而坚定地说道。
薛琼虽是过继的侄女,但薛怀文一直对她视如己出,京中诸人、府中下人亦当她是公府的嫡二小姐。
薛琼自认也是高门贵女,说话鲜少被人打断,何况还是从不打断人的柔嘉。她一时有些难堪,脸色涨得发红,但很快她笑起来,作出一副喜悦的模样,“是啊,我也听说了。以后我们还能继续做一家姐妹,真是令人欢喜。”
柔嘉没有接她的话茬,也没有配合地露出笑容,只是迟疑问,“殷绪他……在殷府过得如何?”
薛琼今日入宫,不是来探望柔嘉的。而是殷府听到了太后将为柔嘉公主与殷府二子赐婚的传闻,大感震惊与怀疑。恰好薛琼与另一位公主有些情分,便入宫来打探消息。
传闻是真的。且似乎是柔嘉非要嫁给殷绪,还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是什么原因,导致柔嘉舍去天下至尊,而选择下嫁一个私生子?薛琼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殷绪除了一张俊脸,还有什么比皇帝优越。
难道这位公主是冲着那张脸悔婚?薛琼自己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那得多蠢啊!
据说近几个月天子对这位公主稍有冷淡,但也未到争吵翻脸的地步,皇后之位应当还是她的,所以有什么必要如此惊世骇俗呢?
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薛琼故意作出为难的模样,吞吞吐吐道,“二弟他出身不好,娘亲是贱籍……性子有些孤僻,还有些冲动,似乎总在惹公爹生气,还常与三弟斗殴。那日他从宫里回来,就挨了公爹好几十板子……啊!”
她仿佛才想起来这将是柔嘉的未婚夫,眼带歉意地找补,“但二弟一瞧着便不是奸猾之人,想必是知道疼姐姐的。”
说完,薛琼偷眼看着柔嘉。她倒是要看看,那般高高在上的柔嘉公主,得知自己看中的郎君如此卑贱,表情何其精彩。
但她失望了。柔嘉听完只觉得心疼。自那日太后召见,已过了许久,殷绪受了几十板子,只怕伤已渐渐好转,再要如何关心也来不及。只希望,他记得用她送的药。
柔嘉低声问道,“他为何总与殷三公子斗殴?”
虽她对殷绪了解不多,但她总觉得,以殷绪的性子,断不会冲动,也不会主动与人生事才对。
薛琼被问住了,“啊?兴许……兴许是三弟惹着他了?”她怎么知道呢?一个卑贱的孽种、孤狠的野狼要挠人,谁还管什么理由呢?
柔嘉看向支支吾吾的薛琼,眼露了然,笃定道,“原来你们没人,在意他的想法。”
薛琼脸颊泛红,说不出话来,又有些恼羞成怒。柔嘉却已是完全明白了。她想,难怪那日他嘴角带伤,难怪他对人总是如此防备,难怪他……不爱笑。
她之前想的不错,殷绪性子冷,果真是因为,别人对他不好。
柔嘉笑了起来,这笑容令薛琼莫名其妙:知道自己将要嫁给一个卑劣的野兽,你还笑得出来?你眼光如此差劲,你都不羞耻?
柔嘉却是暗自下了决定,从前是殷绪保护她,这次,换她护着他了。别人对他不好,她会对他加倍地好。
想明白了这一点,柔嘉心情松快,对薛琼也和悦了三分,“我明白了,你若没旁的事,便退下罢。”
薛琼满心狐疑:不是,你明白什么了?怎么就明白了?
从进来到现在,柔嘉统共与她只说了几句话,且多是说殷绪,却不关怀她,轻慢之意如此明显,但薛琼不敢问也不敢怒,只是疑惑又恼怒地退下了。
见春眼见薛琼离去,低声嘟囔道,“是奴婢的错觉的么,二姑娘似乎有些装模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