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暴雪漫天。
正值隆冬,一年最冷的时候,镇北王府西院却门窗大敞,搬走炭炉。
内室破旧不堪,窄小床榻昏睡的女人细眉紧蹙,痛苦咳起。她身上被褥被扯去,凛冽的风灌入她衣里。
体内蛊虫受寒作祟得厉害,阿虞胸口闷的喘不上气,强撑着睁开眼。
两个生面孔丫鬟嫌弃不已地攥着她手臂融化冰块,手臂已被磨得青紫渗血。
她用力咬破下唇,竭力清醒,却只是无用功。
转瞬间,阿虞双眼空洞如傀儡,发疯撕咬起自己。
那两丫鬟被吓得愣神,这活原不是这二人的,婆子嫌冷丢给她们,二人头回见此血腥场面,已是面白如纸,惊慌不已,“不行…这要死人的……”
二人话音颤抖,见阿虞已将自己手臂咬得血肉翻卷,吓得尖叫跑出。
偷懒婆子闻声蹙眉走出,见那两人连吐带跪,腿软的站不起。婆子气急,拿着刀具硬拉人进屋。
刀具被递入阿虞手里,她像感受不到疼般用力扎着自己。丫鬟们已是闭紧双目,不敢再看。
那婆子冷哼道,“装什么大善人呢,她今要是不见血,明见血就是咱们几个。”
“行了,去将院里冰桶搬来。”
丫鬟未动,而是颤抖,“虽说王爷厌恶她,可也没下令她死……”
“那是从前,这毒妇作孽多端致使她命格不详,如今只是冲撞叶家,若冲了皇后……”
随着话落,惨叫异常凄厉,竟觉出几分阴森。
婆子冷冷道,“如今下场又能怨得了谁,要怪只能怪自个,谁叫她心思歹毒,又没人逼她作恶。”
丫鬟点头应着,费力挪动步子,搬进冰桶。
越冷蛊虫发作起越疼,阿虞面如纸色,额间青筋暴起,极其痛苦地翻滚。
婆子三人看了会,“真死了,咱们还算惩恶扬善,生前能拿赏,死后更不知积多少德……”
门咯吱关上,阿虞双目猩红,费力握紧手中匕首,强撑着将刀捅入心脏。
一时间血流不止,才如愿疼昏过去。
檐上的雪吹进室内,破落院子响起罕见的问安声,丫鬟婆子谄媚笑着泼醒阿虞。
她眼神空洞地像个死人,沉默望向门前长身玉立的男人。
陆衡之一身蟒袍官服,长眉俊目,高鼻薄唇,朝服未显他老气,反倒有种天生贵气,高不可攀。
见她盯着,他茶色眼眸尽是冰冷厌恶。
多月未见,气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阿虞肩膀发抖,眼底是难藏的恨意,试图拿刀与他同归于尽,心脏却犹如刀搅疼得她面容扭曲,呕出鲜血。
婆子见状又道起天道好轮回,她恶有恶报。
阿虞眼圈发红,忍不住笑出声来,“若老天真肯开眼,五雷轰顶那日,死无葬身之地的究竟是我,还是你啊!”
陆衡之长睫垂下,静静看着骨瘦如柴的女人。
鲜血浸湿她衣衫,疼得她冷汗直流,卷缩在地。
小厮端药走上前,他冷淡开口,没什么情绪,“你兄长送来的。”
阿虞细眉蹙起,泪顺眼尾滑落,又听他道,“叶家不想你活了。”
她神情破败,也感受不到心疼了,宛如疯妇般崩溃笑起,任由小厮将那碗毒药灌入她嘴里喂。
她面白如纸,浑身犹如刀割,不解道,“为什么?”
她与他无冤无仇,未成婚前二人更是素不相识,为何要如此折磨她。
陆衡之微微一怔,清冷的眸变得暗沉阴郁,“你被叶家找回那天,玉姐姐哭了很久。”
阿虞近似癫狂地笑起,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难以抑制的掉落。
她早该明白,早该明白的。
在欢喜叶玉人的眼中,她这个惹得叶玉落泪之人简直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依稀记得是晋十年三月,那时她正因不愿嫁给鳏夫,被陈氏责罚。
半死不活时,叶家找上了门。
貌美妇人拥着伤痕累累的她哭了很久,一向盛气凌人的陈氏面露惊恐,颤抖跪地。
从怒斥与求饶声中,阿虞得知自己了身世。
如今母亲陈氏并非她生母,她尚在襁褓时被陈氏故意抱错,本该是叶尚书嫡女,却成了农家女。
而真正的农女叶玉被千娇百宠长大。
刚被叶家认回时,阿虞也过了几天好日子,可瞧见被养的仙姿玉色,无人不喜的叶玉时,她心底难免不是滋味。
陈氏又心思歹毒,叶玉在叶家养了多年,早已有了感情,叶家不愿叶玉回陈氏身边受苦。
祖母又极其欢喜叶玉,不愿叶玉被流言所困。
她是以义女身份被接回的叶家,阿虞虽不在意名分,可终究无法与叶玉亲如姐妹。
叶家人自也看得出,最初待她还算好,可没几日,真假千金一事被传出去,叶玉被流言重伤,终日茶饭不思,病倒多回。
她的兄长提剑指住她,怒骂她毒妇,诬赖她故意传出真假千金一事,意图害死叶玉。
她的解释无人愿听,祖母抬起拐杖重重打在她身上,默认着此事是她所为。
从那后,叶玉终日以泪洗面,委屈至极,话里话外皆是她欺负她了。
家里人皆信叶玉,她辩解多回,也只是越描越黑,又因才疏学浅,作派小气,惹得众人愈发不喜。
每每提及她来皆是蠢笨无知,心肠歹毒,仗着真千金身份作威作福残害叶玉。
她的母亲生怕叶玉再受委屈,从那后便再未唤过她声女儿,每每见着也是刻意疏远,陌生至极。
她的父兄认定她虐待叶玉,多次大骂她蛇蝎心肠,与她好似有着血海深仇。
她更曾撞见叶玉泪眼盈盈地向祖母道出实情,祖母却是满脸心疼,安慰着叶玉,“不必自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听见这话时,阿虞便明白,认回她,许是叶家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
无人愿替阿虞出面平息流言,久而久之府中奴仆乃至京中百姓皆觉她品行不端,歹毒至极。
她不愿再听闲言碎语,便将自己关在佛堂,一心向善。
她吃斋念佛,诵经祈福,节衣缩食为灾区捐赠银两,为百姓施粥开铺。
只想着积攒些功德日子许是能好过些,但终究是事与愿违。
粥里不知何人下了药,致使流民腹痛。
银钱也被调包成了石头,意图谋害灾民流民的名声也传了出去,险些被砍了头。
她成了叶家耻辱,人人得已诛之的毒妇,母亲为她相看亲事,着急将她下嫁,京中自是无适龄公子愿娶她。
个个言娶妻当娶贤,若娶了她,只怕是后宅不宁,更有甚者同母亲出主意,将她嫁与乞丐流民。
直至陆衡之登门写了婚书,他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模样生得又极好,有幸见过他之人皆赞他芝兰玉树,宛如谪仙。
阿虞只觉难以置信,他们不曾相识,他何必要娶她,辱没了自己的名声。
只是她整日吃斋念佛,未有忠仆亦或是闺中密友,只能四处寻人花钱打听陆衡之平生。
得到的皆是陆大人素来洁身自好,不曾跟女人有过牵连。
叶玉那时已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入了东宫,贵为太子妃。
她以为陆衡之与叶玉素不相识,更无瓜葛。
阿虞曾想过许是要熬出头了,满心欢喜等着人来娶她,可谁又能料到嫁于他才是水深火热,生不如死。
成婚当夜陆衡之给她种了蛊寒虫,从那后每逢冬日她就深受折磨,再无反抗之力。
她同他从未圆过房,却传出了她婚前失贞,与人有染,她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茶余饭后的谈资。
成婚不过三日,府内挂满叶玉的画像,阿虞也终于得知了陆衡之与叶玉的往事。
二人青梅竹马,陆衡之甚是倾心于叶玉。
叶玉重病,他曾为救她跪求神医出山,叶玉受人折辱,他屠了辱她之人的满门。
叶玉成婚,他为她一醉方休,颓废至极。
阿虞听后既觉自己愚蠢又觉可悲至极。
她憎恨叶玉,从前在叶家时便要因她受尽委屈,沦为她的陪衬。
如今嫁为人妻,夫君的白月光竟仍是叶玉。
阿虞已是忍无可忍,放火烧了叶玉的画像,她看着陆衡之惊慌无措,红着眼眶,不管不顾地冲进火海,只为救下那几张画像。
只是,他实在是命大,没随着那化为灰烬的画像葬身火海。
她被关进暗无天日的水牢重刑毒打,整整七日无人问津。
最后是叶玉顾及脸面提了句,“她虽是作孽多端,但终究是我妹妹。”
陆衡之才想起她这人。
打那后,除了蛊毒发作时,阿虞已忘记了她活着了,陆衡之从不踏进西院,只当没她这夫人。
在这王府之中,她活得还不如后院圈养的狗。
阿虞无时无刻不想杀了陆衡之与他同归于尽,但每动此念头,因着蛊毒缘故,她都饱受蚀心之痛。
阿虞费力抬眼看向陆衡之,他竟还是从前那风光月霁的玉面郎君的模样,她突兀笑着,笑声凄惨。
她又怎能不怨,她怨这天道不公。
她自问此生从未做过半点恶事,却落得如此下场,凭什么。
阿虞心脏宛如被千刀万剐般,疼得难以喘息,她可笑的一生在她眼前重现着,她明白自己要死了。
陆衡之狭长的眸垂下,看着七窍流血的女人,“寻人整理她仪容,献给皇后娘娘。”
时过多年,叶玉已从太子妃登上皇后之位。
阿虞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道,“你们…不得好死…”
话音未落,她双手便无力垂落,再也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