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王城的城堡里。
昏暗的殿堂里, 主位上坐着一个男人,另有六人分散坐在一张巨大的圆桌。总共七个人, 竟是魔族七大军团长全部到齐了。
周围角落里侍立的仆从大气不敢喘一声, 低垂着眉眼, 恭恭敬敬地候在一边。
摇晃的光线照亮了墙壁上精致苍白的人形浮雕,猩红的窗帘在夜风中微微飘起, 冷寂的空间无声无息地蔓延开一片森寒。
“明天就是盛宴的第一日,”说话的是七人中唯一的女性, 美艳的红唇开合,不疾不徐,“会场的秩序就交给我第五军团。”
紧邻她的巴尔德轻笑一声, 暗沉的猩眸投来一瞥:“赛丽嘉, 你的军团才在上次任务里接连失利, 这么快就忘记耻辱了吗。”
赛丽嘉眸光一沉,刚想说什么,却被一道冰冷又稚气的声音打断:“这件事由第二军团负责。”
众人循声望去, 说话的男孩言简意赅, 红色的斗篷下只能看见嗡动的双唇。
先前说话的巴尔德没有再次反驳, 意味深长勾起唇:“前段时间听说格撒军团长与雇佣兵协会出现了纠纷, 莫非遇见了什么麻烦,小心别耽误了工作。”
格撒对巴尔德别有用心的试探置若罔闻。
余下几人纷纷投来各异的眼神,要么看好戏, 要么冷漠,要么无动于衷。
微妙的气氛扩散开来, 他们的余光隐隐投向主位,似乎在等待一个最终说法。可还不等主位上的男人开口,一声尖利的啸声猝然袭来,让所有人猛地紧缩起瞳孔。
在短短的一秒内,他们经历了仿佛被无数刀刃划破致命点,瞬间杀死的恐怖,既而被抛入黑沉沉的海,挣扎无果,颓然坠入——冰冷,阴森,压抑,绝望。
这场压倒性的精神冲击,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
更可怕的是,这只是个开始,那莫名的尖啸声仍在继续。它呐喊着听不懂的语言,像千万个人同时在耳边呓语,足以把任何一个正常人逼疯。
“这个声音是怎么回事……!?”有人试图用自己力量抵御干扰,可他很快发现,他的反抗毫无作用。
甚至,越是试图去解析去看清,就越是能感觉到它那无边无际的、深渊般的力量,仿佛他们这些魔族最强的军团长,全部变成了沧海一粟,汪洋沉浮,前途大凶。
……简直叫人绝望。
巴尔德第一个站了起来,他的脸色在冲击下隐隐发白,失神的双眼却晃动起旁人看不懂的情绪,喃喃道:“黑渊在恸哭……难道说……”
一道身影从自以为早已遗忘的脑海深处,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回来了吗……!!
其他军团长第一次看见巴尔德这般失态,全不像往日那个心机深沉、野心勃勃的男人。
但他们至少听清了对方的话——
“黑渊?是我想的那个黑渊吗……!”
“你的意思是黑渊具备感情,而它现在很难过???”
“黑渊是我们信奉的神,它当然具备自己的意志,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给我退下!”
“但是……怎么可能呢……我从出生起就没见过黑渊出现异常!”
不管是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受到的黑渊的意志,还是这份意志带来的真实恐怖,对于在场的大部分魔族来说,都是剧烈到难以想象的冲击。
不亚于灵魂洗礼、认知重塑,所有的一切自此天翻地覆。
旁边弱小一点的仆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而格撒是所有人中最冷静的,他迅速平复下起伏战栗的力量,遥遥看向了主位上的男人——那是他和雷托的父亲,也是如今魔族的第一军团长。
虽然七大军团明面上平起平坐,但实际上的决策人还是这一位。至于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的父亲拜蒙,是所有军团长中[唯二]经历过前前代魔王和前代魔王两任统治的人,另一个是巴尔德。
这两任王被誉为创造了魔族最辉煌的巅峰盛世,其中,又以前代魔王过早逝去的悲剧最为深刻,不知有多少魔族为之扼腕痛惜,含恨癫狂。
不过,像撒格以及其他数位军团长,这种没见过也没拥有过“魔王”统御的新生代魔族,是很难理解的。
而现在,作为两朝元老,拜蒙和巴尔德的反应惊人一致。
撒格沉默地把对方剧烈波动的神情纳入眼底,心中不可思议地闪过了一个想法,这想法让他变得难以冷静。
——难道说,是跟前代或者前前代有关吗……
*
一家普通的旅馆内。
叶沧轻轻推开了房门,隔壁早先还抱怨“睡得太早”的夜鹰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动静了,睡得跟某种肥壮的杂食类哺乳动物一样。
没得办法,就像系统说的,妈妈嚎得越来越凄惨了,他自己是不怕,可其他人尤其是魔族……真叫人头大。
从遥远之地扩散向整个王城的力量,并没有在叶沧动身后有半分收敛,甚至因为狂喜和激动而更加紊乱。
无数魔族因此呻吟哼唧,却始终没能改变现状。直到叶沧停在了半路,叹息般地抬起头,那双漆黑中隐隐透出红芒的眼睛,透过天空纷繁的群星看向某个空洞的虚空:“母亲。”
“……”安静下来了。
原本躁动的庞然精神力,终于有短短一秒停下了入侵,可也只有一秒,一秒后,一种全新的啸声取代了原本的声音。
要说这跟之前让人头疼欲裂、浑身发毛的尖啸有什么区别……那大概就是,原先是一群从蛇精病院跑出来的,被烟熏坏的鸭嗓子在叫,而现在,是一群退休的女高音在叫。
【哦,听哪,宿主,多么令人怀念的音色和频率!】
系统在脑海里感动地追忆。
【你妈妈在给你唱摇篮曲呢,当初在这个世界,妈妈的歌声陪伴了您的整个童年,您还记得吗?】
叶沧露出牙疼的神色,他实在没办法昧着良心说好听,可又担心露出嫌弃的神色会让感应到的黑渊伤心。
他妈一伤心,肯定又要哭唧唧,但又绝对不会对着他发火,于是最终惨的还是外面被殃及的池鱼们,能一死死一片,收人头就跟割韭菜似的。
很多人都没有认清一点,黑渊逆天的力量的确能够让它在这个世界称“神”,但就算是神,也是“恶神”、“邪神”。
她的世界只分成两方,一方是“叶沧”,一方是“祭品”。她对叶沧有多溺爱,对外面的其它生灵就有多冷酷,甚至对魔族都不会有任何区别对待。
……
不知道是不是黑渊的力量太过强大,就连不是魔族的,都隐约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散的、某种让人浑身发毛的东西。这种摸不着看不见,却冥冥有感的危险才最可怕。
原本热闹的王城第一次出现了空空无人的景象,就连摆夜市的商贩也一边嘀咕着“邪门儿”,一边行色匆匆地收拾东西,提前回了家。
这倒是便宜了叶沧,又或者,这正是他的母亲在那几近病态的保护欲的发作下,特意为他创造出的——清除一切危险的回家之路。
过了一段时间后,叶沧畅通无阻地抵达了王城南部的最边缘。
这是他至今为止见过的,唯一跟记忆中毫无变化的地方——
巨大的裂口横亘在大地上,绵延向两端,根本看不到头。
黑色的凝为实质的雾气翻涌其中,毫无规律地扭曲成各种诡谲的形状,有的时候像一朵花,有的时候像某种生物蠕动的触手。
它们从那道巨大的地缝飘出,肆无忌惮地涌动在风里,却又不会飘离太远——强烈到近乎偏执的领地意识。
对于闯入领地的人来说,这一点会成为他们一生的噩梦。而对于领地外的人来说,会成为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而如今,作为“闯入者”的叶沧出现在了这里,踏入了黑渊的领地范围。
天地间似乎静止了一秒,那随时变换的黑雾在那一瞬间凝成了坚硬的形状,如同定格。
一秒后,风云骤变!!
无数的黑雾铺天盖地地从巨大的地缝里窜出来,掀起高达百米的浪潮,直直地窜向天际,仿佛连天幕都要吞噬。
但它的目的终究不是天空,它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叶沧。那不详的黑色实在让人毛骨悚然,就像随时能从里面窜出什么东西。
叶沧没有动。
黑雾扑到了他的脸上——冰冷,这是第一感觉。第二感觉便是柔软,比最软绵的棉花还要柔软,像突然扑进了一团云里。
但实际上,它可以变成世界上最锋利的刀,那些刀能够畅通无阻地剖开任何人的脑袋,翻搅对方的灵魂,摧毁对方的心智,窜改对方的记忆,直至死亡都变成奢侈。
这也是魔族千万年来对黑渊奉若神明,又敬又怕,绝不敢靠近的原因。
而现在,就是这样恐怖的东西,在把叶沧包进去之后,立即发出了剧烈的嗡鸣。
——[我的孩子!!]
黑渊严格来说没有统一的人格,因为她原本就是由无数精神力大杂烩出来的,这让她时常处于失常和混乱的状态。
但她的每一个人格、每一道精神力、每一个状态下——都爱着她的孩子。只有在这一点上,她得到了统一。
无数个混乱的声音响起,像有千万个关切的母亲同时凑到叶沧的面前,一边检查他的身体,一边询问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间或夹杂癫狂欣喜的笑声,或者喜极而泣的轻啜,又或嚎啕大哭的狂肆——等等,他似乎听见了“宝宝”这个词???
妈妈(们)的热情让人有点招架不住,叶沧顺着黑雾的指引,无奈又顺从地走到了黑渊旁边。
从这里望下去,下面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有风从上空向下倒灌,又从下呼啸着冲出来。仿佛连这里的风都是疯狂的,互相对撞,彼此交缠,至死方休。
黑渊向他发出了邀请,向他敞开了普通人绝不可能抵达、甚至根本不知晓的最底层。
——那是黑渊的“子宫”,她最珍视的地方。
叶沧过去从那里诞生。
【那是您曾经的育婴房,一位母亲想带您回家。】
黑渊就像一个患得患失的母亲,在她看来,把叶沧放在外面是非常危险的。尽管外面都是她随便就能碾死的蚂蚁,可她就是这么矛盾,一边觉得自己的孩子世界最强——某种意义上这是完全正确的,一边又觉得自己的孩子可能轻易就会被一只蝼蚁伤到——这会让她发疯。
叶沧知道,现在他顺着黑渊的意思去做才是最好的安抚。
然而,正当他一只脚已经伸出去,就要一跃而下的时候——
远处的大地上忽然出现了七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