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电光石火。

叶沧垂了下眸, 再度抬眼时,十分冷静地答道:“我叫叶沧。”

是不是很耳熟?

那必须的很耳熟!

奥西里蓦地抬眼。

他大概愣了有三秒, 随后视线在对方扣在手下的剧本和脸上来回游移,仿佛是遇见了某个无解的难题。

这近乎冒犯的打量,无疑不符合奥西里往日严谨矜持的人设,但他的失态实在无法抑制,无礼更是没法避免。

而作为被集火的中心,叶沧一脸淡定,甚至反过来疑惑道:“怎么了,这个名字不好吗?”

奥西里一滞, 紧了紧喉头:“……没人敢说这个名字不好。”

叶沧轻“唔”了一声,继而笑道:“那这个名字很少见?”

奥西里神情愈发复杂:“不,很常见。”

叶沧……这个名字正如同某部流传千年的史诗一样, 在时光的沉淀中发酵,从一众文字里脱颖而出,时至今日, 已光芒万丈。

星际里很多家庭在他们的孩子出生后, 都会为他们的孩子取这个名字,其中饱含着——“希望这降临的小生命,能够得到那位传说之王的庇佑。”

或者更为大胆的——生而知之的智慧、天赐的武技、毫无瑕疵的品格……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向着这些努力。

万不敢奢望能如那位王一般完美,只求触碰到那人的一片袍角, 幸得万分之一。

因而, “叶沧”这两个字,本名也好、谐音也好、同音也好, 尤其是在一些豪门大族,几乎成了最优秀的继承人才能够争得的存在。

只是……

奥西里稳了稳翻涌的情绪:“这是个好名字,很适合你。”

——只是太巧了。

巧到让人忍不住诞生了某种荒谬至极的想法,因为太过荒诞,反而让奥西里觉得自己是魔怔了。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叶沧的声音打断了男人的胡思乱想,像一缕掠过原野的长风,将一切躁动都化为悠久的平和。

他晃了晃手中的纸页,“不是说要对剧本?”

奥西里回过神,按了按太阳穴,深呼一口气:“可以开始了。”

他从旁边取出一份一模一样的备份剧本,无比娴熟地翻到某一页,就像他曾经已经翻阅了无数遍。

“第48页,我们就从这部分开始。”

叶沧闻言有些稀奇地一挑眉,他记得奥西里第一场戏演得不顺利,没想到对方选择的却不是那一部分内容。

于是掠过最开始的几页,一直哗啦啦翻到了差不多整本本子的最后面。

只是粗粗地扫过一眼,叶沧就没忍住抽了抽嘴角——这一部分写的是在王逝去后,他的子民为他举行葬礼。

去除一些无关紧要的场面描写,剩下的基本都是在记述子民的悲伤,以及占满一大篇幅的沉痛悼念。

叶沧:讲道理,他到底是应该觉得抱歉,还是觉得高兴……不,感觉哪种都很奇怪?

随即,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一段,你要我怎么跟你对台词?你扮演的不是那位人王吗?”

这里人王都狗带了,还怎么演?

谁知奥西里直直地望着他,说:“不,我在这里扮演那位王的子民。”

叶沧:“那我?”

“你什么都不用做,看着我就好。”奥西里一脸确信,声音肃穆,“你的存在很重要,请一定配合。”

叶沧叹了口气,行吧,那他倒也乐得自在。

几乎是在得到他应允的瞬间,这位星际巨星的气息就变了。

他的神情似乎没什么变化,然而,一种沉重又压抑的情绪突然从他身上升起,无声溢散。仿佛被黑云遮挡住的天空,瞧不见一丝明光,生生叫人窒息。

那是一种沉重到极点的哀痛。泪水已经流干,嗓音已经沙哑,唯余下最原始的嘶吼,撕心裂肺。

——这一刻,眼前的男人已经不再是奥西里,而是跨越千年的久远史诗中,一位即将与王永诀的子民。

叶沧被男人的目光看得心中一跳……虽然知道是演戏,但这种莫名的亏欠感是怎么回事?

璀璨的金眸微微沉静,他一语不发地与男人对视,空气渐渐安静下来。

男人注视着他,任由情绪发酵,片刻后缓缓开了口。那声音像刚经历了一场风雨的洗刷,低沉嘶哑。

“我的王啊,”像某种不甘的申诉、乞求,他凝望着那双金眸,“为何离我们而去,你竟如此狠心,抛下你的臣民!”

“我们的泪水汇成长河,最骁勇的英雄顺河而下,下达冥府,可冥府寻不见你。”

“我们的鲜血浇灌植株,最敏捷的战士顺藤而上,上至天堂,可天堂寻不见你。”

“这天上天下竟皆不见你的足迹!”

那声音,仓皇,无措,像被遗弃的幼兽独自徘徊在巢穴,却不知道它的族群早已悉数迁徙,徒留下破落的旧地。

叶沧望着眼前的人,或者说,他在透过眼前的人望向久远过去的那群人们。

千年前写下这段文字的人,大约也没有料到,这段话还能被他所求的人看见。

他们之间隔着太过漫长的时间,可最终,这份迟来了太久的申诉还是被送到了那个——最应听见又原本最不可能听见的人面前。

叶沧本来以为自己会难过,可实际上,他意外的平静。

那双金色的眼眸似乎有一瞬变作了幽静的黑,他注视着面前声色哀寂的男人,像在安抚一位因摔倒而哭泣的孩子。

“——我已完成了应尽的使命。”

这是史诗上未曾书写的话语,也是时隔千年,王对他的子民做出的回答。

“——至此死生圆满,身后之事顺其自然,前路已经明了坦荡,你们可以自己走下去了。”

事实上,我很高兴,即便没有我,你们也走得这样好。

人类生生不息的强大,终于为他们开拓出了广阔的星海,创造出如今这般不可思议的未来。

奥西里闻言神色恍惚了一瞬,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也不清楚,他究竟还在戏中还是已经到了戏外。

胸腔内经久不息的悸动终于到达了最高峰,理智也无法阻止,叫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可是,突然——

“你在做什么。”

冰冷的、凶悍的、绝不容置喙的声音,惊雷般响起。

随着这道声音一同到来的,还有让人忍不住浑身战栗的气息,仿佛一头极致危险的凶兽,投下遮天蔽日的阴影,将整个世界都掩盖。

奥西里的动作一滞。

他还没缓解下因这份突如其来的压倒性威势而僵硬的身躯,就见面对着他的叶沧望向了他的身后。

比起浑身紧绷的奥西里,叶沧似乎根本没有受到一点影响,甚至抬手扶额,露出一脸头疼的无奈。

随着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奥西里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红发红眸,仿佛是一团燃烧不熄的火焰般的男人。

那明显不同于人类的竖瞳正盯着他还未伸出去的手,像被入侵了领地的野兽,泛起一片叫人骇然的冰冷。

奥西里一瞬间觉得自己会被对方杀死。

可这绝不友好的凶意,却在叶沧开口的瞬间便悉数不见了踪影。

“你怎么来了?”叶沧望着红龙。

厄迦收回了视线,他轻而易举地被青年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全不在意一旁的蝼蚁。

“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又把我忘记了。”此前凶兽般不可接近的冰冷仿佛全部成了错觉,面对青年时,红龙的神情竟前所未有的生动。

叶沧轻笑一声:“你知道我不会。”

厄迦总是嘴上说得凶,实际上,红龙老老实实地记着之前叶沧嘱咐的要低调,完全是做贼……咳,潜伏进来的。这让以往知道他有多肆无忌惮的人看见,不知道要瞪掉多少眼珠子。

只是,叶沧看了看一旁像是完全呆住的奥西里,犹豫了一下:“奥西里,他是……”

还没等他胡诌出一个身份,就见奥西里回过神来,一点点攥紧指骨,随后,嗓音压抑地唤道:“龙王……厄迦!”

“哦?”厄迦眉梢一挑,侧目,“你居然能认出我。”

龙王厄迦每次离开巢穴,都是出场即出征,那巨大无匹的红龙一度是星际中无数种族的心理阴影。

久而久之,反而很少有人去关注他的人类形态,甚至根本不觉得厄迦会愿意屈尊化人。

可现在,奥西里居然能够认出来。

叶沧安静下来,看着两人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厄迦似乎也想起了什么。

“你身上的味道很熟悉,”他眯起红瞳,片刻后眉头一松,嗤笑道,“……原来如此,你是他的后代啊。”

奥西里猛地绷紧了身体。

叶沧疑惑地歪了歪头,厄迦睨了他一眼,语气似乎瞬间软了一点。

“几百年前,那次很有名的黑蝶王花事件发生后,人族自觉难以抗衡便向龙族求援,我无聊就去了一趟,见到了那一任的帝国皇帝。”

叶沧轻“嗯?”了一声,“我猜猜,你是不是顺便向他要了点出场费?”

厄迦哼笑一声,“我取走了他冠冕上最璀璨的宝石,也就是这小子的曾祖父的。”他说完看了叶沧一眼,“那颗宝石应该还在我的巢穴里放着,你喜欢就送给你,很闪亮。”

叶沧:“……不用了谢谢。”

给人家曾祖父留点面子。

毕竟能够被厄迦夸奖“闪亮”,足以说明那颗宝石有多符合龙族的胃口,也侧面反映出有多贵。

他估计厄迦当时提出要求的时候,绝对没有其他意思,纯粹就是收藏癖发作。

不过,人族显然不这么认为,八成是视为毕生耻辱,恨得跳脚。

随即,叶沧又反应过来,诧异地望向奥西里:“这么说,你还是皇室的人?”

奥西里深呼了一口气,回道:“帝国如今一共两个皇子,我排行第二。”

那也就是说,是二皇子了。

叶沧确实有点被惊到了,倒不是说这个身份有多么吓人,只不过一介帝国皇子居然隐瞒身份,一路混成了星际巨星……要么说明皇室和谐,思想开明;要么,就是局势微妙。

大约是成王职业生涯带来的后遗症,他对这一块稍微发散一下思维,就能想到不少。

一旁的厄迦见此,开口道:“我早先就听说,这任帝国皇帝昏聩无能,北星域的实际掌权者已经变成了他的儿子。如今看来,就是你的那位兄长了。”

奥西里神情一变,没有反驳。

厄迦见他这般模样,登时冷笑一声:“不争不抢,倒是个好弟弟,可惜哥哥却不是个好哥哥。”

奥西里抬眼望他,与那双猩红的眸子对视实在很需要勇气:“……你什么意思?”

厄迦居高临下地望了他一眼,神色嘲讽。他最见不得奥西里这种天真又愚蠢的家伙,要不是跟叶沧扯上了点关系,他根本懒得搭理。

“我来说吧,”只是稍微结合一下目前的情报,叶沧便瞬间辨明了一切,“奥西里,实话告诉你,其实几天前厄迦和他的亲卫队就抵达阿木星了,如今亲卫队正在跟皇室谈判。”

之前所有微小的奇怪之处,这时候似乎都有了解释。

“我之前就疑惑,为什么外界一点消息都没有,为什么你们看起来完全一无所知。”

不说其他,那天买完番茄后,科文星的指挥官可是安全回去了的,他势必已经将这件事报告给了上层。

介于事件涉及到了“龙王厄迦”,后期又有束河等人谈判,皇室一定知道了龙族的到来,知道厄迦还留在这里。

“现在想想,如果是有人在背后故意封锁这一切,引导这一切,那就说得通了。”

叶沧平静地望着奥西里:“你觉得那个人是谁?”

最可能的答案——那个奥西里的兄长、帝国的第一王储,很有可能想要借龙族甚至厄迦本人的手,除掉奥西里。

一旁的厄迦倚在墙上,他显然跟叶沧想到了一处,一双眼睛亮起燎然的火光:“下作的伎俩,敢把龙族当枪使,我势必要让他付出代价。”

这宣言冲动又不理智,似乎全然没有考虑什么星际大势。

但长久以来的默契,让叶沧知道红龙这句话并不是以现任龙王的身份说出的,而是如同回到叶沧统御的时代那般——

仅仅作为一名守卫着王的最勇武的战士,毫无保留地奉献出自己的力量,将身躯化为王座前的矛和盾。

叶沧给了一个安抚的眼神,娴熟地帮红龙顺了顺毛:“别心急,如果真的是这样,事情一定还有后续。等着吧,也许人家就要找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