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尚没能把白二救出来,但他给柏易争取到了探监的机会,然后心安理得的暗示柏易拿钱,柏易又给了他一笔,这笔钱足够大和尚挥霍二十年,只要他不去乱投资。
他刚接到确认探监时间的电话,忽然又有一通电话打进来。
这次在柏易耳边响起的不是人声。
而是每一次完成任务后听见的机械音,发音标准,但一听就知道不是人类的声音。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任务。
可柏易此时已经不在乎任务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这只是他臆想的世界,臆想的任务,就像传说中人死时会看到的走马灯。
于是任务也显得不那种重要。
机械音结束了。
柏易愣在原地,手里还拿着听筒,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任务不会发布第二次,他没有手机,无法去查看任务短信。
“我不会听你的。”柏易站在原地,冷漠道,“不仅这一次,以后的每一次,我都不会再听,如果你生气,就直接杀了我。”
“他做错了什么?”
“他凭什么该死?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那些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日本人为什么就可以活下来?”
柏易紧握着听筒,手背青筋鼓起,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尝过愤怒的滋味了。
柏易低骂了一声:“去你的。”
“柏少!”瘪驴跑进来,他看也没看柏易的脸色,急匆匆地说,“京城那边和日本人谈崩了,上港很快就会打起来!日本人找美国买的轰|炸机要到了!”
局势瞬息万变,上一刻歌舞升平,下一刻人间地狱。
瘪驴:“白二爷是救不出来了!咱们现在就得走!”
柏易很平静,他站在那,一动不动,目光如深井无澜:“你走吧,我要去探监。”
瘪驴惊讶的睁大眼睛:“柏少,咱们带着钱走海上,不管是去国外还是去其它地方,都能东山再起!二爷肯定也不希望你留在这儿!”
“柏少!难道你不怕死吗?!”
柏易想了想:“没什么可怕的。”
他平淡的交代道:“你走的时候把白家几个小姐少爷也带走,我准备了几箱金条,你们拿走自己分,你给不给他们,就看你的良心了。”
瘪驴不敢置信地说:“柏少,二爷进去之前吩咐过我,要我保护您的安全,我瘪驴虽然只是个混混,但也知道一诺千金,您不能……”
柏易:“我能。”
瘪驴不再说话,柏易让他跟着自己去院子里的地窖,把金条撞进手提箱里,装满了六个手提箱:“你们现在就走,东西不用收拾,到了地方再买新的。”
柏易对白二的几个兄弟姐妹没有感情,他替他们找好了后路,以后他们活成什么样,都不归柏易管。
柏易以为自己会愤怒,但愤怒到了极致,就是平静,他感觉自己从未这样冷静过,头脑也从没这样清晰。
之前他并不抵触完成任务,他知道得到就需要付出,除非他比对方强大,然而显而易见的是,他并不如发布任务的“人”或者“AI”强大,他只是对方手里的提线木偶。
虽然不太好听,可柏易不抵触,只要能让他达成目的,他并没有所谓。
可现在,他不这么觉得了,他投入了感情,于是以往觉得不重要的都变得重要了起来。
他从没对不起过任何人,他把自己层层伪装,展示给别人一个“完美”的人,完美的儿子,完美的学生,完美的创业者,完美的成功企业家。
他的身上没有一丝污点,从未有过绯闻,不酗酒,没有特殊爱好,就连抽烟都不会在正式场合抽。
以前他觉得那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现在却觉得索然无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有激情都被时间磨灭,爱和恨都离他太过遥远。
他没有“疯”过,哪怕是学生时代,哪怕是公认的叛逆期,他都没有过这种体验。
但他愿意“疯”一次,至于后果,他不再去考虑,一切得失抛诸脑后,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可以坦然面对。
他一直是个“无私”的人,这次却想自私一次。
离开白公馆的时候,他把剩下的钱交给了这些在白公馆里工作了几乎半辈子的佣人们,让他们自己去寻找出路,无论去哪儿都行。
他自己则搭上汽车,前往监狱。
上车的时候,柏易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乌云密布,黑沉沉的天似乎很快就要压下来,压倒一切。
但是柏易清楚,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
只是黎明的破晓,他看不到了,白二也看不到了。
送走柏家人的时候,他以为他和白二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他们会去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建厂,他们能活很久,活到建国,活到他们只能杵着拐杖行走,跟其他人说他们曾经经历过一个多么神奇的时代。
柏易坐进了车里,司机会把他载到监狱,然后把车开去码头,跟瘪驴一起上船离开。
人人都想活下去。
上港已经戒严了,平民不能走出家门,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起来,街头一片安静,连人影都看不见,只能看见日本兵,他们并不在乎这片土地上的人,只在乎这里的港口,这里一片区域。
人可以迁过来,地却不能迁走。
监狱也是卫兵在看管,里面的犯人都已经处决了,现在还关着的,只有像白二这样还有利用价值的大人物。
卫兵显然心不在焉,他放柏易进去后也不带路,说了区域后让柏易自己去找。
监狱阴暗潮湿,白天没有开灯,里面昏暗的像是黄昏。
柏易觉得自己脚下的地面粘糊糊的,像是有人在上面泼了一整瓶可乐,干了以后走在上面的滋味。
牢房里十分空荡,他按照卫兵指点的方向,走了十分钟才走到关押白二的牢房。
柏易站在走道的拐角处,远远的看着躺在床上的白二,白二憔悴了很多,但并没有遭到身体上的虐待,他靠着墙壁,手上拿着一本书,就着铁窗外的光线看着。
从这个角度,柏易能看到白二惨白的脸庞,挺翘的鼻梁,和没有血色的薄唇。
一如他们初见的时候。
近乡情怯。
柏易忽然迈不动步伐,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白二,他救不了对方。
而日本人和京城就要打起来了。
柏易走出了阴影。
白二似有所觉般抬起了头,两人的目光似乎穿透时间与空间,交叠在了一起。
“你来了。”白二朝柏易微笑。
柏易忽然放松下来,也笑道:“嗯,来得有点晚,你知道探视的文件不好签。”
白二仔细打量着柏易,好像是在见柏易最后一面。
柏易忽然一句话也不想说。
如果一艘船停在了港口,不必继续前行。
还是白二问:“外面怎么样了?”
“京城和日本人谈崩了。”柏易站在铁栏外,白二从床上站起来,走到柏易面前。
他们之间只隔了铁栏,却似乎隔开了两个世界。
柏易:“可能这里很快就被轰|炸,只是不知道是日本人的飞机,还是京城那边的。”
白二表情一变:“什么意思?瘪驴呢?”
柏易很冷静地说:“我让他带着你的弟弟妹妹们走了,无论去哪里,国外还是国内,只要安全就行。”
白二眉头紧皱:“什么意思?你不跟着一起走?”
柏易微笑着摇头,他的笑意延伸至眼尾,他甚至都没发现自己在笑:“我不走。”
白二的表情忽然狰狞起来,他提高了音量,怒不可遏地吼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现在就走!去码头!那里有船!让瘪驴给你找一艘船!”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走不了!难道你也想死吗?!”
柏易平静地看着白二:“这不叫死。”
白二抬头看他。
柏易说:“这叫殉情。”
柏易又笑起来:“是不是很罗曼蒂克?”
白二冷静了下来,他说:“听我说,柏易,你不欠我什么,就算要回报我之前为你做的,也不用拿你的命来回报,你很年轻,只要你走了,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无论是去当老师,还是建厂,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所有的产业都归你,你是自由的。”
柏易:“把手放在铁栏上。”
白二没有动。
柏易笑着说:“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白二把手贴在铁栏上,两人隔着牢房,掌心相贴。
柏易眉眼温柔:“我不觉得自由是件好事,如果我是风筝,也需要地上有人牵住线。”
“而我的线,一直在你手上。”
白二冷漠的看着他:“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愿意陪我一起去死了?”
“我只是拿你寻个开心,你还真以为我爱上你了?”
柏易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减。
外面传来了一声巨响,大地都晃了几下,头顶落下砂石。
白二:“我让你滚!你听不懂吗?!”
柏易:“你确定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些?”
“我不知道这次以后会怎么样。”柏易忽然开口,他不在意白二能不能听懂,“毕竟之前每一次,我都是完成任务以后离开的,但这次我会和你一起走。”
柏易像是卸下了重担一样轻松:“这样一次又一次,我觉得很累,说不定这次就是解脱。”
柏易第一次觉得这么轻松,他以前从没想过解脱,因为他并不觉得难过。
柏易:“其实我一直不太懂,你到底爱我什么,因为我帮过你?还是我让你有安全感?总不会没有一点理由。”
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值得被爱,因为他从没想过要去爱人。
地动的频率越来越频繁,外面的轰|炸声也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已经没人在意监狱里的人了。
白二沉默的看着柏易。
柏易:“应该没有下一次了。”
他们对视着,没有人移开目光。
白二忽然说:“我觉得我一直认识你。”
“看到你的那一瞬间,就好像有人在我耳边说,就是这个人。”
“所以你不欠我。”
白二:“你现在还能走。”
柏易抬头,看着已经开裂的天花板和不停落下来的砂石水泥块,有细碎的砂砾落在他的身上,头上,让他整洁的外表慢慢变得狼狈不堪,白二也是一样。
每个人都穿着不同的衣服,他们在不同的阶级,只有这个时候,危险来临,脱掉画皮后,才都一样。
他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想做一个“优秀”的人,一开始,他只是觉得这样能获得好处,可以在不同的领域如鱼得水,他擅长和人打交道。
但时间长了,那些他觉得能获得好处的举动就变成了他的本能。
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成功带给他的喜悦和刺激越来越少,人们的追捧并不会让他感觉愉快。
他只是带着一张面具,像旁观者一样观察着一切,并不想成为其中的一员。
监狱外火光不断,响声不断。
柏易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惨叫声,又似乎没有听见。
白二:“你知道我最后悔什么吗?”
柏易看着他,等待他说出来。
白二表情阴狠地说:“你答应我的那天晚上,我就该把你干|了。”
柏易忍不住笑出声:“说得对,我赞成。”
当监狱被炸毁的时候,柏易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到了这个时候,他和白二反而没什么话可说,他们只是静静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火光冲天,驱散了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的黑暗。
无数楼房轰然倒塌,废墟瓦砾遍地都是,人们在哭叫奔逃。
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端。
这一次,柏易没有听见任务完成的提示音。
他一生都在为了不知名的未来穷尽心力,他终于任性了一次。
他想起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一个城市的沦陷与毁灭,成就了一段原本平凡的爱情故事。
失去意识之前,他觉得很轻松。
肩上担着的一切都消失了。
只留下他这个人,没有任何附加价值。
他听见白二说:“是我拖累了你。”
他想回答:“没关系,我爱你。”
但他没能回答出来。
震碎的砖石倾泻而下。
他们就像这座城里其他人一样,无论以前身处什么样的阶层,拥有什么样的地位,过上几年,在世人口中,也只是死在上港轰|炸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