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于火焰中重生(十五)

转眼就要过年了,局势动荡时,年味也不是很足,往年这个时候灯笼已经挂上了,而现在,也只有几条繁华的大街挂了灯笼,稀稀落落几个,并不怎么喜庆,也实在喜庆不起来。

天气转冷,路上不少饿俘,有些还是小娃娃,巡街的人把尸体运走,扔到城外挖好的坑里去,至于这些人里还有没有有活气的,没人知道,也没人去看,往坑里一扔,没死的醒了能爬上来,如果被尸体埋的深了,就算醒了也依旧没命。

柏美茹在上港也有几个朋友,她们一群有钱人家的小姐各自凑了凑,在贫民区搭了个棚子,请人煮粥救济穷人。

她知道自家很快就要离开上港,于是还让柏易帮忙,资助了一家孤儿院。

但杯水车薪,他们救的人少,死的人多。

白二也拿出了一笔款子,买了几栋楼,让穷人去住,不收租,就跟七十二家房客差不多,一栋楼住了许多人,这些人有的就在楼里开铺子,挣点小钱维生。

与民生的艰难相比,娱乐倒是依旧如火如荼,又新开了几家歌舞厅,并且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招待,以前的歌舞厅还是要限制客人的,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街上的瘪三有了几个钱想进去,歌舞厅还会把人拦下来。

如今是什么都不顾忌了。

好像世界末日来临,所有人都要趁最后的机会狂欢一把。

最标志性的事件是,密斯赵终于接受了杨三的追求,并且——她的男朋友更多了。

柏易穿上西装,披了呢子大衣,同白二一起出了门,白二也是一样打扮,两人站在一起,很像没有血缘关系的同胞兄弟,打扮虽像,长得却不像。

两人约好了去看戏,今晚是孙琦的最后一场戏,今晚过后,孙琦就正式退下去,准备离开上港了。

因为白二的面子,戏班老板同意他退,这一场戏所得的收入,都由孙琦带走。

也算是好聚好散,这个年岁,结个善缘比找个仇人来得强,谁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有求于对方了。

现在看戏的人并不多,院子都没有坐满,和以前满堂宾客相去甚远。

但孙琦也不在意,在台上依旧认真的唱着。

他是个生来就命运多舛的人,走到今天,他觉得自己运气不算差。

以前觉得进了戏班,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也没什么未来,年轻时还好,等到老了,要么也开一个戏班,要么不知道死在哪儿。

现在他却能拿一笔钱退下去,找个平安的地方,开个小店,也能活得不错。

他在台上唱的认真,台下的人听的也认真。

好像此时此刻,所有处于不同阶级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丝共鸣。

柏易喝了口茶,穿堂风呼啸而过,有些冷,他紧了紧衣领,目光依旧放在台上。

民国最后的辉煌,就在此刻了。

列强的铁蹄踏碎了大清的如画江山,好不容易恢复了一口生气,战乱接踵而来,这时候没人会相信,未来的华夏大地会重获生机,欣欣向荣。

“怎么了?”白二看柏易的样子,让下人拿了个暖手炉过来,一块碳在里面闷烧,比后世的热水袋使用时间还要久。

柏易揣着一个手炉,轻声问白二:“你想过以后吗?等不打仗了,咱们的国家会成什么样?”

白二倒是毫无兴趣,他是个活在当下的人,因此说:“无论什么样,人还是那样,好的坏的,聪明的笨的,跟现在没什么两样。”

柏易一听,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便不说话了,认真听孙琦唱戏。

散场的时候,班主请白二和柏易留步,果然没等多久,孙琦便妆也没卸的跑来了。

跑来也不说话,他庄重的双膝跪地,表情虔诚的给白二磕了个头。

“没有二爷,就没有我的今天。”孙琦说的真心实意。

如果没有白二的面子,班主是不会那么轻易放他走的,戏班子缺了台柱子,想要再培养起来一个就太难了。

孙琦磕完了头,又冲柏易作揖,他看出了柏易和白二的关系,但并不点破,同时认为柏易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如果心胸狭窄,早就找他算账,把他当情敌对付了。

更何况孙琦并不把男子相爱当回事,这事自古就有,不算新鲜,尤其他待在戏班,什么样的人和事都见过,不以为奇。

临走前,孙琦还对柏易和白二说:“我买了明日的车票,正午就坐火车走了,还望二爷和大少保重自己,您们二位的恩情,我铭感于心。”

柏易很客气地说:“孙先生不要这样说,您身在戏班,却不自轻自贱,已然是个君子了。”

孙琦深深地看了柏易一眼,再次作了个揖。

他的人生几经风雨,却只有柏易道出其中辛酸。

若能昂首挺胸的活着,谁愿意低头,俯小做低?

难道戏子生来就愿意做戏子吗?

白二:“好好活,活出个人样来。”

孙琦用手指擦了擦眼角,笑道:“若是可能,我必是要活出个人样的。”

班主也在旁边说:“他是班里最有心气的一个,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也不会放他走的。”

毕竟许多人离了戏班,是活不下去的。

他们一生只会这一门营生,从小学这个,捧了这个饭碗,就只会吃这碗里的饭。

放他们出去,反而是害了他们。

班主也说,他们这个戏班子也要走了,准备去江浙一带,那边可能好一些,如果运气好还能换一个营生,太平年间戏班挣钱,可乱起来就不行了,换个营生虽然不像以前风光,可也不担心什么时候被麻烦找上门。

班主是老班主的儿子,父亲死后子承父业,如果换做是他爹,绝不可能放走孙琦,也绝不可能带戏班子换营生。

要把一个小娃娃培养成能上台的角,需要无数时间和精力,还要看小娃娃的天分,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如果放弃,无异于壮士断腕。

离开的时候,柏易在车上对白二说:“你倒是无意间干了件好事。”

白二十分自得:“我一向是个好人。”

白二真是这么觉得的,他从不拖欠雇员的薪水,就是搬货的苦力,他给的钱也不能算低,除了对付他爹以外,他这辈子还真是当得起好人两个字。

白二握住柏易的手,柏易的手温暖干燥,他的手冰凉苍白,意识到这点以后,白二想把手收回去,却又被柏易握住了。

“等年过了,我就把家里人送到重庆去,你呢?”柏易问的是白二的那几个弟弟妹妹。

白二很是凉薄的说:“愿意留就留,愿意走我就给他们一笔钱,出去了也饿不死。”

他只是二哥,不是亲爹亲妈,更何况哪怕亲爹亲妈在,也不过如此了。

柏易刚到白家,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柏父让他马上回去,有要事相商,话不能在电话里讲,一定要当面说,也是柏易外套还没脱,又坐白家的车回了柏家。

“你看看。”柏父把信递给柏易。

柏易一看字,就知道是柏明秋写的,都说字如其人,柏明秋的字也跟他的人一样,一笔一划并不十分端正,但也不能说是不好看,带上了浓重的个人风格,竟认不出是什么字体,只能说是“我字体”。

柏明秋是写信来要钱的,开头就写了。

后面则是写最近的生活,敌人来袭,他也和战友们一同上了战场,暂时把敌人打退了。

但是军队没钱买药,也没钱买绷带,战友们都在苦熬,一直没等到后方的支援物资。

柏明秋没有抱怨从军的艰难,反而抱怨他们的武器太差,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也不会有那么多战友倒下,还抱怨后方太穷,给不起他们多少支援,搞得他们绷带都是撕的干净衣服。

至于他自己,也伤了一点,不过运气好,子|弹从他手臂擦过,只受点了皮外伤。

最后,他强调了自己的立场,虽然他很害怕,受伤的时候很想哭,但他一想到他是在保家卫国,是在保护身在上港的家人,他就觉得自己能坚持下去。

顺便,如果可以的话,请爸爸多给他寄点钱来,要是有药和绷带,那就更好,下辈子他还是爸爸的孝子贤孙。

柏易一开始是皱着眉的看的,看到最后,眉眼舒展开来,嘴角也带上了笑。

他嘴上不说,其实一直很担心柏明秋,柏明秋读书不错,本性也不差,就是一直顺风顺水,没有经历过磋磨,不知道世事艰辛,人又生得调皮了一些,柏易总觉得柏明秋再这么下去会走上歪路。

如今一旦,倒勉强算是个热血青年了。

柏父:“我送他过去,是想磨磨他的性子,不是让他去送死的啊!”

他老泪纵横:“这次只是擦伤,下一次呢?他下一次还有这样的运气吗?”

柏易却说:“爸,国难当头,他想报效国家,这是好事。”

柏父肩膀塌下去:“我知道是好事,可是那么多人当兵,不差他一个,我只有三个儿子……”

“没了哪一个,我心口都要被挖块肉出去。”

柏父是个老派人,讲究严父慈母,他是一定要严厉的,于是把慈爱藏在深处。

如今儿子遇到了危险,慈父的一面就占了上风。

柏易:“您想把他叫回来?”

说完柏易又看了一眼信:“我看他信里的意思,是不会回来的。”

柏父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吹胡子瞪眼地说:“我是他爸!他还能不听我的?!”

柏易:“既然军法严苛,也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说法,依您对他的了解,觉得他会乖乖回来?”

柏父没这个信心,家里只有大儿子最听他的话,最懂事,生来就是父母的心肝宝贝。

至于下面三个,那都是前世得罪的讨债鬼。

哪怕是柏美茹——也总有任性的时候。

唯独柏易没有,柏易似乎天生就没有脾气,待谁都温和有礼,以前在京城的时候,各家各户的少爷都愿意跟柏易结交,每逢节日聚会,给柏易的请帖就没少过。

那时候柏父得意极了,柏易出生的时候他还年轻,还没学会怎么当一个好爸爸,但柏易从小懂事,才七八岁就能在各家各户走动,还颇有几分脸面,别人不是因为他这个当爸的才看重他,而是觉得他虽年纪还小,但圆滑妥帖,将来必然能成事,故此才给他尊重。

柏父觉得由此可见,自己虽然没有当爹的经验,但也称得上是一个好爸爸,子不教父子过,儿子是个好儿子,那父亲也是个好父亲。

结果柏明秋一出现,柏父的自信就被打击的荡然无存。

但柏明秋再不好,也是柏父看着长大的,也是他的儿子,而且比起懂事的大儿子,他也更注意不懂事的二儿子,至于柏易,他也快把二弟当儿子看了。

“爸,您要真的担心他,就多给他一些钱。”柏易知道家里刚收了款子,钱不少,能挪用的比以前多,又说,“至于药和绷带,我来想办法,到时候我问问白二有没有相熟的人能帮忙带过去。”

柏父泄了气:“也只能如此了。”

但柏父还是不高兴,他觉得自己做错了,就不该把柏明秋送去军队,应该把他送到码头去搬货,或许还要好一些。

柏易关上了书房的门,让柏父在书房好好生闷气,自己则下楼去倒了杯水。

“哥!”柏美茹一路小跑地跑进来,乳燕投林般扑进了柏易的胸膛,还眷念的蹭了两下,找回了幼年时的依赖感觉,心里十分安宁,然后才抬头说,“孤儿院开了,我正要去找你,准备和你一起去看呢!”

柏美茹:“东西我都备好了,有过冬的棉衣棉裤,还有五头猪和十只鸡,十只鸭,还有两百个大洋的现银,正好一起送过去。”

柏易低头看她:“你哪儿来的两百个大洋?”

柏美茹一个月的零花钱是十个大洋,非常足够,但她没有存钱的习惯,不可能存下这么多。

柏美茹笑道:“我请太太们捐款了!赵太太一个人就捐了一百。”

柏易这才放下心来,他也不急着回白家,就答应和柏美茹走一趟,他们趁着夜色把东西拉过去,因为是柏家人,所以宵禁时间只要跟巡防的警卫队打好招呼就行。

再给他们一人一个大洋,花一点小钱,还能请他们护送过去。

孤儿院就开在郊区,这里人烟稀少,但建了高墙,墙上嵌了碎玻璃,还是安全。

这里的孩子都是从市区找到的,有些身体完整,大多都缺胳膊少腿,或者是面容有暇,但就是身体完整的,也像是得了痨病,骨瘦如柴,总是咳个不停。

西药买不起,就请大夫抓草药熬,喝几副药,不说马上恢复健康,但总算是不咳了。

孩子们的房间是上下铺,一个房间可以睡十个人,院子里弄了秋千和滑梯,食堂很大,建筑虽然老了一点,只有围墙是新建的,但对于这些孩子来说,有个能遮风挡雨,并且还给他们食物吃,床铺睡的地方,已经称得上是幸福了。

毕竟没被带来以前,他们住的是街头,睡的是巷尾,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要饭所得。

柏美茹跟柏易说起这个孩子,十分心疼:“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五岁,胳膊还没有一根木棍粗,脸上没肉,倒都挺了一个大肚子,可见没过过好日子,也不知道他们爹妈怎么想的,只管生不管养。”

穷人家没钱打胎,只能把孩子生下来扔掉,心肠好点的扔在闹市区,希望有善心人捡走。

心肠差点的,就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扔了,并不管那个孩子的死活。

柏易说:“世道好的时候都不缺只生不养的人,更别提世道差的时候了。”

这大约就是人性了,有的人哪怕自己不活也要保全孩子,有的人抛弃一切都要先让自己活下去。

人性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多重选择,选哪一个都不出奇。

柏易见过的人多了,因此认为没人是绝对的好人,也没人是绝对的坏人。

真正的圣母大约只存在于传说和书籍中。

圣母原本是个好词,指的是圣母玛利亚把所有痛苦拥入怀中,把幸福洒向世界。

后来因为民间故事中出现了许多道德绑架以及损人不利己的“好人”,于是圣母就成了一个贬义词。

这些故事只抓住了圣母的表象,却没有抓住灵魂,只会误导他人。

要是在街上对一个人说:“你可真是个圣母。”

一定没人会认为这是夸奖人的话。

可这个词原本是褒义的。

是赞美一个人大公无私,舍自身利益而倾助他人,具有圣母的高尚品格。

他们坐着小汽车,后面跟的是货车,警卫员和孤儿院的员工一起卸货,只有五头大肥猪比较麻烦,鸡鸭关在笼子里,除了一路拉屎以外,并没有肥猪麻烦。

不过肥猪还是很吸引人的,虽然身上有臭味,但警卫员和员工的眼神都紧紧盯着这几头猪。

把猪盯得夹紧了腿。

猪越肥越好,多数人还是爱吃肥肉,毕竟瘦肉没有油水,只有富家人爱吃。

下水也是穷人最爱,捯饬好了也是一顿美味,总比吃菜来得好。

“麻烦了。”柏易给警卫员一人递了一块大洋,感谢的态度很好。

平时在普通人眼里凶神恶煞的警卫员此时也很好说话:“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您喊一声,我们是必要来帮忙的。”

帮一次忙得一块大洋,这样的买卖真是美死了。

柏美茹今天穿的是平底的女式皮鞋,裙子也不长,正适合走路和忙里忙外,她让人把牲畜弄到厨房后面的院子里,又招呼人把棉衣棉裤抬进去,除了棉衣棉裤以外,还有好几袋冬瓜糖。

感受到了帮助人的快乐后,柏美茹像一只飞上天的小麻雀,幸福极了。

“大哥!”柏美茹站在柏易面前,羞怯地看着柏易,双眼闪闪发光。

柏易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柏美茹就高兴了。

在她心里,世上没有人比她大哥更有本事,更像个君子,所以得到大哥的肯定,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奖励,她一直希望能成为像大哥这样的人。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且只要求自己,不要求别人。

尤其是大哥从来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告诉她女孩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反而一直支持她去寻找人生的意义,追求自己的理想。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多数孩子还没有睡,他们没有早睡的习惯,流浪街头的时候,只有等夜深了,路上没人了,才能找到睡觉的地方。

听见动静的以后,他们就把门打开一个小缝,探头探脑的偷看。

还是管事的妈妈说:“想看就出来看,柏小姐给你们送东西来了!”

管事的妈妈一脸慈爱的笑,这个妈妈还是柏美茹亲自挑的,确定人品合格以后让聘请过来,管事妈妈也很珍惜这份工作,现在工作不好找,她在这里干一个月,能有六块大洋,可不少了,而且这里包吃包住,她的工钱可以拿回家里,够一家老小活得很滋润。

孩子们一开始不敢出来,还是管事妈妈亲自抱了一个出来后才引得他们跑向大厅。

孩子们先看的不是毛衣毛裤,而是冬瓜糖。

糖是那么好的东西,他们有些很久没有吃过,有些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柏美茹挽起袖子,很精神地说:“过来排队,我给你分糖!”

因为吃饭也要排队打饭,所以孩子们听得懂排队的意思,一个个含着手指排队,拿到糖的孩子很珍惜的含着糖,不敢嚼。

柏美茹看得心酸,但也知道不能教会孩子们大吃大喝。

他们必须学会简朴,以后遇到危险,也才有更大的机会活下去。

柏易站在一边看着,觉得自己虽然不算好人。

但至少把弟弟妹妹培养出来了。

相处了这么多年,并非没有感情,他也希望他们能更好。

此时的柏易,似乎懵懂的抓住了一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