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了相府大门,门口的小厮眼一凝,一下就认出来了马车里坐的是何人,几步走下台阶,当先一步掀开车帘,弯着腰请出里边的人:“公子回来了。”
钟成溪一身白衣,仪态端正,从容步下马车,轻轻点了个头,带着双福往府上走,随口问着:“母亲可在?”
今日并非是休沐日,父亲身为相爷还在宫中伴驾议事,母亲赵郡主广交好友,手帕交无数,时常帖子下到相府请赵郡主赴宴,赵郡主也欣然前往,钟成溪先问过,若是母亲不在,他便等母亲回府后再去请安。
下人回道:“郡主在府上。”
钟成溪脚步一顿,随即转了方向,朝着父母居住的正院去,路上奴仆不断,见了钟成溪,纷纷朝他见礼。
相府规矩严谨,伺候的下人丫头们都是经过了赵郡主身边,出自宫中的嬷嬷们□□过的,一言一行皆按宫中的婢子要求,赵郡主为人洒脱,最是不喜下人嚼舌,一经发现便要逐出相府。
赵郡主晌午小憩了会,刚起身一会,正斜斜靠在贵妃榻上,半眯着眼,由着身边的丫头摇扇,发间的流苏垂落,各色珠宝点缀在乌黑的发间,本就明艳的美人越发雍容。
钟成溪从外边踏进来,像是不曾见到这幅美景一般,微微垂眸,离着两步朝赵郡主福礼:“母亲。”
赵郡主长长的睫毛颤了几下,睁开眼打量起眼前的儿子,轻轻掩嘴,声音里还带着慵懒:“怎么不在王府多待几日?”
钟成溪在昌王府住了三日,三日前王府车架亲自来相府接了他过去,再等一年钟成溪便七岁,到入学的年纪了,要提前定下他的入学之处。
昌王府有府学,有进士大儒坐镇,小世子更是在宫学读书,昌王府接了他去与表兄弟们在学里多接触一二,让他提前适应进学,赵郡主是嫡长女,先帝亲封郡主,王府里郡主的院子还留着,钟成溪在昌王府上时便住在这处院子里。
王妃疼爱钟成溪,每回都要留他住上小半月才肯放人的,赵郡主骤然见到儿子从王府回来,一时还有些疑虑,随后她突然坐起身,摇扇的丫头退到一边,赵郡主招了招手,让钟成溪近前,拉着他上下打量,眼神逐渐锐利起来:“怎么回事,是不是王府有谁欺负你了?是赵浑那小子还是赵彰那小子?”
赵浑赵彰是她嫡亲大哥,昌王府世子赵颖实的两位嫡子,比钟成溪大几岁,赵浑是嫡长子,昌王府以后的世子,赵彰是嫡次子,其他的侄儿们都是庶出,钟成溪是她与相爷的嫡子,那些庶出的侄儿们不敢得罪他,只有赵浑赵彰二人有这个底气。
赵郡主是昌王府嫡长女,自幼在宫中长大,性子骄纵,仗着先帝和王妃的疼宠,向来目中无人,她的嫂子都不敢掠其锋芒,每回回王府,侄儿们在她面前都十分乖巧。
钟成溪随父,瞧着沉默寡言,性子沉稳,但与几位表兄相比到底小上几岁,何况他过于安静了些,赵浑赵彰又性子活泼,便是欺负了他一二,他也不会在长辈面前告状。
钟成溪住在昌王府时时时顺意,知道他喜静,外祖母和几位表兄们在待他时都极有分寸,并没有母亲赵郡主嘴里的仗着年纪身份欺负他。
钟成溪不着痕迹抽出手,如实解释着:“王府待儿子一应都好,并无任何不妥,表兄们也是面面俱到,时常遣了下人给儿子送礼来。”
“当真?涛涛,你有父亲母亲,便是在你外祖家也不用怕,凡是都有父亲和母亲为你做主的。”钟成溪性子太静了,又喜欢把话给憋在心里,赵郡主怕他顾忌着情分,便是受了委屈也不肯露出分毫。
钟成溪略略有些无奈,肯定道:“母亲放心,当真没有事。”
赵郡主见他说得肯定,想着儿子承继了她与相爷的聪慧,想来也轻易不会叫人欺负了去,也不在意钟成溪这般正经的模样,重新靠在了贵妃榻上开始闭目养神:“既然如此,那你何不在王府里多住上些时日,左右家中也无甚大事。”
钟成溪到底年纪不大,做不到不喜形于色,赵郡主说完,他脸色微微一变,只赵郡主闭着眼没有看见,王府对他这个外孙当真极好,一应供应都与赵浑赵彰两位表兄一般无二,钟成溪时常去王府小住,对王府十分熟络。
换做往日去王府小居,钟成溪会在王妃膝下尽孝,会多住些时日才会回府,但这回去,钟成溪总是对相府有些牵动,惹得钟成溪心中有些烦闷,所幸便告辞回了府,他向来不喜把心中话对外说,便是在父母面前也是寡言的性子,只道:“下回去多住几日也使得的。”
赵郡主早就习惯了钟成溪这般,只轻轻颔首,她瞧着精气神不大好,眉心微微蹙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钟成溪便福了礼出了正院。
府上的女主子除了母亲赵郡主,还有祖母薛氏,钟成溪规矩足,从王府回府后,如今给母亲赵郡主请了安,便准备去老太太的主院里请安,却被丫头给拦了下来。
丫头压着声儿,朝着里边看了看,说道:“老太太才歇下不久,现在还没起来呢。”
钟成溪只得先回了立春院,等夜里再来给祖母薛氏请安,这回去王府,他身边只带了双福一个小厮伺候,双寿留在立春院里管事。
钟成溪回了立春院,双寿便先来汇报院子里的情况:“这几日院子一应照旧,不过昨日宫中赏赐了几匹布料下来,立春院分了两匹,已经收进了库房里了。”
父亲钟相深得天子信重,母亲赵郡主与天子兄妹情分深厚,宫中时常便有东西赏赐下来,钟成溪不知见过多少。
“府上有什么情况?”
钟成溪察觉有几分不对,母亲赵郡主有小憩的习惯,但往常这时早就开始梳洗打扮起来等着父亲家来了,祖母也向来不会这时候还未起身。
双寿脸上带着为难:“便是因着这宫中赏下来的布匹。”
钟成溪轻轻点头,他在心里已经有预料了,听到双寿的话并不意外,“继续。”
双寿便说起来,宫中把进贡的料子给相府送了好几匹来,府上的女眷在接到后自是高兴的,谁知宫中送的料子并不是送来让她们挑,而是分成了好几份,指明了要给谁的。
他们郎君是相府独子,得了两匹,正院的郡主和老夫人各得了三匹。
正院和主院的事,双寿知道的不多,钟成溪对此也十分迷惑,宫中这赏赐按理并没有不对,大家都得了布匹,谁也怪不着的,钟成溪想了会,实在不懂这其中的波折,只得先放下了。
双寿在禀报完府上的事后,又禀报起了钟成溪走时交代的事情,去府角瞧一瞧旁边广临侯府的姑娘有没有来过,双寿只听命于钟成溪,向来是钟成溪如何吩咐便如何做,不曾有过迟疑。
他跟双福都是公子身边的小厮,相爷在教导公子时他们也跟着听过,相爷曾再三叮嘱过公子不能对姑娘动手脚,不能学了纨绔去戏弄姑娘们,公子吩咐去盯着广临侯府的姑娘,到底有违相爷教导,是在做错事,双寿不敢说大声了的:“奴才这几日都按照公子说的去府角看过,不曾见到公子说的那位姑娘,倒是见过有个丫头每日都来一回,待上约半刻后便离去。”
双寿:“公子,还要继续盯着吗?”
钟成溪默了默,摆摆手,很快下了决定:“不必了,我亲自去。”
父亲教导过他做事要有头有尾,便是邻里的陈家妹妹不愿再见他,他也应该跟陈家妹妹最后说上一声,如此才称得上一句有始有终,把这件事告结,把事情想通,从在王府时就有些烦闷的心思顿时一扫而空。
钟成溪饶有兴致的捡了书看,在书房里小憩了片刻,外边日头已经落了下来,钟成溪轻轻掸了衣摆,带着双福往主院去给祖母薛氏请安。
钟家是寒门起家,祖籍在安阳,钟淮没考中前,一家老小都在安阳居住,如今钟淮贵为相爷,老太太两个也跟着享了福,住在这相府里头,老太太两个上京多年,但从前的做派却也丢不掉,老爷子嫌下人伺候得不舒坦,特意在院子里开了块地来种地。
老太太则不然,她前半辈子苦够了,如今儿子成了相爷,她自然要风光享福,吃香喝辣,房间里到处都摆着各种奇珍,色彩斑斓的放在房间里做一堆,钟成溪甚至还看到了昨日宫中赏下来的三匹布匹,如今就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钟成溪到时,小姑钟玉春正同祖母薛氏说着笑,小姑钟玉春生得跟祖母相似,脸似银盆,瞧着便富态,她又会说话,祖母不少奇珍都被她哄了去。
小姑钟玉春是三年前才投奔相府的,她在安阳出嫁,三年前和离后便跟着镖局押送货物一起上了京,投奔二哥钟淮,如今跟着老太太两个都住在主院里。
薛氏浑身穿戴着金银,她已经好几日没瞧见钟成溪了,见钟成溪过来,连忙朝他招手:“涛涛,你不是去王府小住了吗,怎么回府上来了?你告诉祖母,是不是你在王府受他们欺负了?”
钟成溪近前,又在祖母面前解释了一遍:“祖母放心,我在王府好好的,这次没住两日,下回去多住几日就行了。”
薛氏十分慈祥:“好好好,没事就好,你不在这几日,祖母还不习惯呢,立春院里下人伺候得可还好?平时用度够不够,要是不够你就跟祖母说,祖母这里还有不少金银,全都给你。”
钟玉春撇撇嘴。
钟成溪轻轻扫了她一眼,认真回拒了:“孙儿不能要,父亲说过,等以后孙儿长大了,自己便能挣下家业的,祖母的金银便留着花销吧,若是祖母要给,便给姑姑吧,给姑姑充作嫁妆,她身边有银子才会过得好。”
薛氏看着他认真严肃的模样,在他这张如玉的脸上仿佛见到了儿子钟淮当年在他们面前立下誓言的模样,薛氏心中感慨:“你的样貌性子跟你父亲都格外相似,他当年也是这样,要不是他勤奋刻苦,也不会考中,如今还当上了大官。”
薛氏最喜欢同孙子说从前在安阳的事,他们的田地,村里的那些人,远在安阳的大伯一家。
钟成溪坐在一旁,静静的听着,他耐心极好,连坐姿都规规矩矩的,等薛氏有些乏了,这才告辞。
钟玉春给母亲薛氏捶着腿,半是娇嗔着说道:“娘真是疼涛涛,涛涛有我二嫂这个当郡主的,一点金银算什么的。”
薛氏喝了口茶水润喉,这才说道:“我不疼他疼谁?涛涛可是你二哥的嫡子,咱们相府的独子。”
钟成溪是独子,连兄弟姐妹都没有,他长得神似钟淮,薛氏一见他就欢喜,赵郡主成亲多年才诞下钟成溪这个嫡子,生产时又受了罪,以致再难生产,他们夫妻只能有这一个独苗苗,她也只有这一个独苗苗的孙子,自然疼得很。
双福跟在钟成溪后边,“公子,咱们是回立春院还是去正院?”
钟成溪去王府是为了之后进学的事,他还需要同父亲禀报,便朝着正院走:“先去正院见过父亲。”
王府请了进士大儒,赵彰表兄和其他几位表兄们都在府上的府学读书,钟成溪这两日在府学里听大儒讲学,确实受益匪浅,但他听了外祖母的意思,外祖父有心想让他入宫学,与赵浑表兄一起在宫中读书。
宫学是宫中皇子和宗室子弟读书的地方,由翰林院的侍读侍讲们讲学,翰林院的学士们学识丰富,览天下奇书,是最有学识的,钟成溪心里有些想法,但还需要同父亲商议。
主仆两个到了正院,却见外边平日里守着的下人都没了踪影,钟成溪站在廊下,只听见房里边传来一道娇斥,“钟淮,你竟藏私房!你老实交代,你为何藏私房,是准备拿这银子做什么?是不是想在外边养几个外室?好啊你,我没想到你竟然还存了这等心思,去,你把她们都接进府来,我倒要好生看看!”
在钟成溪的记忆中,几乎没见过父母闹红脸的,母亲赵郡主在外人面前骄纵跋扈,甚至在他这个当儿子的面前也丝毫没有隐藏,连跟祖母斗法都不避讳他,但在父亲面前却是娇声软语,一派天真,从来没有大声的时候。
父母争吵,正好让他给撞上了,也难怪院子里伺候的下人都被调离了,钟成溪面上有两分尴尬,父母的私事他当儿子的不便插手,钟成溪动了动,正想带着双福离去。
正要走,房门突然打开,在钟成溪眼中,一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父亲,当朝相爷捂着脖子从房中急匆匆的步了出来,见到站在门口的钟成溪,钟淮丢下句:“劝劝你母亲。”
钟成溪见他指缝间都渗出了血丝,忍不住倒抽口凉气。
母亲在父亲面前从来端庄贤淑,仪态举止优雅,但现在只因为藏私房便把父亲挠成这样,叫钟成溪着实惊着了。
他以后是断然不会藏私房的!
钟成溪小小年纪便知这女子向来会胡搅蛮缠,无理取闹,有了父亲珠玉在前,钟成溪对女子突然翻脸的认知更深了,他站在原地,还不曾听从父亲的话进去劝劝母亲,里边瓷器碎裂声传来,钟成溪顿住脚步,带着双福回了立春院:“母亲还在怒火之中,现在去恐让母亲越发不宁,我们先回去吧,等母亲先好生想一想,明日再来给母亲请安。”
回了立春院,厨房里送了晚食来,钟成溪让双寿去库房里拿了药膏,让双福送到前院书房里去。
双福问着:“公子不如亲自送过去,正好叫相爷知道公子的一片孝心。”
双寿接替了双福的位置,站在一侧给公子布菜,钟成溪轻轻摇头:“你送过去吧,我就不去了。”
父亲位高权重,是所谓的一人之下的相爷,是文武百官之首,大权在握,官威深重,以父亲的身份地位,是并不愿叫人瞧见他狼狈的时候的,哪怕是在儿子面前也一样。
钟成溪是理解的,便是他也是如此,许多时候也不愿叫人知道了他的不足,他的狼狈的时候,更愿意在人前展现出相府公子光鲜亮丽、沉稳可靠的一面。
到如今他一直都做得很好,唯一一回便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下便冒犯到了临家的陈家妹妹,对她做出了不好的事情来,陈家妹妹倒是见到了他不好的一面,但陈家妹妹年幼,尚且不知事,又隔着一堵墙,这才叫他保住了颜面,不至于无颜见人。
连他都是如此想,更何况是父亲了。
钟成溪从有记忆开始,父亲便一直在朝中奔波,十分繁忙,他见到父亲时候不多,钟成溪更多的是在母亲赵郡主身边长大的,母亲赵郡主对他倾注了关爱,钟成溪对母亲也十分依赖。
只如今他年纪渐长,虽不再如同稚子时那边闹着要母亲哄着,要母亲伴着,面上更注重规矩礼仪,似与母亲生分了些许一般,母亲在他面前更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性子,但在钟成溪心中却是如同从前一般的,不曾变过。
在父亲和母亲之间,他自然是选择站在母亲这边。
双福得了话,捧着药膏正要走,刚到门口就被钟成溪给叫住了,钟成溪目光闪了闪,嘴角动了动,迟疑着说道:“父亲曾说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男子不应该与女子诸多计较,你转告父亲,尽快把私房交给母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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