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梦魇

他笑了笑说道:“我只是欣赏江少的为人。”

江灼道:“这样虚头巴脑的话就别说了。沈总,你也说了,你是个商人,看重利益。我的为人如何跟你没有多大关系,我这个人是否有利用价值才应该是你所考量的。所以我是何德何能被沈总高看了呢?”

他侧头思考了一下,用手指敲了敲太阳穴:“恐怕也就是这点家传的手艺吧?”

沈谦皱了下眉。

大概是因为年纪要大上十来岁的缘故,从刚才他见到江灼开始,沈谦的脸上就一直带着某种类似长辈与晚辈说话的、居高临下的赏识感。直到现在,他好像才突然意识到,似乎不能把对方当做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那样看待。

他索性承认:“当年江老的名声,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了。江少家学渊源,也是年少有为,说来咱们也算是沾亲带故,沈家这几年有意向发展相关行业的业务,要是江少愿意一起干,那我也放心,你也得利。”

现在是他在征求意见,江灼一点点把由沈谦的主导的局面扳回到了自己这边,还是这样的感觉让他感到舒适。

江灼靠在椅背上,闲闲道:“我记得沈子琛曾经提到过,沈总家里曾经请过几位很有本事的命理大师,怎么,沈总不相信他们吗?”

沈家支付给每一位请来的顾问高昂的报酬,就冲着这份福利待遇,沈谦也对他们十分信任。只是他确实一直在被某件难解的事情所困扰着,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给出他想要的解答。今天碰到江灼,就有点动心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说道:“与其说是不相信他们,倒不如说是根本没有人试向我证明过这一点。你能猜出来我心中的想法。那请问,所谓的算命观相,真的有这么神奇吗?”

江灼懒得废话,扫了沈谦一眼:“你额头上月角塌陷,两边的眉毛右略低于左,眉头有锥尖,左颊上生了一颗小痣,正在天仓之位。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沈总少年丧母,而且这件事让你郁结于心。”

沈谦不是个性格外向的人,特别是他身为沈家下一代继承人,但父亲尚且还处于精力充沛的阶段,当年与他的母亲感情关系十分恶劣,却对现任妻子分外宠爱。

这种微妙的关系导致沈谦从来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公然表露出他对于自己母亲的情感,以免惹来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

而那些所谓的命理大师们,不知道是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还是不愿意掺和进主家人的私事当中,每次沈谦想问他们一些相关问题的时候,得到的也都是不疼不痒的答案。

这么多年揣在心里的隐忧被直截了当地戳破,竟让他心里猛地升起一股冲动,想把这些事跟江灼说说。

沈谦拿起桌上的红酒,喝了一口,道:“你说得对。我妈是在我十六岁那一年开煤气自杀死的,但是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这么多年来也放不下这件事。”

不知不觉间,话题已经从江灼的家世方面反过来转到了沈谦身上。

根据沈谦的描述,他的母亲,也就是他父亲沈鑫的前妻周美娥毕业于一所商科大学,也是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女强人。两人的性格都十分强势,在结婚数年之后因为感情破裂而离婚,当时双方几乎反目成仇,财产分割之后,周美娥便一直独居,也没有再婚过。

而后沈鑫认识了江灼的母亲林琼,并跟她结婚。

林琼的性情淡漠,从来不会限制两名继子的行为,因此她嫁入沈家这件事并没有对沈谦的日常生活造成半点影响,他依旧隔三差五就去自己的母亲家中住上一阵,后来沈子琛大一点了,沈谦还会带着沈子琛一起去。由于命格的神秘力量,周美娥也很喜欢沈子琛这个被抱养来的孩子。

“我想不出来她会自杀的理由。”沈谦说道,“我妈不是那种会为了男人和爱情要死要活的人,更何况我十六岁的时候,她跟我爸已经离婚好几年了,也没有过新的恋情。就在之前几天我带着子琛去看她,她还跟我们说,计划给我们两人一人存一笔基金,让我们再长大一些就去学习如何理财……一切都很正常,结果在几个小时之后,她就把门窗都关紧,打开了煤气。”

他摇了摇头:“恐怕任何一个听见的人都会觉得荒谬吧。”

江灼道:“是不是在你离开令堂家里之后,又有别的什么人找过她?”

沈谦苦笑道:“不,我没离开。”

江灼的眉峰扬起,面上微露疑色,沈谦道:“她把我和子琛都一起锁在家里,还给我们吃了安眠药。”

哪怕江灼都因为这句话而怔了一下,这确实就说不通了。周美娥身为人母,保护孩子是本能,她就算再怎么想寻死,也不应该带着自己的孩子一起。

而且当时沈子琛居然也在。

江灼道:“沈总方便具体说一下吗?”

沈谦看了江灼一眼。吃饭的地方是他挑的,两人坐在靠墙的一处座位上,木制的桌椅旁边点缀着绿色植物,本来就暗淡的光线再从大厅中间的吊灯上疏疏落落地透进来,就愈发显得幽暗了。

江灼的面容反倒在这种晦暗不明的光影下显出一种朦胧的美感,连目光都像是隔着一层纱。

沈谦选这个地方,自然不是为了浪漫或是营造气氛,而是在这一层模糊的保护色之下,无论是他还是江灼,谈话时想必都能够更加放松一些。

但大概是放松过了头,在心里藏了这么多年的事,他竟不知不觉地跟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越说越多——沈谦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他到这里找江灼的初衷是什么了。

“那天下午我们刚刚结束月考,放学很早,我就带着子琛一起去了我妈那里。她可能没想到我要过去,表情还很惊讶,但是也没说什么别的。给我拿了点水果饮料,让我们去书房写作业。”

沈谦轻轻闭了一下眼睛。那天的事他曾经无数次地回忆过,但是除了命案刚刚发生不久跟警察交代了一些情况之后,这些记忆就留存在他的脑海中,再也没有出口,如今讲述出来,那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竟然都依旧栩栩如生——这一点让沈谦自己都感到惊讶。

“我记得当时她化了淡妆,身上还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因为我妈自己在家的时候,通常都是以舒适为主,不需要化妆的,我还问她是不是有客人,她说可能有,让我别管。我也就没有在意。”

“我不知道她当时的心理活动究竟是什么样的,但是现在想想,她可能想过要给我一次机会。因为没过多长时间,她又过来问我和子琛,说‘街心公园那里有几个孩子在打篮球,你们也一块去玩一会吧’……但我拒绝了。”

沈谦说到这里,用手撑住额头,静了片刻。江灼给他倒了一杯红酒,沈谦道谢之后一饮而尽。

“那一片经常在街心公园打篮球的孩子我都认识,以前也经常在一起玩。但那天没有理由的,我就是不愿意出去,不愿意动弹。所以我跟妈说不去,她犹豫了一下,没说别的,给我和子琛一人端了一杯牛奶喝,说完之后,我们两个很快就睡着了。”

江灼看着面前活生生的沈谦,忍不住想,他可能知道沈谦如此疼爱沈子琛的理由了。

果然,沈谦接着说道:“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过,我妈会在给我喝的牛奶里放安眠药,我和子琛睡着之后,她关上门窗,打开了煤气。”

江灼道:“那你们是……”

沈谦道:“子琛挑嘴,牛奶只喝了一半就偷偷倒进花盆里面去了。我是听见他的哭声醒过来的,勉强捡了一命,但是我妈没救回来。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江灼心道,果然。

不管在出事的时候沈子琛有没有绑定直播间,以他的命格都不容易发生这种意外。这就等于沈谦是因为沈子琛才逃得一命,当然要对这个弟弟又是感激又是疼爱了。所谓因祸得福,正是如此。

江灼道:“沈总之前说令堂的打扮看起来像是要去见什么人,那么有没有可能她原来并没有带着你们一起自杀的想法,而是那个人改变了她的主意?”

沈谦强调道:“我问她有没有客人,她说的只是‘可能有’,但实际上我喝掉牛奶睡过去的时间,距离我们出事之间也不过只有二十多分钟,警察调查过,当时楼下一直有个年轻母亲陪着孩子学走路,根本没见到有人来。而且整个房间里门窗反锁,也再没有其他人的指纹脚印。”

江灼不置可否地一点头,似乎对这份所谓的“证据”不大上心,说道:“所以你也坚持认为她是自杀的,只是不知道令堂为什么会这样做?”

沈谦苦笑了一声:“我没有任何坚持,所有的答案对于我来说,都是说不通又很合理的。死无对证,查无痕迹,谁能给我一个判断呢?”

他用手抹了把脸,抬起头来看着江灼,郑重地说:“江少,其实在我母亲去世之后,这些年来,我总是重复一个同样的梦。今天把这件事对你说出来,盼望江少能够为我解惑,酬劳方面江少大概不在乎,但我一定会按照规矩奉上。”

他的态度,已经由从最初的试探考较,完全变成了老老实实求人办事的样子,江灼倒觉得这个沈谦不像他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那样讨厌,说道:“沈总客气了,你先讲,我尽力而为。”

沈谦说,他这个同样的梦从周美娥去世之后每个月都会反复做上个三五次,这么多年下来,几乎梦中的每一个小细节他都已经烂熟于心。

那个梦境最早出现的时候,是周美娥头七的那天。沈谦因为母亲的丧事筋疲力竭,睡的很早,迷迷糊糊的又一次回到了周美娥去世的那间房子里。

房中依然是他们这一起经历过生死劫难的三个人,周美娥、沈子琛和沈谦自己。

在梦里,沈谦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已经去世的这个事实。当时正是盛夏,四周的窗户开着,有风涌入,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花香,他站在窗前,能看见楼下行人往来,欢声笑语,十分热闹。

沈谦转过身来,跟周美娥说道:“妈妈,你带我出去玩。”

他的口气很不客气,但平时对儿子很严格的周美娥微笑起来,领着沈谦和沈子琛下楼来到了街上。街道上的车人多,人也很多,每个人都穿着一种靛蓝色的老式服装,笑容满面地交谈着,然后分头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如果仔细打量,还会发现他们脸上的笑容都如出一辙,仿佛连唇角勾出来的弧度都一模一样。这种服装,这种表情,与周围繁华的都市环境格格不入。

这时候,一名中年妇女推着辆小板车走过来。那女人很瘦,乍一看长的有点像耗子,她的板车上面摆着各种小零食,沈子琛闹着要吃,在板车上挑了一袋白糖。

打开糖袋之后,他又把白糖递过去,让周美娥先吃。周美娥像是很高兴,脸上也露出了跟街头行人一模一样的笑容,身上的衣服也随之变成靛蓝色。她拿起糖袋,就要往自己的嘴里倒。

沈谦在旁边看着,忽然觉得心里面很生气、很嫉妒,于是冲上去将那袋白糖抢过来,扔在地上狠狠地用脚踩。

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的场景忽然就变了,三个人站在一块墓地上,旁边所有的房屋行人都变成了一个个的墓碑,远处隐隐传来出殡时吹奏的那种唢呐声。

紧接着,一支送葬的队伍从声音向着他们走来,中间簇拥着一个大棺材,而口中喊的,竟然是周美娥的名字。

那种带着奇怪微颤的声音夹杂在风中,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沈谦浑身发抖,冲上前去,结果骤然发现,那只送葬队伍当中的所有人,长的竟然都是——他的脸!

然后沈谦就惊醒了。

在这种环境下讲他的故事格外有气氛,周围人少,光线又暗,沈谦自己讲着讲着,都觉得仿佛又回到了那片诡异而荒凉的坟地之中,被无数个长着与自己相同面孔的人包围。

多年来,那梦境从来没有远离过他,带着当年难解的悔恨与血色的过往,在深夜的床脚半隐半现,露出半边幽微的笑意。

午夜梦回睁开双眼,他总是疑心自己已经不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