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拂发梢,目光如火似刀。
崔英感受到众人视线,顿时如芒在背。
都看她干嘛?她也很迷茫啊!
早在安平时她就问过谢嬷嬷“崔英”有没有什么要好的小姐妹,但谢嬷嬷当时很肯定的告诉她“崔英”从小性子就静,不爱与人结交。
所以即便“她”与沈三姑娘相识,顶多也就是泛泛之交。
既然顶多是泛泛之交,这沈三姑娘突然要见她作甚?
崔英不禁后退半步,眼神犹疑又飘忽,不想竟一不小心在半空中撞上裴君慎深若幽潭的黑眸。
她神色微顿,杏眼一眨便将视线移向别处,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这种没什么用的对视默契,若是放在裴君慎袒护裴沅之前她或许会开心半晌,但现在——成年人该体面的时候就要体面,她才没兴趣抢别人的心上人。
而裴君慎见此心底那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烦乱竟又卷土重来,只是眼下沈府的案子终于有了突破口,他必须全神贯注。
思及此,他立即收回视线,侧身问沈侍郎:“沈大人,令嫒和崔六姑娘从前相熟吗?”
“不认识啊!”沈侍郎抚着胡子纳罕摇头:“崔家六姑娘不是前些日子刚来的长安吗?”
“听说临入城时还遇上劫匪受了伤,家妻原本是想过带姝儿去崔家探望,可那几日长安实在太热,姝儿不慎患了暑病,在家吃了好几日的药才好,便没去成崔府。”
沈夫人是崔英伯娘王琬琰的庶妹,两人待字闺中时关系还算亲密,不过自王琬琰嫁人后她们已有十多年没见,直到崔霁五年前赴任长安才重新亲近起来。
而崔英生在安平长在安平,应是从未见过沈姝。
可刚才沈姝的话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她说的清清楚楚,她想见崔英。
故而现在不止沈侍郎和裴君慎惊讶不解,就连沈夫人也一把攥住王氏双手,激动站起:“长姐!你听到了吗?”
“姝儿说她要见人!她愿意见人了!她、她说她要见六娘!她要见六娘!”
说到这儿,沈夫人好似忽然想到眼下还不是开心的时候,又猛地转身握起崔英手腕,言辞恳切道:“六娘,六娘你一定要帮帮姨母,你好好劝劝姝儿,便是天塌下来这家里也有我跟她父亲顶着,让她不要害怕!”
“琬珠,你莫要心急——”
王氏见状却上前拦住沈夫人,不动声色地将她搭在崔英腕上的手移到自个儿身前:“三娘愿意见人是件好事,可我们英儿初来长安,胆子小,你莫要吓着她。”
“况且英儿不了解三娘脾性,便是进去屋中恐怕也就是陪三娘说几句体己话。”
“是,长姐,是我急糊涂了……”
沈夫人说着转眸看向崔英,“六娘你心中莫有负担,你就进去和姝儿说说话,若、若你不知道说什么,那也无妨,你就听姝儿说说话,好吗?”
“您放心,六娘定会尽力而为。”崔英这会儿已渐渐冷静,闻言正色颔首,应下沈夫人的请求。
虽然确实不知道沈三姑娘为何要见她,可同为女子,只要她有能帮得上沈三姑娘的地方,自是义不容辞。
只是崔勇他们的事她还没能告诉伯娘,若再耽搁下去恐怕……
就在她为难之际,裴君慎却迈走进凉亭,为她解忧:“崔六姑娘,你尽管去,贵府之事便由裴某向崔夫人转达。”
“也好,那就有劳裴大人了。”崔英没怎么犹豫便拱手向裴君慎行了谢礼,两边都是紧要之事,有人能分担当然再好不过。
公是公,私是私。
她只是要收回自己对裴君慎的钦慕之心,不是要跟他老死不相往来。
于是话说完,她就朝与裴君慎一同进入亭下的沈侍郎行了一礼,然后大步迈向沈姝闺房。
院中石亭与闺房房门相连,崔英脚下生风,衣袂飘起,在身后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正气凌然”地走到门边。
沈姝浑身乱糟糟地坐在地上,后背颓然地倚着门框。
她方才用了好大力气才打开条门缝与崔英说话,话一说完话便立刻关上房门。
而此时屋外那些人“叽里呱啦”的字语虽一字不落地跑进了她耳里,可不过转瞬就会从另一耳朵跑出去。
沈姝根本不在乎他们说什么。
她只想知道、只想知道遇上那样的事到底该怎样活着……
想着想着,沈姝眼中忍不住又滑下两行泪。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咚,咚咚。”
崔英透过门缝看见一抹散落在地的杏黄色裙摆,想了想便半蹲下身敲了敲门槛上面的门框,轻声:“沈妹妹,我现在可以进去吗?”
“嗯,六姐姐进来吧。”沈姝回过神,抬起袖子抹去脸颊上的泪,哽咽应声。
崔英闻言直起腰,轻手轻脚地推开半扇房门,屋内光线昏暗,所有的窗都落了帘。
而沈姝不出她所料,果然神色憔悴地坐在了地上,脚上连双布袜都未穿,纤白玉足就那么了无生气地赤/裸在空气中。
好在初秋的天气仍旧炎热,这样坐着反倒能得些凉爽。
崔英进屋,关上门后便提起氅衣颇为不讲究地坐在了沈姝旁边。
沈姝偏眸看她一眼,水眸中顿时充满诧异:“六、六姐姐?”
“嗯?”崔英笑着应她,眉眼明亮柔和:“沈妹妹唤我进来是想与我说什么?”
沈姝微怔,方才还清晰如昨的记忆在这一刻好像忽然模糊了起来。
不过她或许会忘记崔家六姐姐的容貌,却绝不会忘记那件发生在崔家六姐姐身上的事。
细细看来,眼前这人的面容看着其实与四年前的崔家六姐姐并无不似,反倒是性情……瞧着有些不太一样。
她还清晰记得那年在永乐公主府的赏春宴上,崔家六姐姐在后花园假山被姜家登徒子戏谑欺辱的模样。
那时她被人扯破了衣裳裸/露玉肩,却连一声“救命”都不敢喊,只敢又羞又怒的红着脸求饶。
可求饶怎么会让登徒子收手?那只会让登徒子更加放肆,更加欺凌……
沈姝双眼通红,无光而绝望,看见如今的崔英就像看见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六姐姐,当年那件事,你是如何熬过去的?”
当年?崔英双眸轻闪,方才在外头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心绪霎时虚了虚。
“沈妹妹是指哪件事?”——竟至于用上“熬”之一字。
沈姝闻言一默,胸口顿时升起一股郁气,不过她很快便想到了什么,深吸口气道:“六姐姐不必害怕,当年我答应过你和瑾哥哥不会将那件事告诉任何人,姝儿说话算话,这些年从未与旁人提起半字。”
崔英闻言终于反应过来,听这沈三姑娘所言,应是还不知道她“失忆”之事。
那她现在要不要坦白?此事崔英从未想过隐瞒,崔氏族人和安平府的老乡们鲜少有人不知。
只是如今传递消息远不如后世那般发达,长安远在千里之外,知晓她失忆之人却是少之又少。
不过这倒是又从侧面证明了崔英先前的推论,沈三姑娘与“崔英”的确只是泛泛之交。
她思索垂眸,余光悄悄环顾起四周——裴淳说沈三姑娘曾发过好大一通脾气,方才在外头她听见沈姝柔弱的声音时还有些怀疑裴淳言词有所夸大。
但这会儿看见满地的碎瓷茶盏和东倒西歪的玉面桃花屏风,她才明白裴淳已经很含蓄了。
既是如此,那看来沈姝眼下的心情远没有她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我们可以去里面谈吗?”崔英敛起神思,眸色认真地望向沈姝。
从散落在地上的这些碎瓷炉灰、书册画卷、斑驳屏风来看,沈姝应当也是个脾性刚烈之人。
这样的性情,如果只是普通的“被掳未遂”,那她一时间或许会害怕、会惶恐、会惊慌失措,却不至于发了那么大一通脾气后还要死要活地不让任何人近身。
而且瞧她红彤彤的眼眸,明显是狠哭过好几回的模样。
所以崔英想,恐怕昨夜被掳时还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
譬如,被欺负。
思及此,她又补了一句话:“这里不太安全,我们说话声音稍大一些,外面就会听得清清楚楚。”
“嗯,好。”沈姝闻言点了点头,不疑有他。
她想说的事和当年发生在崔家六姐姐身上的事的确都不宜让外人知晓。
可她不想往屏风里头去,昨夜那歹人就是在那里骗了她!她不想靠近那个地方!一点都不想!!
“六姐姐,随我去坐塌吧。”沈姝捏紧裙摆,好一会儿才按捺下心中起伏,起身领崔英往平日里丫鬟陪床时歇息的地方。
“嗯。”崔英从善如流,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沈姝,一边驱步跟上她。
此时沈姝神思飘离,眼睛虽望着坐榻,脚下的路却走得心不在焉。
眼看她下一脚就要踩到不知何时打落的碎瓷片上,崔英急忙拽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小心!”
她急声。
然而话音未落却听沈姝忽地一声尖叫,猛然用力推开她,抱头大喊:“无耻!恶心!放开我!快放开我!”
崔英没料到她会反应这么大,一时躲避不及“嗵!”地一下摔倒在地,锋利的瓷片瞬间扎破手心。
她闷哼,身上顿时浸出层冷汗,却硬是忍着没吭声。
房外很快传来敲门声,沈侍郎和沈夫人又忧又急,一句接一句的询问沈姝安危,想推门而入但又怕女儿气恼。
崔英咬牙站起,左手紧紧攥住右手手腕,吸着气轻声提醒:“沈三妹妹,你看看我,我是崔英,我方才拉你只是不想让你踩到脚下的碎瓷。”
听见耳边的轻柔女声,沈姝抱头嘶喊地声音总算停了下来,不过她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双臂抬眸看向崔英。
女子面容温善,眸中含光,不是昨晚那个对她意欲不轨的歹人。
而后她目光下移,又看到了崔英那只滴着血的手……
“六姐姐!”沈姝顿时慌张向前,手足无措道:“你、你先出去,先去包扎伤口!”
“无妨,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崔英却不肯,她将手背到身后坚称自己没事,只让沈姝快些回应沈侍郎和沈夫人。
机不可失,失不再得。
沈姝这一刻愿意与她说话,下一刻却未必,她不能因小失大。
房外沈侍郎和沈夫人还在继续呼唤,一声声着急地——
“姝儿你没事吧?”
“姝儿你怎么了?”
“姝儿?姝儿?”
“……”
话语像佛经一样回荡在耳畔。
沈姝顿了顿,好一会儿才狠心扬声:“爹爹,娘亲,我没事,你们不要进来!”
听到女儿回答,沈侍郎和沈夫人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了肚里。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那娘亲和你爹爹这就回亭中等着,你慢慢与六娘说话,别着急。”
两人临走前还在门外念叨了一番。
沈姝略显不耐烦地又应一声:“知道了,你们快走。”
不料她话音刚落,屋外竟又传来一声询问。
只是这次不是问她,而是问崔家六姐姐。
“崔六姑娘,你可无恙?”
男子声音清润好听,隐隐藏忧。
作者有话要说:裴大人担心老婆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