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流淌,一路无话。
约莫两三刻后,崔英终于感觉到马儿不再狂奔,马蹄奔跑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而后不久,裴君慎便轻“吁”一声勒马。
烈玉闻声立马跺了跺马蹄,喘着马气儿停了下来。
崔英家中的老马也跟着停了马蹄,但却没喘粗气,只在烈玉身边“嘶嘶”地低鸣了一声,仿佛有点瞧不起烈玉,质问它为何才跑这点路就喘起了气。
烈玉不屑理它,一边翻了翻眼皮一边抖抖马身提醒裴君慎和崔英下马。
崔英这会儿还在为先前“不小心碰到裴君慎嘴角”的失误懊恼,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又默默劝解自己一番才慢慢放下袖袍。
可放下袖袍之后她却并未看见清康坊的后坊门,也没看见什么花林,只看见一处有些破败的茅草屋小院。
崔英心神一紧,不由抓紧马绳:“裴大人,这是什么地方?”
这时裴君慎已翻身下马,正朝崔英伸出手想接她落地。
闻言,他面上未见任何慌乱,只是牵着马绳带崔英绕到茅草屋侧面,而后往远处某片黄白花影一指,从容道:“那是秋菊,在它旁边还有一片梅林,只是如今天气尚暖,梅树尚未开花。”
说着他顿了顿,仰眸望向马背上的崔英,话音越发沉静有力令人信服:“此草屋乃裴某先前偶然寻得,还请六姑娘先随我去草屋换身寻常衣裳,如此我们才能更方便地潜入清康坊。”
“原来是这样……”崔英稍松口气,看着裴君慎略带歉意地弯了弯唇:“我险些以为裴少卿是故意诓骗我至此,还请少卿大人海涵。”
话落,她有些赧然地把手递给裴君慎,在他的照顾下双脚慢慢落地。
将两匹马都栓在院中的柳树下后,裴君慎走在崔英身侧,将她带进草屋之中。
破木门微开半扇,崔英杏眸转了又转,确定视线内无人才踏进屋中。
然而一进屋内,她便骇然发现十数个潜伏在草屋两角的人——崔英一慌,转身便拽起裴君慎袖袍要往屋外逃。
然而裴君慎却比她更快一步,在她刚刚进屋之际便眼疾手快“嘭”地一下关上屋门,随即反身便将她抵在门上,一手禁锢着她的腰一手紧锁她两只手腕:“六姑娘,请听裴某解释。”
他身子几乎紧贴着崔英,低沉悦耳的声音和清淡好闻的气息瞬间就蛮不讲理地乱了她的呼吸。
“裴大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崔英的脸色因用力挣扎而迅速涨红,然而神色话语却远没有裴君慎所预料的那般激动。
甚至双眸中也只是极短暂的闪过一丝恼怒、一丝不可置信,旋即很快就归于平静。
她因被欺骗而产生的屈辱愤怒、因被禁锢而产生的惶恐害怕、还有因自己被美色迷惑而落入圈套的懊恼悔恨…等等等等,似乎所有外泄的情绪都叫她用一个眨眼压进心底、压进眸光深处。
裴君慎微低着头,牢牢注视着崔英的眼睛,似乎想要探清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波动。
探清那道隐藏在平静背后的倔强,冷静,决绝,孤注一掷,仿佛随时会跟他拼命的复杂情绪。
裴君慎微怔,禁锢着她双腕的手微松了些力道,轻吸口气喟叹:“六姑娘,我绝无伤你之意,此屋中皆乃大理寺官差,我等盯着清康坊已有数日,万不可在此时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崔英眼眸微动,不由仔细看了眼躲在草屋两侧的人。
破布烂衫,浑身泥污,手脚也都脏兮兮的,乍一看确实很像清康坊中的难民。
可如果再细心一些,就会发现他们的身姿形态和真正的难民有很大差别。
难民长期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大多身形佝偻,瞧着畏畏缩缩的。
但这些人此时身板个个都挺得笔直,精神头瞧着一个赛过一个,若换上盔甲,说他们是上过战场杀敌的老兵也不为过。
如此看来,裴君慎说得或许是实话。
但就算是实话又如何?
崔英如今已不敢信他,先前他说得那些话也都是实话,不还是一步步将她骗来此处?
“裴大人,这些话若你在诱我进屋之前便对我说,我或许会信,但如今——”
她顿了顿,话音微冷:“你叫我如何相信,这不是你又一次的巧言令色?”
若是熟悉崔英的人,其实不难看出此刻她的语气虽冷但态度已软化不少,这时只需好言相劝、温声讲理,崔英的气很快便消。
没想到裴君慎却恰恰选了最惹人生气的解释方式,他竟直道:“六姑娘,若我只是想要诓骗你来此处,方法甚多,何须如此大费周折?”
“?”
“???”
崔英眼角一压,杏眸瞬间怒睁:这话什么意思?他到底是在向她解释还是在威胁挑衅?
幸而裴君慎那日在淮柳阁已积攒出些许和崔英谈话的经验,话音将落之际终于注意到她神色间的变化,长睫一扇便及时转了话口——
“六姑娘……你先莫急。”
“其实裴某已派人潜入清康坊去查崔府府中家仆的踪迹,也派了人去告诉你的随身侍女,言明六姑娘如今正与我在一起。”
“算算时间,最多再过半柱香,便会有人到此通禀。”
果然,因他这番话,崔英眼瞧着就要爆发的怒气瞬间就自行压了下去,一边仔细回想起她跟裴君慎碰面之后他的一切言行,一边疑惑道:“裴大人……何时叫人去做的这些?”
见其怒气渐消,裴君慎不由微松口气,同时也悄悄松了松箍在她腰上的手,诚挚坦白道:“圣上曾特赐在下三名亲卫,他们平时极少现于人前,但行事极为稳妥,所以——”
“还请六姑娘再给裴某一次机会,等上片刻再定分晓如何?”
他言罢,索性又松开崔英被他锁出红印的双腕,正正经经地后退一步朝崔英揖了个道歉礼。
“……”崔英一时无话,来回揉了揉自己被捏到发疼手腕。
这人怎么回事?怎么每回都是先惹她生气之后再向她道歉?
崔英一边腹诽一边脑中迅速估量了一番“转身逃跑”的可能性。
然而眼下局势于她而言并不明朗,如今她看似得了自由,实则仍然处于敌人的包围圈。
若她想逃……恐怕刚一开屋门就会被这些官差团团围住。
况且裴君慎方才那句“何须如此大费周折”说的虽然不太中听,但却并非没有道理。
至少这一路上,裴君慎的确多的是机会劈晕她、让她不省人事……
也罢,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还想有朝一日穿回家见爸妈呢,才不要跟他争一时之气。
崔英想着眼眸在裴君慎身上来来回回觑了一遍,然后抬起下巴轻哼:“既然如此,那我就再信少卿大人一次。”
此时恰好山风拂槛,穿透门缝扬起少女一缕青丝。
裴君慎抬眸,一不小心便将她娇蛮又心怀戒备的生动模样映进心底。
草屋之人眼神皆是个顶个的好使,瞧着二人之间不再剑拔弩张,立马就有人大着胆子出声打趣起来:“大人,方才见您带着姑娘来咱们这破草屋,可把兄弟们都惊了一跳,敢问这位小娘子是您何人啊?”
崔英闻言眼睫一眨,迅速装作不在意地看向别处,耳朵却巴巴地立着去听裴君慎作何回答。
可那厢裴君慎听见这声揶揄却忽地想到什么,后耳根竟隐隐泛起红。
作者有话要说:崔小英探头:让我看看是谁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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