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深,淮柳阁中清风流淌,扬起来人衣袂。
裴君慎负手而立,垂眸静思:此时打扰恐不利问询,可若就这般躲着,又仿佛是那门外偷听的登徒子。
于是他侧身,意有所指地瞧了眼落他半步的崔伯安。
收到眼神的崔瑾:“……”
得,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局他破。
悄无声息的后退两格木阶,崔瑾忽地吸气扬声:“六妹妹?六妹妹——”
一边喊一边还重重地踩了几下木梯。
屋内崔英听到这两声语调上扬的呼唤,果然飞快收敛下情绪,深吸口气道:“嬷嬷,你去门外迎迎伯安兄长。”
入长安半月以来,崔府中来淮柳阁探望崔英次数最多的人除了伯娘王氏外便属大堂兄崔瑾。
每日归家后只要得空、时辰又不是太晚,他便会提着东西来看崔英。
东西大多是吃食,有时是宝春酒楼的招牌葫芦鸡,有时是朱家铺子的奶酿鱼汤,偶尔也会带些从西市寻来的精巧小玩意儿。
像哄小孩一样。
谢嬷嬷说四年前便是如此。
那时“崔英”初来长安,人生地不熟,同辈中第一个主动亲近她、愿意带她出门游玩的人也是崔瑾。
崔英下榻,让簪秋帮她取了帔子来披在肩上,又略整仪容令自己看起来精神些,然后才走出屏风提气道:“伯安兄长,你今日——”话音戛然而止。
她眼睫一闪,看着紧跟在崔瑾身后的裴君慎,双颊倏地升起两坨红。
老天呐!这一天为何如此漫长?刚才她那两声哀嚎没有被听到吧?
没有……应该没有吧,听伯安兄长方才的喊声想是才刚上楼梯,这么远,他们肯定听不到。
崔英思绪百转千回,直到说服自己“他们肯定没听到”之后才慢慢镇定下来,走上前向裴君慎福了福礼道:“伯娘将在竹林中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我,今日多谢裴公子相救,日后公子若有用得着六娘的地方,六娘必定竭力相助。”
“这岂不是巧了?六妹妹,今日裴少卿来此恰有一事相询。”
崔瑾在一旁瞧着,听罢此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三言两语便将裴君慎的身份跟来意和盘托出。
崔英闻言,刚刚才消的红晕蹭地一下又爬上脸颊:“裴、裴少卿?”
她说着目光在崔瑾和裴君慎两人间来回游移,面露懵懂,假意不知。
崔瑾眼中含笑,好整以暇,神色间多少藏着点看好戏的意思。
裴君慎却一脸正色地看向崔英回以揖礼,“见过六姑娘。”
而后便接着方才崔瑾的话道:“裴某确有一事相询,不知姑娘可方便与裴某叙话?”
叙话?崔英微怔,默了一瞬才明白其话中深意,沉吟道:“书房就在对面,去那里叙话……裴公子以为如何?”
裴君慎颔首:“有劳。”
崔英又回身看向谢嬷嬷和簪秋:“你们就在房中等我,我说完话便回。”
两人齐声应是。
崔英便带着裴君慎和堂兄崔瑾去了对面小书房。
屋内尚未燃灯,仅有稀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地面,崔英借着微光在门后左侧的存物箱盒中拿出火折子,轻吹出火苗先将箱盒旁边的火烛点亮。
“兄长,你与裴公子先坐。”
崔英边说边朝书房里面走,用火折子把屋内烛灯一个接一个点燃,动作有些缓慢。
书房内顷刻间灯火通明,书案上翻阅半数的《崔氏族志》和散落地面的《刑狱私密手札》《刘公探案记》等书亦赫然映入裴君慎二人眼帘。
崔瑾今日也是头回进这小书房,瞧见地上那些书不免有些惊讶:“六妹妹,你何时对刑案之事有了兴趣?”
崔英闻言阖上火折看向二人:“碰巧看见书房中有,我心生好奇便随手翻了翻。”
淮柳阁书房中这些书大部分都是福伯命府中小厮去书肆中买来的,因家中两位大人皆是查案破案的官职,小厮想着六娘子兴许会有兴趣便特意备了几本。
但也不多,仅有四五本。
不曾想竟全被崔英翻找了出来。
倒是那些长安小娘子们爱看的谈情话本,时至今日一个个的都还安安静静地躺在书架上。
崔瑾听着很是开心:“如此甚好,从前六妹妹胆子小,在街上碰见两人吵架都叫我换条路走,这般看来六妹妹忘却前尘也不全是坏处,至少胆子大了不少。”
“许是忘却过往使我心无所念了罢,既无所念,自无可惧。”崔英说完笑了下,见二人仍未就座,便又将他们引至窗边矮几前落座:“兄长,裴公子,请——”
裴君慎颔首,俯身落座。
崔瑾见状便撩袍坐于其右侧,从案几上本就备着的笔墨纸砚中抽出宣纸,接着研磨提笔以充笔吏,撰写询问笔录。
崔英见状便坐在他们对面,开门见山道:“你们有何要问?直说便是。”
裴君慎沉声:“六姑娘,在此之前裴某希望你能答应我,今日我们所谈之事,除了我和伯安之外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崔英点点头:“六娘明白,裴公……大人请放心,今日之事若有他人问起,六娘定绝口不提。”
身为准公职人员,对案件内容保密这点觉悟她还是有的。
可裴君慎不知没想到她会这般配合还是怎的,听完她这番话后竟顿了一瞬才开口:“敢问六姑娘今日晕倒前可曾察觉身体有何不妥之处?醒来后又感觉如何?”
看来他也注意到荀宅之中有问题了。
崔英原本正发愁该怎么将“竹心亭熏香之事”告诉伯娘和大伯,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其实,今日我一进竹心亭便觉得有些不舒服……”
崔英想着微锁眉心,仔细回忆起当时感受:“我喜清爽,许是那亭中燃的熏香,对我来说太过浓郁。”
她这话说完,崔瑾便在旁佐证:“六妹妹确实不喜燃香,这半月来我只要有空便来看她,从未在淮柳阁闻到过任何熏香味道。”
“嗯。”裴君慎神色淡漠,这点他方才入阁时便注意到了——“六姑娘请继续。”
崔英便接着道:“不过我在亭中待了片刻后就渐渐习惯了那熏香的味道,除了觉得略有脑胀外并无其他不适,当时晕倒前我亦无所感,否则也就不会站起。至于站起后……”
说到这儿崔英顿了顿,一想起当时窘境她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咳。”她垂眸清清嗓子,缓了好一会儿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窘迫,继续道:“站起后我双腿一软便没了意识。”
裴君慎闻言薄唇微抿:“请六姑娘再仔细想想,晕倒之前当真没有其他感受了吗?”
崔英缓缓摇了摇头,凝眉道:“若非要说有何不妥的话,我……还觉得有些困乏?但这也许是熏香离我太近、迷了眼睛的缘故。”
或许是因要饮酒作诗,竹心亭中被充当酒桌的桌几其实是张尺寸很大很可观的长几。
那会儿崔英目测过,大约长两米宽一米左右,荀老和大伯各坐南北两头,罗大夫站在西面,位置更靠近荀老,伯娘则坐在东面位置更靠近大伯。
而她坐在伯娘身侧,面前刚好是放在桌几中央的熏香炉。
裴君慎了然,继续问:“苏醒之后,六姑娘身体可有不适?”
苏醒之后?那可就有的说了。
崔英略一沉吟便总结道:“初醒时注意力极难集中、反应迟缓,需要好一会儿才能组织语言,还有头昏脑涨疼痛,浑身乏力,精神不济,险些出现幻觉……”
“幻觉?”裴君慎抓住关键处,神色倏然凌厉:“六姑娘看到了什么!”
崔英双肩一颤,冷不丁被裴君慎吓了一跳——问案就问案,她这么配合,他忽然这么凶做什么?
崔瑾瞧见急忙安慰:“六妹妹莫怕,裴少卿一查案便是如此,他只是紧张案情,不是故意吓你。”
话落又看向裴君慎,忍不住护起犊子:“大人,你问话……问话和善些,这好不容易变大的胆子再让大人吓回去怎么办?”
只是刚说一半就看见了裴君慎泛着冷光的眼神,话音不由低了低。
不过崔瑾的话多少还是起了些作用,裴君慎再看向崔英时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歉意,只是正如崔瑾所言,裴君慎一查起案来其他人事物皆会被放在案情之后。
因此他并未道歉,甚至还冷声道:“请六姑娘如实回答。”
崔英:“……”
瞬间委屈!生气!很难哄的那种!
再怎么说她都是受害人,又不是嫌疑犯,她忍着头疼、忍着饥饿、强撑着力气配合他问询,难道就是为了让他用对待嫌疑犯的态度对待她吗?
崔英抿唇,不禁有些赌气:“裴大人方才没听仔细,我说的是险些,并非真出现了幻觉,只是刚醒时眼花看见了重影而已。”
裴君慎闻言眉心轻竖,不由沉声提醒:“六姑娘,请你切勿隐瞒真相。”
崔英顿时气笑,唇角对称勾起:“裴大人何出此言?您问什么我便答什么,何处有所隐瞒?”
言至此处,裴君慎终于察觉出崔英态度有变,至于为何有变……想来方才他那般问话确是惹了崔六姑娘不开心。
略一沉吟,他便果断拱手道:“六姑娘海涵,方才是裴某言辞有失,还请六姑娘再仔细想想是否曾看到幻象?”
崔英:“……”
沉默,长久的沉默。
该道歉的时候不道歉,刚惹完她生气就道歉是什么操作?
她如果轻易原谅岂不是显得很没有面子?可如果不原谅岂不又显得她很无理取闹?
这边崔英又气又恼,对面裴君慎见她不语却以为是自己诚意不够,想了想又道:“今日委实叨扰了六姑娘,待六姑娘身体无虞,裴某在宝春楼设宴答谢六姑娘可好?”
嗯?还请吃饭?崔英忍不住偷瞧一眼裴君慎俊美无俦的脸,原本还在生气的心瞬间就不坚定了。
“我……”
“长安西市热闹繁华,极具风情,六姑娘来长安后可曾去过?”
见其神色略有松动,裴君慎不由一鼓作气提出更多赔罪方案:“若不曾,不知裴某是否有幸陪六姑娘同游西市?”
“我忽然又想起来了!”
崔英闻言一拍案几,杏眸中蹭地亮起“正义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崔瑾(前排兜售瓜子可乐汽水版):吃瓜·jpg
感谢在2023-01-27 13:53:22~2023-01-28 14:0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荒进行时、小静不想学会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