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很社会性的动物, 在一个氛围里泡一会,就很容易被同化。
比如叶斯, 被挤在阳台沿上一动都动不了地浇了几分钟雨, 又被何修当着十几个侧脸和后脑勺啃了一口后, 精神迅速陷入失常,融入午夜丧尸喊楼大队中。
满世界都是嘶吼、发泄、鼓舞,但他却觉得自己想喊的不是那些,胸腔深处有股往上冲的劲,直到那两个字从喉咙里吼出来, 他才听见自己喊的到底是什么。
“何修!”
叶斯不知道着了什么魔, 一把甩开何修的手, 腰贴着阳台的围栏, 上身使劲探出去, 探进雨里, 两手圈在嘴边使劲喊着何修的名字。
“何修!”
“何修——”
“何——修——!”
喊到万籁俱寂,所有人的喊叫都成了一片白噪,耳朵里脑海里反复回荡的都是自己的喊声。
那天晚上回宿舍一路都晕晕乎乎的, 大脑缺氧, 走道脚都软。叶斯就记得躺在床上时摸手机一看都过了一点,然后闻着被窝的桃子味, 才又想起是何修拉着他用浴液打了一遍四肢,又按着他洗了头,帮他吹干,给他冲了一包热乎乎的板蓝根喝。
叶斯撑着最后的力气把当天的锦鲤全转了一遍, 发了几十次“小简平安”,然后终于在发完最后一条,力竭了似的,连头顶那句温柔的“晚安”都没来得及回应,撒开手机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但感觉睡成了一锅糊涂粥。半梦半醒之际,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噪音,背景音嘈杂,还有一个杀猪般的声音:“何修!何修!!”
叶斯整个人一哆嗦,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随即脑袋深处一阵眩晕,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当时就没坐住歪着砸在了身后的墙上,肩胛骨磕在冰凉的水泥墙上,生疼。
何修也醒了,一脸懵地看着对面,沈浪正捂着手机乐得捶床。
“惊不惊喜,刺不刺激?”沈浪边咳嗽边说,“我昨天好不容易挤进阳台,就听叶斯在那喊,我当机立断一定得给录下来,以后给你俩当起床铃。”
何修想吐槽但又忍住了,一个宿舍的开这种玩笑也很正常,只是大清早吓他一跳。
他正纳闷叶斯竟然没有耍脾气,一扭头,就见叶斯靠着墙坐着,两眼有些茫然,脸色苍白得跟纸一样。
何修一下子就从栏杆那头翻了过来,“怎么了?”
沈浪关掉录音,严肃起来,“怎么了?叶神怎么了?”
温晨连睡裤都没来得及套,就那么穿着小裤衩爬下床梯,站在叶斯床底下仰头,“学神,他怎么了?”
“没事。”叶斯张口,听见自己声音打着颤,像带着哭腔似的。但他并没有想哭,就是觉得特别没劲,于是又缓了缓,再张嘴却又不是哭腔,而是嗓子哑了,“有点起来猛了。”
“你发烧了。”何修手在他脑门上摸一下,又皱眉伸嘴唇过来也贴了下,叹气,“是发烧了,摸你手心全是汗,应该也有点低血糖。”
叶斯叹口气,感觉喉咙里火辣辣的,他摸索着想下床,谁料何修又翻了回去,按着他肩膀把他生生按躺在床上。
“今天请假,不学了。”何修看着他,“我去给你买早餐,你先睡个回笼觉,手机也关掉。”
“干什么啊。”叶斯无奈道:“大老爷们感个冒就不学习了?”
“你是发烧,加低糖,而且长时间过劳。”何修严肃脸,语气微妙地低沉下来,“别辩这些没用的,快把眼睛闭起来。”
叶斯小声骂了一句靠,闭眼一会,又忍不住乐起来,没乐两声又开始咳嗽,于是只好把头偏过去边乐边咳。
他听着何修下床的声音,咳嗽完说道:“你挺牛逼啊,这个宿舍什么时候轮你管了,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就今天一天。”何修一边麻利换衣服一边说,语气有些闷,过一会又说,“不,就你生病这几天。当然,越快康复越好。”
叶斯忍不住又开始乐,闭着眼睛乐,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冒傻气。
何修风风火火就走了,温晨给他倒了杯水,然后说请假的事包在他身上,让叶斯好好养病。
叶斯没跟他客气,随便嗯了一声。翻个身本想再眯一会,却听见身后沈浪拉着温晨窃窃私语。
“哎,温晨。学神刚才用亲脑门的方式摸叶斯的体温啊。”
叶斯闭着眼睛,下意识放轻呼吸。
温晨压低声,“这不是很正常吗。”
“是吗?”沈浪迷茫,把脑门凑上去,“你来,你来用嘴唇贴我一下,我感受感受。”
“……变态。”温晨红着脸小声骂,拿起书包就走了。
叶斯死劲掐着自己大腿不乐出声,差点把肉都拧下来一圈。
何修去一趟挺长时间,长到温晨沈浪都走了,整条宿舍走廊里也安安静静,叶斯迷迷糊糊中撑不住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门外压低的说话声。
“行,就你俩是吧?那俩去上课了?”是宿管阿姨的声音。
何修声音很低很低,“是的,这是我俩的假条,麻烦您让待会打扫卫生的阿姨不要放音乐,让他再睡一会。”
“行,那你让他吃点饭啊。”
宿管阿姨的脚步声远了,何修才小心翼翼地进门。
叶斯感觉自己耳朵都竖着,以至于何修明明足够小心了,他还是能听见何修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发出的细微的声音,以及门轻轻划开——
“蒜头王八!”叶斯猛地从床上撑起来,眼前又有点冒金星,但他这回撑住了。哑着嗓子说道:“买好吃的回来啦?”
何修无奈地啧了一声,“你能不能躺好?”
“我要吃早饭。”叶斯说着掀开被子,随手拿起睡衣外套裹在背心外头,“吃完早饭还要回去上课。”
“别想啊。”何修皱了眉,“先吃饭,吃完饭睡觉。”
“妙蛙你好凶哦。”叶斯坐在床沿上,两条腿顺着床梯垂下来,晃了晃。
何修没吭声,过一会递了一杯温水,两片小药丸上来,“先吃掉,这个药餐前吃。”
叶斯噢了一声,乖乖就水吞了。
“你别下来了。”何修接过他递回的杯子说,“浪哥不是有个床上桌吗,你在床上吃,等一下。”
叶斯心想说我是有点感冒,又不是瘫痪了,还在床上吃,我是猪吗。
但他表面保持了平静,眼看着何修在他床上扣了一个小桌板,把绿豆粥和一盒小包子放在面前。
“吃吧,包子是西葫芦粉条馅的,退烧前不吃高蛋白。”何修说,“吃完饭撑半小时,再把退烧的吃了,中午起来要是退烧了就给你买肉吃。”
“噢。”叶斯低头喝了一口粥,发现看起来平淡的绿豆粥里加足了糖,甜滋滋的还挺好喝,于是又喝了一大口,嘟囔道:“看我被你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何修在旁边看着他吃饭,过一会叹了口气,伸手过来摸了下头,“这段时间累惨了。”
“其实还成。”叶斯一边吃着包子一边说,“其实我觉得我还能加劲呢,就昨天下雨又喊楼,体力和精神都透支了,不然绝对不至于。”
“你缓一缓吧。”何修心疼道:“高考还远,到最后倒下了怎么办?”
叶斯没出声,低头吸溜吸溜把粥喝光,然后才轻声说,“不远了,只有一百八十八天了。哦不,今天荒废掉,只有一百八十七天了。”
何修闻言心里一紧,感觉自己一颗心拧着劲地疼,忍不住过来搂了搂叶斯,“明天我们多学俩小时,我给你补课,好不好。今天就好好睡一天。”
“成。”叶斯勾起唇,“我也不至于那么夸张,身体才是革命本钱嘛。”
吃完饭何修把东西收拾掉,叶斯就躺回被窝里了。何修不让他用app刷题,但是没逼着他一定睡觉,他就随手开了个宝可梦的动画,把手机搭在墙上,竖在眼前那么看。
感冒的时候听一串日语叽里呱啦,脑袋仁疼,而且又听不懂。所以他就把声音关掉了,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屏幕,偶尔扫两眼字幕。
其实看不看得懂无所谓,他就是喜欢看到那个黄叽叽的耗子,还有那只蒜头王八,看着就觉得开心。
何修本来坐在他头顶玩游戏机,看他关掉动画片声音后大概误会了,收起游戏机换了一个手游,估计是怕按键声打扰到他。
叶斯忍不住地扬起唇角,没告诉何修真相,就在一片无声的安静中感受着头顶那人的动作和呼吸。
似乎有一个世纪没有过过这种躺着放空,什么也不干的日子了。
动画片就放在眼前,醒了看两眼,困了闭眼就睡,叶斯也不知道自己是反复了多少次后彻底睡着了,只知道白天这一觉比昨晚睡得踏实,醒来时外头阳光浓烈,他好像出了一身汗,掀开被子有些发冷,却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状态恢复了不少。
“同桌?”叶斯下意识叫人,屋里太安静了,以至于一瞬间他怀疑屋里没人。
“在这呢。”何修的声音立刻从头顶传来。何修放下手机,手搭过来贴在他脑门上。
“退烧了,比我脑门还凉。”何修松口气,“我已经给你叫了外卖,马上就能到。”
“外卖?”叶斯愣了愣,“去食堂吃得了。”
何修摇头,“好好歇着吧。叫的外卖是正经饭馆里的炒菜,你放心吃。”
叶斯忍不住乐,“我是不放心菜馆吗?我是寻思叫个外卖好几十,你不是在神神秘秘的攒钱吗?”
“几十块的外卖还是吃得起的。”何修闻言笑,随手接起外卖电话,走了出去。
叶斯坐在床上,上午阳光明亮,从这里看出去能看到上体育课的稀稀落落的学生。感觉很神奇,他住校这么久了,但好像从没见过白天的宿舍,此刻感觉这里就像自己家一样。
“饭到了,要不下来吃吧。”何修进来,手上拎了挺大一个塑料袋,“还挺多的,怕弄床上。”
“好。”叶斯说着,麻利地下了床。
何修买了三道菜,有叶斯最喜欢的红烧排骨,一个干锅鸡,还有番茄炒蛋。米饭有两份,俩人把凳子拉到一起,挨着坐一起吃。
“快中午了。”叶斯一边吃一边低声道。
何修嗯一声,把不小心夹到的鸡腿肉放进叶斯碗里,接着吃,“刚我问了下老马,老马说还没得到小简父母的报信,也……不太好问。”
“是不好问。”叶斯轻声说,“人家肯定忙着,打电话过去添乱不说,而且万一……”他顿了顿,又立刻摇头,“没有万一。”
吃完饭叶斯更精神了,在屋里走了两圈。何修固执不让他今天学习,他只好坐在床上继续看视频。
看动画片感觉是完全的浪费时间,想了半天,那看个美剧吧,还能听两句英语,心安一点。
叶斯随手打开一个悬疑剧,不怎么吓人,但语速太快他有点跟不上,只能勉强看个剧情。
消息弹窗突然降下来,沈霏在之前接小简出院的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沈霏:“中午了,还没消息,我好慌。”
刚打了中午放学铃,一帮人都呜嗷呜嗷往食堂冲,过了两分钟大家才陆续回复。
宋义:“别慌,吉人自有天相。”
吴兴:“嗯,我们心诚则灵。”
罗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一群人飞快刷屏,混子大队两个傻子不会安慰女生,说完一句话就耗空了全部力气,开始用表情包疯狂刷屏。
好好的群陷入混乱,叶斯简直服了,叹口气正措辞要如何安慰沈霏,万年潜水的何修突然冒了个泡。
何修:“不急。这种手术白天肯定要先做很多术前检查,再开刀,一台大手术,出来怎么也要下午了。”
沈霏立刻回复:“好的,谢谢学神。”
何修:“现在没消息才是好消息,把心放宽吧。即使是大手术,也已经是比较成熟的手术了,不要吓自己。”
叶斯看了忍不住扬起唇角,心想还是我男朋友会说话。
过一会沈霏又悄悄地私戳了叶斯,先问了问叶斯身体情况,然后才字里行间都透着哀伤地说道:“我必须得做点事情分分心,我要疯了,今天早上听我妈讲课就像看青蛙吧唧嘴一样,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叶斯又心疼又有点好笑,回复:“那咱俩聊几块钱的吧,让你别想了。”
沈霏:“马上就元旦联欢会,高三最有意思的最后一场晚会,我最近一直在想咱班的节目形式。”
叶斯眼睛一亮,即使已经沉迷学习多时,但他仍然几乎本能地对这种热闹盛大的活动感兴趣。
叶斯:“有什么想法吗?”
沈霏:“常规思路肯定是班级大合唱,这个一定得有。但每个班至少两个节目,我问了一圈,没人愿意浪费时间出私人节目,所以咱班还得有个集体的。”
叶斯:“集体也行。或者有个适合小规模的,十来个人的,咱们群里撺掇撺掇。”
沈霏过了一会才回复:“叶神最近不是学习学得上厕所都来回小跑了吗?愿意花这个时间么,十几个人的小节目准备时间肯定比大合唱长很多的。”
叶斯看着那条消息又勾起唇角,回了三个字,“我可以。”
他放下手机,又忍不住偏头看了眼隔壁打游戏的何修,何修神情专注,大概是在过什么boss,还有点紧张兮兮,坐在那里姿态是僵的。
叶斯有些满足地叹气。
他确实不愿意浪费一分一秒的学习时间。但这事不一样,这是一件能让何修参加集体活动的事情,是真真实实能够留给何修青春回忆的一件事。
于公于私,他都非常乐意。
下午看了数不清多少集动画片,到了晚上天黑的早,五六点的时候一量体温,又有点轻微回弹,37.8,还算发烧。
叶斯之好又吃了一顿药,喝了一碗寡淡的粥,吃完药老老实实上被窝里躺着,沈霏的信息又来了。
沈霏上着自习给他发消息:“大合唱的曲目肯定是老马他们指定,我想了一下午第二个节目怎么出,你说咱们演音乐剧行吗?”
“音乐剧?”叶斯一愣,“怎么演?”
“我和月月商量着写脚本。初步打算是两个主角一起走过一条街市,路过若干个npc,可以是一个人的npc,也可以是两三个的,然后每到一处,npc演一个自己的小故事,就几分钟就可以,最后串起群像。”
“可以啊。”叶斯忍不住眉开眼笑,下意识想发语音,又突然意识到沈霏在上自习,于是只好飞快打字:“听起来相当有水平了,学委看不出来啊,还有编排音乐剧的天分。”
沈霏回复:“我其实一直都很想成为导演或者制片人,可惜没机会了。”
沈霏的成绩,即使永远被何修压一头,也是绝对风风光光上前两所无所畏惧那种的。叶斯不知道“可惜没机会了”是什么意思,仔细想想大概是沈霏自己也不可能放得下这么稳妥又光明的前途吧。
叶斯努力排空思绪,开始认真构思音乐剧的剧本。
要参加的话,他肯定要和何修一组扮演一对npc,但他们要演一出什么样的小故事呢……
他正冥思苦想着,手机猝不及防就响了起来,一边响一边在他掌心里滋滋地震。来电显示依然是沈霏,这次不是发消息,而是直接打电话过来了。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叶斯意识到了什么。他感觉自己心跳砰砰的,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深呼吸两次无用,又咬牙骂了一 句操,而后才把电话接起来。
“喂?”叶斯听着自己的声音打着颤,飞快道:“是福不是……”
“是福!是福!!”沈霏哭着激动地在电话里喊着,话筒里还有一种近乎空茫的回音,显然这位大小姐压根没走远,就站在教室门外的走廊里直接把电话拨了过来,一串班级都听着的那种。
年级主任之女,无所畏惧。
叶斯低声道:“所以,小简他……”
心脏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停跳了,然而只停了一秒钟,因为他转瞬就听到了沈霏哭着的兴奋声音,“很顺利!做完了!大夫说特别特别顺利,每一步都跟预案是一样的。然后小简可能后半夜就醒了!就能让他妈妈举着手机看到我们给他的短信了!”
叶斯大脑猛地空白了几秒,然后一把把手机扔了出去。
何修推门进来,手上还端着一个盆,“你下来泡脚吧,生病就泡泡……怎么了?”
何修看着坐在床上呼呼喘着粗气的叶斯,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把水盆放下,挺平静地把地上的水渍擦干净,收拾了一会,然后才抬头看过去。
何修语气平静,“所以小简那边是有消息了是么。他……手术怎么样。”
一股活力好像突然沿着头顶灌回了大脑。叶斯听见自己猛地吸了两口气,一拳头捶在床上,青筋暴起吼道:“成功了!手术很顺利!很顺利!!”
何修也用了几秒钟消化这条简单的消息,而后他轻轻勾起唇角,整个人从里而外一下子轻松了似的,仰头看着床上的叶斯。
“真好。”何修小声说,“小简这一关就这么过来了。”
“后面肯定还要观察排异反应什么的,大概还有一段时间提心吊胆。”叶斯飞快说,猛地摸了一把眼睛,深呼吸,“但起码——这一关过了,剩下的关卡,可以继续闯下去。”
何修闻言笑,仰头看见叶斯的眼眶一点点红了,叶斯突然骂了一句我操,然后手捂着眼睛倒回床上躺下,一翻身,脸朝墙屁股对着外面,闷声道:“我冷静下。”
“嗯。”何修含笑说,过一会才慢吞吞爬上床,跪在自己枕头前看着叶斯。
叶斯在小声抽鼻子,一边抽一边又抹了一下眼角,嘟囔道:“妈的,小简这个磨人的小妖精,大家都为他提心吊胆好几个月了,还要继续提心吊胆下去。”
何修轻轻伸手摸着叶斯的脑袋,语气平和温柔,“我们这么多人陪着他,一关一关闯下去也是很好的。”
叶斯闻言张张嘴,但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听何修轻声说,“你也一样,有我陪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