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听着,没吭声。
唯那仅露出一只眼睛的缝隙,慢慢从寸许变成尺许。
相较玉晚的身形,这门缝还是有些窄,但已足够让玉晚看清小丫头身上披着厚厚的被褥,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地包裹在里面,连丝头发都不露。
唯一露在外面的脸也是下半部分缩在衣领里,开门的手同样用袖子紧紧裹着,仿佛空气中潜伏着什么可怕的怪物,一旦她露出点皮肤,就会即刻被怪物吞噬。
玉晚大约能猜到小丫头的想法。
因为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
也是恨不得全都裹起来,眼睛也蒙上,这样藏住艳骨,就不会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她,骂她不配为“昆仑天人,中州玉女”里的玉女。
想起过去,玉晚微微地笑了。
“可以请我进去吗?”她微笑着对小丫头说,“我有些悄悄话想讲给你听。”
小丫头盯着她,慢慢后退。
玉晚配合小丫头的速度推门。
但也只推到足够她进入的宽度,跨过门槛后就反手关上,不给外界留半点缝隙。本就没点灯的屋子一下变得更暗,独小丫头的眼里微微闪着光。
是渴求、是希望。
是想要被救赎的眼神。
“我们坐下说。”
玉晚还记着小丫头这几天都没吃东西,站久了估计会头晕。
小丫头回到床上缩成一团。
玉晚没跟过去。
她找了支蜡烛点燃。
烛光不很亮,却足以让整间屋子都明朗起来。
玉晚将蜡烛放在勉强能照到小丫头,但又不至于让小丫头完全被照到的地方,然后搬个凳子坐在不远处,细声细语地说话。
因小丫头年纪小,又是凡人,修真界里的一些词汇她没听过,玉晚便没说什么玉族什么艳骨,而是很普通地说因为自己长得好看,从小就不被喜欢,长大后更是被所有人讨厌,连亲生母亲都对外宣称巴不得没生过她,她干脆自己一个人跑了出来。
玉晚几乎把所有她能想到的东西都跟小丫头说了。
她也不避讳诸如妖女、轻浮之类的字眼,很直截了当地跟小丫头说她以前是怎么挨骂的,那会儿几乎不管走到哪,都能听见骂她的声音。
最痛苦的,莫过于有次大半夜睡得好好的突然惊醒,原是有人翻窗要对她做坏事。她告知母亲,母亲却张口骂她不检点。
“明明我没见过那个人,我每次出门都戴帷帽,从不在外人面前露脸。我不知道我哪里错了,母亲要这么骂我,明明我才是差点被伤害的人,我什么都没做。”
她什么都没做,都能被好事者写进小册子,各种不堪入目的艳闻满天飞,更何况真的受到伤害的小丫头。
但就像小丫头爹说的,小丫头运气好,上吊自杀绳子会断,害她的坏蛋也当天遭报应死掉,回到家里她爹也只会心疼她,想带她走。
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幸运了。
“你这么小,人生还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你爹也一直陪着你,你还有家人可以依靠。”
玉晚说着,轻轻笑起来:“你看我,我以前过得那么差,甚至有人当着我的面诅咒我不得好死,我有时也想不如死了算了,可现在不还是挺过来了吗?
“被伤害固然可怕,但最可怕的是被伤害后,再也不愿意长大。”
说到这里,玉晚试探地靠近。
她伸出手,掌心覆在小丫头发顶。
小丫头没有躲避。
因为她动作很温柔。
声线也是温柔的。
她听着她满怀温柔地说:“你可能不知道,有一位很好的姐姐,期盼着你能长大呢。”
或许是玉晚以自己亲身经历举例的劝说让小丫头鼓足勇气决定朝前看,又或许是那位不知名的姐姐的期盼让她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念头,总之紧闭的门今天第二次打开,玉晚牵着小丫头从屋里出来。
见小丫头不仅愿意出来,还脱掉被褥换了身新衣服,洗了脸梳了头发,整个人干干净净的,男子眼圈又红了。
他哽咽着跟玉晚道谢。
玉晚摇头。
她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不值当谢。
抬头看天,天色已然微亮,恰是太阳将要升起的时刻。
“去房顶看日出吧?”玉晚问小丫头,“听你爹说,你平时最喜欢晒太阳?”
小丫头没吭声。
但当玉晚对无沉示意,后者用灵力慢慢将小丫头托离地面时,小丫头冷不防伸手,抓住了玉晚的衣袖。
这意思是要玉晚也一块儿上去。
无沉便将玉晚带上。
到了房顶,小丫头仍抓着玉晚衣袖,手指攥得紧紧的。玉晚顺势抱起她,说:“今天看起来是个很好的晴天。”
话落,日出以东山,风起于青萍。
三千暖阳,九万长风。
果真是个很好很好的晴天。
太阳升得更高了。
日光明媚,房顶上,小丫头换到她爹怀里,目送玉晚三人离开。
直等眯着眼也望不见玉晚身影,小丫头才说:“爹。”
自打那天过后,男子已经很久没听她开口说话,当即惊喜地低头,一叠声地喊乖女。
“爹,”小丫头问他,“我真的能像姐姐说的那样长大吗?”
“能,绝对能。”
男子语气非常肯定。
他又是庆幸,又是感慨地扛起闺女,让小小的她坐在他肩膀上,以便能看得更远。
然后说:“等会儿下去了,你先吃点饭,爹收拾东西,吃饱了咱们立马走。咱们离开这儿,去个远远的谁都不认识的地方,我想想,往东走怎么样?我以前跟你娘往那边去过,一路风景可好看了……”
男子絮絮说个不停。
小丫头一边听,一边想起姐姐离开前对她说的话。
“你要好好长大,好好过完一辈子。”
和在屋里一样,姐姐说这话时,掌心又覆上她发顶。
不过她能感觉得出,这次不再是替那位不知名的姐姐传话,而是姐姐自己对她的衷心祝愿。
姐姐声音很好听,很温柔。
她觉得她能记一辈子。
“不负此生,更不负你自己。”
……
挥别小丫头后,玉晚三人没再折回正堂,只托路过的一位城主府修士帮忙给城主递话,便直接出了荀家。
天色大亮,街上来来往往全是车马,其中不少人聚在荀家大门外,神色语气皆难掩义愤填膺。
玉晚听了一耳朵。
要么骂荀家丧心病狂,要么夸城主府雷霆手段,果然荀家的事已经传开了。
“惩一儆百,这里应该会安宁一段时间吧?”玉晚问。
寂归说是,然后问她累不累,需不需要找个地方落脚歇息。
之前在山上的时候,她天天被照七带着休养睡觉,虽没养成每晚一定要入睡的习惯,却也得多休息。今天她跟着熬了一整个大夜,本就没恢复灵力还连施两次术法,怕是身体快要受不住了。
岂料玉晚摇头:“我不累。”
寂归道:“不可逞强。”
玉晚说:“没逞强。师父,我真的不累。”
无沉都把心莲借她了——
无沉心莲在她丹田里呆的那一小会儿,抵得上她蒙头大睡好几个时辰。
不过这点就不必跟师父说了。
玉晚便道:“我要是难受我会说的。”她踮脚瞧了瞧前面,她刚才有闻到素包子的香气,“我有点饿。师父,无沉,陪我去用点早饭吧?”
万事身体为先,两人无不应好。
遂走出荀家在的这条街,顺着包子香气拐到隔壁,刚出炉的大包子正热乎着,排队的人不少,可见味道不错。
排队的人虽多,店里倒还有空位,玉晚便让师父先进去坐,她跟无沉排队。
无沉道:“你也进去。”
玉晚回头问:“怎么?”
无沉答:“人太多了。”
说话间,前面又有人被挤得直往玉晚身上靠,无沉立即把手一伸,替她挡住。
玉晚望见他这举动,顿时眼睛一弯。
原来同样是人多的场合,在荀家他会用灵力化作屏障护着她,但在这里,不适宜动用灵力的时候,他是这样保护她。
那她就更不能进去了。
否则下次再想碰到这样的场合,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便想了想,想出个他绝对没法拒绝的理由:“这家的包子口味好多,我要挑我想吃的。”她几乎理直气壮,“你又不知道我的喜好,万一挑到我不喜欢的怎么办。”
无沉果然没再让她进去。
不过就这么干等着有点无聊,玉晚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她问他平时都喜欢吃什么。
“没什么喜不喜欢的,”无沉很认真地答,“只要能果腹,我都可以吃。”
“就一点讨厌的东西都没有吗?”
“没有。万物皆为恩赐,任何食物都有其存在的意义。”
“那我境界没你高,我就讨厌好多。各种花煮的茶,还有这种露水那种露水,真的每一样都好难喝,但每次都得装作很喜欢的样子一滴不剩,真当我是仙女,天天光喝点水就能饱。”
这是说她在玉族里的境遇。
无沉听着,未作评价,只道:“你现在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玉晚点头:“嗯,现在我随便吃,没人能管我。”
又想其实多亏在玉族的时候天天喝露水,没怎么尝过荤腥,否则现在顿顿吃素,她还真不一定能坚持得住。
思绪由此扩散,玉晚感慨道:“以前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忽然无沉道:“照晚。”
“嗯?”
“你给那位小施主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玉晚:“听到就听到了呗,又不是什么藏着掖着不能让其他人听的话。你提这个做什么呀?”
无沉说:“我想知道,你当时所言是出自真心,还是只为了劝那位小施主?”
“两者都有吧。”
玉晚突然心生直觉,他这问题很重要。
便仔细寻思着答:“虽然我跟她被伤害的方式不一样,但从本质上来说也算有相似之处。那既然我有和她差不多的经历,万一我的经验刚好对她有用呢?你也知道,她那个状态很危险,我要是不赶紧想办法劝她,等日后回想起来,我可能会后悔我当时怎么没能救她。”
救她。
无沉默念这两个字。
须臾道:“你自己呢?”
“我?我当然早就看开啦,”玉晚笑着道,“不然我现在哪能站在这跟你说话。”
无沉没再问了。
却是玉晚反问他:“所以现在还觉得我着相吗?”
无沉摇头:“不觉得了。”
但……
看着面前好似真的如话中所言,已经对过去那些伤害完全不在意的少女,无沉微微凝了眸。
……世人皆苦。
她明明身处苦厄,却还想着救别人。
她救别人——
那他来救她。
作者有话要说:之后可能会写个小丫头新生活的番外吧【不确定【看大家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