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寂归的话,玉晚默默点头。
虽说从看到镜子上的血,以及门窗上的手印时,玉晚就知道对方应该是个和她岁数差不多的姑娘,之后根据荀少爷的行事也大致能猜出姑娘生前肯定遭遇了非常不好的事,但真看到溯源出来的经历,玉晚发现她还是将事情想得简单了。
原本她以为,如须摩提这样的圣地,路上遇到的不是信徒就是居士的地域里,纵使有见不得光的肮脏事,也必不会像另外四天那样随处可见。
譬如她在山上的时候,不论修士还是凡人,大家彼此和睦相处,连口角争执都很少发生,切磋也往往点到即止,不会见血,更枉论犯下杀人这等重戒。
但在山下,这离得最近的城镇,居然刚进来就碰到一边拜着菩萨,一边草菅人命的恶人。
并且听荀少爷那些对话,这样的事显然不是第一次。
这可是佛陀脚下。
就不怕遭果报吗?
玉晚小声将疑惑说给无沉。
无沉听罢,同她道:“有人就有欲望,有欲望就有纷争。欲壑难填,纷争难止,人世间没有绝对的净土。”
“须摩提也不算净土?”
“不算。”
“那倘若有至纯至真、至诚至善之人,他的心能算作是净土吗?”
“算。”
“你心里可有净土?”
“我没有。”
年轻的首座仍闭着眼,答:“我心中存着道,又如何是净土。”
所以不仅是这以人族等诸方生灵为主的中界里处处都有纷争,包括万鬼横行的下界、众仙云集的上界,游魂饿鬼们会为了一炷香火互相吞噬厮杀,超凡脱俗的仙也会因一点龃龉斗得你死我活,这三界内纷争永无休止,自然不存在净土。
真正的净土远在三界之外,绝非轻易便能到达之处。
玉晚听完没再问了,转而将注意力放到荀夫人身上。
此时的荀夫人面色青白一片。
她死死瞪着水幕上的少女。
观其神态,竟比那初初苏醒的少女还要更像厉鬼。
其实早在水幕刚开始显出雪夜时,荀夫人就已认出那是哪一天。
她骤然就变了脸。
若非怀里沉甸甸又毫无生气的冰冷再三提醒她,这只是溯源,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她甚至想撕开水幕冲进去,亲手让那少女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什么鬼东西,也敢害她儿子!
“一善念者,亦得善果报;一恶念者,亦得恶果报。”寂归道,“夫人,可还要继续看下去吗?”
“看!怎么不看!”
荀夫人咬着牙,喉咙都要溢出血来。
凭什么不看?
她倒要看看,这个生前明明成天都在伺候她,却不忘搔首弄姿勾引她儿子,仗着她儿子年纪小不懂事,花言巧语地哄着她儿子想攀高枝,好在没几天儿子腻了直接把她扔水里,死不就死了,多大点事,居然变成鬼后不知打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胆敢对他们家复仇的鬼东西,究竟是怎么害了她儿子!
于是看着水幕上的少女睁开眼,却并未立即动作,而是真正像具尸体一样蛰伏在水底,暗中窥伺着水榭动静,荀夫人冷笑一声:“不过如此。”
但很快,荀夫人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紧跟着的一幕,赫然是个春日,不懂事的荀少爷看中了名新人,大白天的拉着新人寻欢作乐,乐到在水榭里脱掉裤子欲要发泄之时,水底的少女终于动了。
一抹鬼气作衣,她悄悄浮出水面,顺着立柱爬进水榭。
然后她趴在护栏边上没再动,唯乌发后那一双盛着血的眼,直勾勾地盯着荀少爷。
荀夫人简直毛骨悚然。
她就在旁边看着她儿子?
这……
“呼。”
像是突然的风动,少女对荀少爷吹了口气。
鬼气阴冷,所以尽管荀少爷看不到少女,也还是能感觉到冷意。
他打个寒颤,顾不得继续实施兽行,匆忙起身穿裤子,完全没理会那自从被他拽来推倒,拼命反抗无果,便认命似的再不挣扎的新人,哆哆嗦嗦地嘀咕怎么突然好冷,抬脚走了。
他走后,少女吹了第二口气。
新人这才哆哆嗦嗦地也起身跑走。
接下来只要在荀家里,不管荀少爷是带人去水榭,还是去哪寻欢作乐,少女都如影随形地打断破坏,不让像她一样的人再遭毒手。
由此可见,这个时候的她,并没有想杀荀少爷的打算。
转机是在一个雨天。
也就是荀家刚开始闹鬼的那天。
按之前荀夫人的说法,这天早晨是突然下的雨,势头很急,当时除了雨声,别的什么都听不清。
所以当凄厉的哭喊声穿透噼里啪啦的雨声,传出荀少爷卧房,传到水榭,湖底沉睡的少女被惊动,急匆匆赶去时,方知荀少爷许是因为被莫名其妙打断太多次,一直憋着没能发泄,醒来后便随手扯住个伺候他起床的小丫头,在雨声里强迫了对方。
少女站在床前,看着被欺辱的小丫头。
小丫头很小,尚不及少女肩膀高。
可就是这样一个连姑娘都称不上的小丫头,被荀少爷害了。
“都怪我,”少女终于说出死后以来的第一句话,“要不是我一时疏忽,你也不会出事。”
说完,低头朝小丫头撞去。
于是刚刚还痛到麻木,只知道一个劲儿掉眼泪的小丫头求饶声骤停。
下一瞬,小丫头掀翻覆在自己身上的荀少爷,快如闪电地出手,用鬼气绞碎了他那不知害过多少人的脏物。
荀少爷当场就厥了过去。
好一会儿才醒来,抽着气断断续续地骂:“死、死丫头,敢动小爷我的、命根子,不想活了?”
被少女附身的小丫头说:“对,不想活了。”
她垂头看他,一只眼睛不知何时变得殷红如血,另一只则连眼白都呈漆黑之色,此刻的她既是厉鬼,也是邪魔。
荀少爷被骇住了。
他似是意识到什么,目露惊恐。
但少女没有立即杀他。
她将他定在原地。
她仔仔细细地将小丫头身下的血迹擦拭干净,身上被扯烂的衣服也整理好,这才一把拽住荀少爷的头发下榻,拖着他往外走。
这一路碰到不少人,但少女只是轻轻挥了挥手,那些人还没看到她就都倒下了,没谁能拦住她。
她几乎是畅通无阻地到了水榭。
然后狠狠一摔,将荀少爷掼在她之前趴过的那根护栏上。
荀少爷不像她一样有鬼气护体,他全身都被大雨浇透,脑袋也早在被扯着下地之时就撞出血,随后各种门槛台阶等更是让他从头到脚皆血流不止,这会儿被重重一摔,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但荀少爷还是努力睁开眼,气若游丝地问:“你是谁?”
少女说:“被你害过的人。”
荀少爷说:“哪一个?”
少女说:“自己想。”
没等荀少爷再问,她张开五指,向后退了半步。
哗的一声,荀少爷掉进湖里。
生死关头,荀少爷自然挣扎。只是他失血过多,连划动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随着荀少爷逐渐下坠,黑色的魔气自湖水深处席卷而来,蛛网一样将他紧紧裹挟。细长蛛丝钻入他口鼻,让他半句求救都发不出来,只能在越发密集的雨声中,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淹没。
少女平静地看荀少爷在她曾经掉落的那片湖水里,被慢慢拖入湖底。
直至荀少爷像曾经的她一样被溺死,被冻死,湖面再没动静了,她离开水榭,找个没人的地方脱离小丫头的身体,将昏迷的小丫头安置妥当后,转头找去荀夫人所在。
空荡荡的廊下,她伸手,推了荀夫人一把。
荀夫人重重摔倒。
“有其子必有其母,”她轻声说,“你们全都该死。”
话虽这么说,实际上除荀少爷这个罪魁祸首外,如听令抛尸的仆从、见死不救的荀夫人等,她最多只是令他们受伤,没有真的要人性命。
至于没害过她的荀蜚,以及后来的玉晚三人,她也顶多用魔气吓唬吓唬,没有真的动手。
甚至于,荀少爷调戏玉晚喊小娘子时,她顶着提前暴露的压力,强行遏制住荀少爷那点残存意识的举动,不让他对玉晚不敬。
这么看来,似乎也算是个善恶分明的好鬼。
只是为了复仇,到底害了条人命,已非寻常的孤魂野鬼之流,若想求得解脱,还得要无沉或者寂归来为她超度。
“……原来今夜她最先去找的荀蜚,说有礼物要送他,然后趁荀蜚往这里赶的时候,她偷偷用魔气把佛堂的阵法破坏掉,操控荀少爷引荀夫人来这里。
“之后就是趁荀夫人走,她让荀少爷从湖的另一边游过来。不过她速度快,这个时候咱俩和师父都还没到,所以没能提前发现荀少爷。现在看来,她昨日和今夜应该都是故意用的魔气,好让我们能顺着魔气找过来。
“等人到齐了,她藏在湖底,一直看着我们。
“没了,大致就是这样了。”
玉晚同无沉说完水幕上最后一个场景,又看了看荀夫人。
荀夫人面容较之刚才更加青白,毫无血色。
她犹在瞪着水幕,但眼神明显和刚才不一样,她开始害怕了。
她双手也在抖,整个人连带荀少爷的尸体哆哆嗦嗦着,一副想逃又不敢逃的样子。
很显然,荀夫人其实清楚家里为什么闹鬼,否则她不会声称没有修士愿意处理此事。
因为她说老爷出门请修士,根本是假话。
早在第一次溯源时,荀夫人可能以为大家都重点关注闹鬼,不会有谁注意水幕角落,只玉晚为了给无沉讲述的时候不漏掉任何一点细节,一直连水幕最边缘都有认真观看,是以玉晚就看到荀家老爷从医馆回来后一直呆在佛堂,没再出过门。
玉晚猜测,荀夫人应当是怕请了外面的修士,荀家的一些阴私会被泄露出去,那样他们荀家此后再无法于西天立足。
至于为什么会请寂归师父登门,想来是觉得师父德高望重,名声享誉整个中界,轻易不会将别人阴私说出口。
只是事到如今,一切都瞒不住了,这么多条人命,师父绝不会坐视不管。
想到这里,玉晚眸光微转,若有所感地看向水幕下方。
刚刚还平静的湖面,此刻隐有涟漪晕开。
——她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善念者……亦得恶果报。”——《法苑珠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