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玉晚这次看的时间过长,对面的人不由抬眸。
甫一和无沉对视,玉晚登时像被烫到了一样,倏地移开目光。
然后没过数息,又悄悄挪回来,继续看。
她眼睛很亮,愈发浓烈的情愫让她一旦望向他,满眼都是藏不住的欢喜。无沉因此便察觉出,他刚才给她讲的见闻经历,她是听进去了没错,可同时她也没听进去,否则她不会这么看他。
不会这般,比说与他无关时还要更坚持,更固执。
他甚至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热忱。
首座有点无奈。
好像不管他怎么做,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在朝着事与愿违的方向发展,他越是尝试劝解,她越寸步不让,与他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这样的变化,着实让他有些束手无策。
若从此她真的……
无沉没继续想下去。
他起身道:“寂归上人醒了。”
玉晚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她跟着起身,果见前方那棵菩提树下,寂归已从入定中清醒,正朝这边看过来。
“师父。”
玉晚端着茶上前,请师父喝茶,顺带将先前发生的事大致说了遍,道:“楚闻想跟我动手,是无沉帮忙解了围。”
寂归颔首。
寂归刚才虽一直在入定,但因带着个毫无灵力的徒弟,即使清楚玉晚身上有足以保护她自己的手段,也还是留了一丝灵识关注外界动静,因此玉晚身边突然出现陌生的灵力波动,即楚闻意欲动手一事,寂归是知晓的。
这时无沉近前见礼,寂归给他回礼,道了句多谢。
无沉道不敢:“上人言重了。”
寂归微微一笑。
按当时那种情况,无沉以一个路人的姿态出面,比他这个当师父的出面要来得更为巧妙。
有些东西,恰恰正是他教不了玉晚的,无沉却可以。
于是正待询问无沉这段时间可否与他们师徒二人同行,孰料未及开口,寂归就感知到什么,面色蓦然变得凝重。
他衣袖微振,立时设下道屏障,将玉晚护在里头。
无沉也立刻上前一步,挡在玉晚身前。
同时道:“小心。”
玉晚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光是看他们二人神情,就知必然是出了相当严重的事,玉晚便一声没吭,老老实实地在保护圈里呆着,不给他们添乱。
很快,一道气息悄然无声的,随风来到他们近处。
这气息肉眼不可见,玉晚刚以灵识感知出其与城里的氛围截然不同,好像透出种阴寒诡谲之意,一碰便教人如堕寒窑般浑身发冷,就觉眼前忽的一亮,道真师兄送她的那朵金莲自发浮现出来。
这金莲约有手掌大小,缓缓转动间,融融金光铺洒,未知气息带来的阴冷感转瞬消散,发寒的身体得以回暖。
这显然是道真说的护身。
不仅如此,玉晚还能借由向四周蔓延开来的金光,看清屏障外的空中有淡淡漆黑色泽。
那黑色起初呈横扫之势,非常笔直,可见一路都未曾遇到阻碍,方能一点直连成线。而后金莲出现,金光挥洒,黑色便遭逢克星般一下变得混乱,仿佛砚台被打翻,墨迹到处流淌,才会淌成玉晚现在所看到的毫无章法、极其凌乱的痕迹。
玉晚抬手捧住金莲。
难怪之前跟师父说道真师兄送了她一朵金莲,师父让她一定要好好爱惜,原来金莲能耐如此之大,比她在玉族里见过的上品法器还要厉害。
单是在玉族,上品法器就至少得是炼虚期以上的长辈才有资格使用,足见这金莲有多么珍贵。
玉晚小心地将金莲往前送了送,想让挡在她身前的无沉也能感受到金光的暖意。
然后就见无沉像是感受到了,微微往后侧了下脸。
但终归没有真的回头看她。
很快,在金光的照耀下,空中的黑色痕迹逐渐变淡,直至化为虚无。
气息消失了。
用不着玉晚动作,金光自发收敛。接着金莲围绕她转了几圈,发现再无危险,方化作一束金芒回了她眉心识海。
寂归也在同一时刻撤下屏障。
不过寂归神情并未因气息的消失有所缓和,反而更凝重了。
在场只玉晚对那气息不太了解,便问无沉是什么,有何等来头。
无沉闻言,虽转身面向她,却微垂着眼并不看她,只答:“须摩提乃圣地,此城更坐落在无量寺山脚,自有无上伟力加持。”
然刚才城中却有魔气溢出——
魔气一般只出自南山。
然寻常的魔物魔修之流,连西天与南山交界之处的佛魔谷都进不得,更枉论横穿过佛魔谷,深入须摩提腹地。
“此事非同小可。”寂归肃声道,“需尽快前去一探究竟。”
无沉道:“请上人允弟子同行。”
寂归自然应允。
遂等玉晚付过茶钱,三人离开菩提树,沿魔气来袭的途径寻去。
这一寻,便到了处街头。
魔气起源显然就在这条街的某座房子里。
这条街上住的应当都是比较殷实富裕的人家,两侧尽是高墙大院,来往的车马装饰、行人衣装等也都比在别处看到的更为精致奢华。
三人才前行几步,就听一阵斥责声从不远处传来。
“你个天杀的坏种!我们家是不给你吃了还是不给你穿了,成天就知道惹事!”
循声望去,只见一座丹楹刻桷、雕梁画栋的宅子前,有位穿着绫罗绸缎,极具贵态之相的妇人站在半敞的门后,指着台阶下的少年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这辈子摊上你这么个坏种!说多少遍供品不能动不能动,你偷吃一两个也就罢了,居然还把香炉给推了,你知道这是多大的果报吗?你,你简直要气死我!”
细听并无什么脏字,但放在西天里,已然能算作是骂得很难听的话。
台阶下的少年全程面无表情。
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俨然早就习惯了。
妇人骂完一通,喘口气欲接着骂,却不经意转眼瞥见行来的寂归三人,当即眼睛一亮,红血丝都淡了。
“寂归上人!”
妇人忙不迭走下台阶,对寂归合掌行礼。
随后自我介绍说夫家姓荀,她为当家夫人。
寂归回礼:“荀夫人。”
有寂归和无沉在,这种场合犯不着玉晚开口,玉晚便打量起荀夫人身后极为富丽堂皇的宅子。
没记错的话,上次跟梅七蕊进城,梅七蕊同她说起城里的奇闻异事时,有特意提过荀家。
说荀家是非常有钱的人家,有钱到什么地步呢,须摩提好些地方供奉的金身塑像都有荀家出资出力,平日也经常施粥施药,救济穷苦百姓,妥妥的大善人之家。不过荀家最出名的不是这个。
而是养子荀蜚。
据说这荀蜚,刚进荀家第一天,就令荀家少爷掉下假山,摔了个头破血流;然后没隔多久,又令荀少爷从房顶栽落,险些残废。
往后数年更是如此,荀少爷受伤简直成家常便饭,没死都是命大。
一问原因,全是荀蜚嫉妒他故意害他,说荀蜚不止一次地威胁他要取代他的位置。
“听到这,是不是以为荀家要把荀蜚赶出去?事实正好相反。”
荀家不仅没将荀蜚赶出门,反而还更加好吃好喝地养着。后面更花了大价钱请来德艺双馨的夫子给荀蜚授课,试图将这坏透了的养子掰回正规。
结果不必提,肯定没成功,否则荀家也不会被纳入奇闻异事了。
“荀家对外称,他们养荀蜚这么多年,从没对荀蜚不好过。说荀蜚就是本性残暴,天生的坏种,才会怎么都养不好,害他们家长年累月地遭受无妄之灾。”
想起梅七蕊说到最后时,那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玉晚目光不由停驻在刚才被荀夫人骂坏种的少年身上。
身形颀长到近乎瘦削,纵使脸上没什么表情,也能看出他五官相当出挑,是个十足俊逸的少年郎。
他就是荀蜚啊。
再看荀夫人,正一脸愁容地对寂归道:“最近家里似乎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大白天的都不安生。还望上人能帮忙看看,我们家究竟怎么了?”
说完,眼角余光瞄到荀蜚,登时表情一僵,飞快给一旁的仆从使眼色。
仆从会意,悄悄退到人群之后,让荀蜚先跟自己进去。
荀蜚没出声,跟着仆从走了。
但在走前,不知何故的,他朝玉晚的方向望了一眼。
这一眼被玉晚瞧了个正着。
两人对视半息。
等荀蜚走后,荀夫人这才迎请寂归进门。玉晚趁机走到无沉身边,从须弥戒里摸出把提前贴好灵符的绢扇。
她以绢扇遮住下半张脸,作一副小家碧玉之态,借灵符的传音之效和无沉说悄悄话。
她先问魔气来源可是确定在这荀家里,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说荀蜚看她的事。
无沉看似嘴唇没动,实则传音入密地回她:“我看到了。”
玉晚道:“他认识我?”
无沉道:“或许。”
“可我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看我?”
玉晚陷入沉思。
不管荀蜚是想求救还是什么,前有师父后有无沉,这样的两位大山在,像她这种空有境界却毫无实力,又离经叛道穿着一身艳色的小跟班,怎么想都不该找她的。
至于有没有可能是看中她的美貌?
她封印艳骨前还有可能。
而现在,笑话,她在无沉跟前晃荡那么久,无沉眼神都没变上一变,更别提寄人篱下的荀蜚。
估计在这少年眼里,她顶多是具还能看看的红粉骷髅。
这样的话,就只剩下……
“总不能因为我看起来很善良?所以他觉得与其找你跟师父,不如找我这个家中处境跟他差不多,很容易就能和他共情的咯?”玉晚最后分析出这个来,“应该不至于这么离谱吧。”
她本是自言自语,不想无沉竟回应了她。
“什么?”
玉晚抬头看无沉。
他声音太小,她没听清。
无沉却只看着前方,没再说话了。
他不肯重复,玉晚也没追问,只将绢扇往上略移了移,好方便偷看他。
不知道是不是玉晚的错觉,她莫名觉得,好像自从师父醒后,无沉就有意对她冷淡。
嗯……
说有意不太准确,应该是佯装冷淡。
这也许是他继讲经之后想到的新方法?
希冀她受不了他这样的态度,就能心生退却之类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他似乎并不想让师父发现她和他之间的事。
为什么呢?
玉晚想,是怕师父知道了会说她吗?
那他果然还是在担忧她。
所以即便态度冷淡,也仍会下意识放慢脚步,尽量与她的速度一致,更会主动走在外侧,避免周围挤挤攘攘的荀家人冲撞到她,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这样的他,让玉晚心生怜爱。
她越瞧越生出情意来。
他就像是一束光,忽然照在她眼前。
若能抓住这一束光,她这半生似乎也不算白活。
作者有话要说:无沉:不离谱。
荀蜚fěi,第三声
看超出10个字的外貌描写就知道是正常男配哈,上了配角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