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的一抖,快得像是错觉。
玉晚只见他抬起眼。
便看他一双慈悲目里,倒映了千年菩提树伸展开来的枝叶,倒映了这午后树荫下的婆娑光影,也倒映了面前正凝视着他的她,可偏偏眸底又是极为澄净的,纤尘不染。
于是玉晚便觉出,他望向她的目光,竟依稀有些怜悯。
玉晚不太明白。
难道他以为她是被楚闻给纠缠烦了,才会临时对他起了念头,好借此宣泄情绪?
还是说,他以为她只是随口撩拨,并非出自真心?
满腔勇气顿时泄了一半,玉晚慢慢松开手。
他这才重新垂眸,语声平和。
他道:“照晚居士说笑了。”
玉晚指尖微蜷。
她想解释她没说笑,她是认真的,但细思刚才确实有点冲动使然,他不信也正常,便道:“敢问大师德号上下?”
“不敢,法号无沉。”
无沉。
果然是首座。
同时也是一刹寺的首席大弟子,天赋奇高,悟性也奇佳,须摩提此代所有修炼心经的修士里,没谁修出的心莲瓣数比他多,更不及他的清净无垢。
他被誉为是继道真之后,这千年来唯一一个最有可能渡过劫难之人。
玉晚又仔细瞧了瞧。
自进城一路行来,所遇修士多穿深黄,唯他着浅浅云母色,处处规整,从上到下皆透出股干干净净的剔透。
像是水。
又像是尘埃里的光。
不容亵渎。
玉晚便问他:“何谓无沉?”
他答:“人有欲望,沉沦无休;不欲沉沦,故谓无沉。”
玉晚静静看他。
大抵是一见钟情后,自然而然便产生了些未曾有过的念头,以致隐藏的劣根性被触动,他说着不欲沉沦,她却偏想知道倘若他沉沦,会是何等无法自持的模样。
云母浸染,挂珠欹斜。
只要稍微想一想,就有些控制不住的心动。
所以她果然是妖女吧。
妖女就该配这样的光风霁月。
她便又笑起来,轻轻念了遍他的法号。
“无沉。”
只这二字,轻悠悠从齿间飘出,竟似含了三分缱绻色。
无沉微微颔首,以作回应。
“你好像没觉得我唐突,”许是那些恣意妄为的念头令玉晚一下又有了新的勇气,她大胆发问,“是以为我在故意戏弄你,就当作玩笑话来应对吗?”
出乎她的意料,无沉竟摇了摇头。
他复又抬起眼,目光直视她道:“非也。只是不忍看居士误入歧途。”
玉晚不解。
“什么意思,喜欢人就是歧途了?”
她说得直白。
看他的眼神也十分坦率明亮,教人立刻便知,她没有说笑,她是再真诚不过的。
恰似发间那朵石榴花,即使是在这本不属于它的时节,也因为有着灵力的加持从而大大方方地盛放,如火如荼,瑰丽姿态毫无掩饰。
一如情潮汹涌,虽来得又急又快,却足以颠覆一切。
玉晚承认,她是有些冲动。
但正是这份冲动,叫她心口怦然,想稍微舒缓一下都不行。
她想她应该是遇见对的人了。
否则刚才一时冲动过后,明明当场就被拒绝了,却为何她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尴尬、羞恼与窘迫,也没有生出半分的失落沮丧之感?
甚而她觉得,他拒绝才是对的,若不拒绝,她也不会一眼便看中他了。
果见无沉听完她的疑惑,再度摇头。
他同样不委婉,用词直白地回道:“喜欢乃人之常情,但喜欢我是歧途。”
哪怕是进行规劝,他嗓音也还是平和的,唯那点怜悯之意愈发深重。
他道:“我辈一心清修,欲证金身,不涉情爱。似我这般身份,倘若居士只因今日一面便匆匆种下情根,只恐日后于心境有碍,不得开怀。”
玉晚说:“为什么会不开怀?”
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人。
没什么经验,也没多少耳濡目染的心得,便不懂就问:“因为你身份使然,注定不会和我在一起,我无法达成所愿,所以不开怀?可是,”碎影浮光掠进她眼里,她眸间灼灼,烂漫生辉,“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开怀与否自然也是我自己的事。你既不肯渡我,又为何还要担忧我呢?”
说完这番,她总结道:“我一见你就知你必然不会答应,我也没想你会答应。所以你完全不必担忧,毕竟你不会与我在一起,我怎样都与你无关不是吗?”
无沉摇头:“此情因我而起,我如何不担忧。”
他还要再说,就见她似乎是站累了,返身往石墩上一坐。
然后右手托腮,仰起一张美人脸看他。
“大师,你知道吗?你越说,我就越喜欢你。”
他不劝还好。
他一劝,她逆反心立即便冒了出来。
越是不让,她就偏让。
她被困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解脱,又好不容易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听他说几句她就改变心意?怎么可能。
她只会跟他反着来。
“……”
无沉忽然语塞。
以往参加法会辩论,他最是能言善道。
可今日一句与他无关,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像不管说什么,她都有足够的理由来反驳。
他辩不过她。
思索好片刻,最终无沉决定同她讲些经文。
不求她听后能立即改变主意,但求她可以受到些许教化。
于是在等待寂归醒来的这段时间里,满怀忧虑的首座立着,满心倔强的少女坐着,一句句深奥经文从首座口中诵出,无端叫这略显热意的午后多出一丝清凉。
玉晚安静听着。
当然她听的不仅仅是经文内容,更多是在听无沉的音色。
中正,肃庄,使人心定。
仿佛不需要回忆,他很自然地就能将对常人来说颇为拗口的句子流畅诵出,说倒背如流都是谦辞。讲解时也浅显易懂,毫不晦涩,显然是深刻领悟了其中含义,方能如此信手拈来,首座之名他当之无愧。
讲完数段,他停住,问玉晚:“如何,可有什么感想?”
玉晚眨眨眼。
“嗯……你声音很好听?”
话落,自己先笑了。
她招手示意不远处的茶摊送来两杯茶,推给他一杯,让他润嗓。
然后说:“你不用这么苦口婆心地劝我,道理我都懂,但懂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一回事。我今日才喜欢上你,你今日便叫我放下,哪有这么快的。”顿了顿,“情之一字,若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那我未免也太薄情了点。”
无沉没再问了。
也没喝茶,只继续讲经。
不多时又讲完一段,些许的停顿里,玉晚到底没能忍住,笑出声。
他抬眸看过来。
虽未说话,但那眼神明显是在询问。
玉晚笑着道:“对不住……只是觉得你好可爱。”
无沉微怔。
她却还在笑,花枝乱颤,她今日笑的次数比以往多得多。
无沉默了默。
他大约能猜出她在笑什么。
于是没再念诵下去,他往另一方石墩上落座,刚好和玉晚呈面对面之态。他端起先前没动的那杯茶,同玉晚道了声谢,方慢慢饮尽。
玉晚也端起另一杯茶,一边小口小口矜持地抿,一边拿眼睛偷瞄对面,看他连这种凡间路边再普通不过,仅需花费数枚铜板便能买上一大壶,喝起来并没有什么滋味的茶水,也能饮得像坐在高雅茶室里品茗般,怡然自得,自成风流。
越看越觉得他好看。
他的眉,他的眼,他沾了微微水色的唇,他轻轻滚动的喉结,甚至是他握着茶杯的手指,他规整端正的衣领,每一寸每一分,都好看得不得了。
心跳似乎又为此加快些许,催促着她赶紧说点什么,不要让两人就这么陷入沉默。玉晚想了想,赶在对面放下茶杯时说:“无沉。”
无沉应声看她。
他一看她,毫无预兆的,她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好在也因此反应飞快,便问:“你是西天人吗?还是从别的地方过来的?”
问完立刻觉得不妥。
天啊。
她问的简直废话。
怎么说无沉都为须摩提当代弟子中的翘楚,三界天骄榜上大名鼎鼎的存在,她今日之前虽没看过他的画像,但集合了天骄个人信息的名册,她还是一页页翻过的,她当然知道无沉是西天人。
她不仅知道这点,她还记住了他常穿云母色衲衣,否则也不会第一面就认出他的首座身份。
玉晚正想这下该如何自救,就听无沉答:“是西天人。”
他神情自然,似乎并未觉得她的问题蹩脚。
态度毫无敷衍,玉晚紧绷的心弦一下就松了。
她索性也不挣扎了,顺着继续问:“是很小的时候就拜入了一刹寺吗?”
他也继续答:“是。我是师父下山云游时捡到的,师父怜我被抛弃,便将我带回寺里,亲自抚养长大。”
“那时候你多大?”
“据师父说,尚未足月。”
一般听到这里,正常人的反应该是心生恻隐。
玉晚却没有。
她手肘重新撑上石桌,不过这次是左手托着下颚,衣袖滑落,露出小臂缠着的一圈圈佛珠,以及佛珠下那粒似遮非遮的守宫砂。
她盯着无沉道:“你那个时候一定很可爱。”
——其实她想说玉雪可爱。
但先前光是可爱两个字,就已经让他连经都不继续讲了,她怕她说了玉雪,会让他有更大反应。
不过转念一想,也可能他根本不会有什么反应。
堂堂首座,岂是两个字就能动摇的。
思及此,玉晚补充道:“肯定玉雪可爱,让人一看就喜欢。”
她又提到了喜欢。
尽管这次的喜欢和之前的不是同一个意思,但无沉还是垂下眼,没作太多反应,也不看那堪称是明晃晃的守宫砂。
玉晚又问:“有没有人夸过你可爱?”
“没有。”
不提刚才,凡玉晚有问,无沉倒必有答。
他道:“照晚居士是第一个。”
“那,有人夸过你好看吗?”
“没有,我辈修士不重皮囊相貌。”
玉晚本来还想问他觉得她长得怎么样,好不好看,闻言立即换了话题:“我这次下山,是师父要引我入世。你呢,你下山是为什么?”
“和居士一样,也为入世。”
“你下山多久啦?”
“已有三年。”
“这么久。有碰到什么不一般的人或事吗?”
“有。你若想听,我可以讲给你听。”
“那你先讲一件最近发生的你觉得很有意思的事。”
“好。那是上个月……”
这般你一言我一语,两人聊了很久,聊得玉晚又续了几杯新茶。
喝着茶,两人一时安静。
忽然玉晚问:“无沉,你会不会嫌我烦?”
无沉说:“怎么会?”
他放下茶杯,极为郑重地道:“我虽不能回应居士心意,但这份心意有多么珍贵,我却是知晓的。我心怀感恩还来不及,又哪里会觉得困扰。”
玉晚闻言,久久凝视他。
他是首座。
是地位最高,莲瓣最多,心性也最好的那个。
他的慈悲恒久不变,他的耐心始终如一。
所以他不会讨厌她,不会嫌恶她,他只会像刚才那样,借由他遇到的人和事来同她说道理,试图让她放下这份突如其来的喜欢,免她真的走上歧路,从此不得开怀。
说着不渡她,可实际就是在渡她。
真是个好人。
似乎更喜欢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是双向ovo
只是男主前期不自知,女鹅又刚好在努力放飞,所以看起来是女鹅更主动
总之迎接直球吧!
以及男主的云母是比较浅的那种玉色,有一点点偏灰,具体颜色照片也放微博啦@阿乃乃乃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