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流在震动着。
但凡身在当场,目睹到这一幕的人都会为其惊骇——那些连接着其他衍体的藤蔓在缓缓从它们那里抽离,最尽头的尖端部分即便是在如此昏暗的室内也能看出它完全挺直后的锐利。
一根又一根的枝条聚在一起,构成的形状就像个巨大的花苞,只不过那些寒芒叫人瞧了实在不愿联想贸然触碰的后果。
——然后,它们重重地向着黑影坠去。
这就如同一场无声默剧,远距的画面黑白分明,猛然迸裂开来的身躯以被命中的位置为中心汁水四溢。难以辨别那究竟是植物的组织液还是腐化后的尸水,一瞬间弥漫到空气中的味道已经让这个问题变得不重要了,哪边都是忍受不了的恶臭。
如果它单单只是尸臭还好了。
气味涌入鼻腔,随之而来的竟然是一种无以言说的恍惚。那足以带来些许飘飘欲仙的愉悦感,它来自内心深处,冲向眼眶,几乎要令人幸福得落下泪来——那大片网格状的藤蔓在输送着什么已然不言而喻。
白芷突然明白了防毒面具的必要性。
诚然,旁边的这位仁兄一开始戴上面具肯定不是为了防毒,但这无疑为他第一时间作出反应提供了机会。
作为整栋“诊所”核心的黑影在毁灭性的冲击中分崩离析,也意味着那十数个衍体都失去了操控自己的中枢。白芷亲眼见识过它们会在狩猎本能下做出什么,此刻不过是又一次重新上演。
十几个藤蔓衍体齐刷刷看着同一方向的画面就足够惊悚,而当它们以各自的方式采取行动,那就不止是单纯心理感受能形容的了。
也正因如此。
一道笔直穿过黑暗的火光,就拥有着他物都无可比拟的耀眼。
对于一名久经沙场的雇佣兵,想在短时间内迅速找到某个特定的角度也是易如反掌。他显然是汲取了僵尸啃食它们脑子的灵感,于瞬息间果断地扣下了扳机。
那颗子弹精准无误地穿透被层层藤条包裹的头颅,才在上个后脑勺留下焦黑的尾迹,下一个的脑门上就裂开了孔洞。尽管它无法像囫囵吞掉脑子那样彻底剥离,但短暂地影响行动能力也完全够用。
当它们还来不及从这冲力里恢复过来,下一颗已经到了。
爆头本就是最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只是先前无法完全确认这招在藤蔓衍体身上同样有效——如今看来无非是需要破坏得彻底。而坐实这点的僵尸成了最大受益者,它就猫着腰穿梭在歪七扭八的衍体之间,逮着谁算谁地张开血盆大口就往头上啃。
它也不挑那些脑部组织是不是被一颗又一颗的子弹打成了筛子、又焦糊得够呛,大不了就当成烤脑花。
刚才还浩浩荡荡的衍体“大军”很快被吃得不剩几个,小僵还在大快朵颐,狙击手已经收了枪往沙发那边走去。
祂留在垫子上的仅仅是一滩黑色油状物,而失去幸福“养分”的供应源头,那些本来也在痴梦着的藤网也迅速枯萎了。
但最重要的东西存放处向来除了层层防守的库房就是身边,狙击手翻找一番,舍弃掉旁边堆着的几盒药片,强行撬开后面密封的另一个箱子,果然在里头发现了放置在固体泡沫内部的狭长试管。
试管中的溶液呈现出非常浅淡的黄绿色,还有闪着细微光芒的亮点在上下沉浮,像极了某种树汁。
他说过他要找的是源头,结合方才的“孢子”,白芷猜这就是实梦脱胎前的原材料了。
吃饱喝足的小僵坐在原地抹嘴,它的肚皮都鼓成了个球。只是能力化为实体的造物总有一个持续时间,具体依照消耗的亲密值而定。
现在就算是到了限度,白芷没见到上一只麻雀是怎么消失的,眼下看着僵尸的身体从立体重新归于平面,最后拆解为一根根线条和墨点消散在空气中。
……这走之前还吃了顿好的。
“不用放把火吗?”
白芷转头看向狙击手,省略掉最后的“毁尸灭迹”四个字。
“无所谓。”
他漠然道:“让背后那些人来收尾。”
“他们不会希望这事宣扬出去的。”
“……你有猜想对象了?”白芷小心地问。
“没有。”狙击手反问,“但既然要猜,为什么不往大了猜?”
“你很出乎我的意料——我要去交差,你自便。”
他收起那个瓶子,转身向外走去,“假如你确定要跟着一起去,九点在那个地方见。”
白芷:“……”
哪个地方你倒是说清楚啊!我们有默契到这个程度吗?!
反正也用不着担心毒蛇帮的报复——整个帮派都灭门了,半个活口也不剩,这点自由活动的时间还是有的。
她一早就想好了还有哪里要去,无非是和朋友告个别。
“早上好啊。”
天刚亮了一半,白芷来到杨家门口,意外地撞见了推门而出的杨澄,“今天用不着开门营业吧?”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对方比她还惊讶,“不是说最近不需要上班吗?”
白芷:“咳咳。”
“说来话长。”她道,“其实我过来是想说,我准备走了。”
“咦?”
杨澄的表情不算特别意外,却也浮现出掩饰不住的落寞。
“我知道肯定有这一天啦,”她嘀咕着,“是要去哪儿?”
“说不准,暂定是灰港。”白芷觉得她谋划的那些弯弯绕绕还是捂着比较好,“放心啦,以后有机会还会回中央城的。”
不如说肯定要回来,这么乱的世道,还有哪里比城墙之内更安全呢。
“哦……”
杨澄显然没听说过这个地名,可猜都猜得到是城外,于是也只是忧虑更甚——但凡出城五公里之外,别提再不再见,直接称得上是生死两茫茫。
“那就祝你一切顺利了!”好在浸泡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从来不会消沉太久,更何况,杨澄自觉要人家出远门的来安慰她这个待在城里的也太不像话了,“对了,还有时间吗?陪我去个地方!”
白芷爽快道:“好啊。”
反正也没别的事要做,她还挺好奇对方这么早出去做什么。
“我把吱吱送去修了,”杨澄一边锁门一边解释道,“老板说今天就可以取,他家开门早,我想在家等也是等……是不是有点显得太催着了?但我实在坐不住。”
“还行吧,老板肯定会理解的。”
白芷随口说,事实上她都没见过人家,但杨澄明显因为这个说法高兴起来了。
“对了——其实我找你还有一件事。”她说,“别待在第十区了。”
正要继续叽叽喳喳的杨澄一愣。
“……我能问为什么吗?”
“最好不要。”
当然还是不知道毒蛇帮发生的那些事比较安全。
“不用太紧张,目前还属于我的猜测。”白芷说,“第九区、第八区……哪里都行,总之越往里越好。”
看到毒蛇帮堂口那些遍布墙壁的藤蔓时,她想起的是早先从狙击手肩头摘下的一小片树叶。
在警局还没顾上细看,到了那里,白芷就一眼认出来,枝条上的细叶与其如出一辙。
——这意味着,附近还有其他人转变为了衍体。
至少公民等级再高点,所处的环境会安全一些。
杨澄打量着她的表情,看出所言不似作伪。
“好,我会跟爸爸说的。”她认真地说,“就是手续可能有点不好办……尽量吧。”
“该是人脉派上用场的时候了。”白芷打趣道,“别管什么毒蛇帮了,直接来点物理远离。”
“有道理。”
杨澄连连点头,“正好吱吱也要修好了,不展望新生活都说不过去。”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到了巷尾,果然如杨澄所说,那家中古店早早支开了店门。
中古店是往好听了的说法,其实就是个二手机械回收站。老板是个胡子拉碴的壮汉,很符合机械狂热爱好者的刻板印象——他戴着一副古里古怪、还有小翅膀的眼镜,围裙上蹭的都是机油和印渍,手里握个扳手,正在捣鼓某个蛋壳状的机器人。
“嚯,这么早。”他看见杨澄就猜出了她们来由为何,“要多等会儿啊,你那小鹦鹉大部分都修好了,我还得再调试一下。”
“不急不急。”
杨澄赶紧说。
“您慢慢来,我就是没事过来看看。”
柜台后摆满了各式零件,白芷看不懂它们各自的适配,只觉得全乎到了一种境界。店面前方的架子上则是一些回收来的机械部件,有完整的也有半成品。
她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个上,仿生伴侣——或者是机宠,出现在这里还是挺稀奇的。它大概有巴掌大小,应该是个鸟类的形状,虽然被擦干净了,依然能看出款式的“古朴”,而且因为磨损和碰撞造成的损伤,几根电线都露在外面。
杨澄问:“老板,那个多少钱?”
老板看向她和白芷望着的方向,“哦”了声,报出一个数字,比市面上的便宜点,但对普通人也是笔不小的开销了。
“行,”杨澄一口答应下来,“应该还没修?”
“嗨,这是我搁回收的元件堆里捡出来的,放心,你要的话我肯定给免费修好。”
白芷哭笑不得,“这不合适吧?”
“就当是送你的饯别礼啦。”杨澄笑着说,“今天也能把这个修完吗?”
“差不多,那个没太大损伤,稍微晚点就行。”老板思忖道,也因为又做成一笔生意喜上眉梢,“——你的好了。”
他拧回最后一颗小螺丝,把鹦鹉放回柜台台面上,安装好的电池模块那里发出滋滋电流声。
“我顺带换了新的语言芯片。”他说,“加载完之前的记忆以后,应该会说更多话了。”
果然。
重新运转起来的仿生鹦鹉歪着脑袋,似乎在缓慢地适应中,它拍了拍灰扑扑的翅膀,终于张开鸟喙时,吐出了两个从未说过的字。
“杨、澄。”
杨澄这下可谓是大喜过望,开开心心地捧起对方,用它的小脑袋蹭了蹭自己脸颊。
“哎呀,小芷,”她忽然反应过来,“你来得及等吗?”
“差不多?”
白芷猜测道:“应该没问题。”
杨澄连着那只机宠一起结了账,和老板约好到时候她直接来取。
“注意安全。”杨澄不放心地嘱咐,“一路顺风啊。”
“好啦好啦。”白芷笑着说。
她最不用担心的就是安全问题。
现在正好是八点四十分。
虽说对方当了谜语人,但排除掉杨家餐馆,“那个地方”的备选也只有唯一一个了。
……白芷回到了她被劫持的路口。
不出意料,人迹罕至的巷后,狙击手已经抱着胳膊倚在墙上。他半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但在察觉到有气息靠近时,第一时间睁眼望了过来。
“都搞定了?”白芷笑盈盈地打了个招呼,“介意等会儿陪我去个店里吗?”
“可以。”他言简意赅道,见对方没有就此结束的打算,“还要说什么?”
白芷倒没有被这盆冷水浇灭热情。
“给你个东西。”她说,“伸手。”
狙击手:“?”
他随意地伸出了右手。
落在掌心的东西不轻不重,缀着一条细细的绳子,真正的分量在于它串起的挂件——一轮由不同圆弧组成的弯月。
是那条挂着图腾的项链。
“你——”
“怎么说也是过了点命的交情,它交给你保管了。”
女孩的眼眸里带着点期待。
“我可以信任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