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求佛

第十区的警察,要么纯属混日子不管事,要么比地痞流氓还霸道——都干这种苦差事了,不用职权为自己牟点利,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不过也有例外。

万己辉就是其中之一。

当初白芷来警局报案,值夜班接待她的正是这位万警官。万己辉当了二十多年警察,眼睛毒辣得很,打架斗殴乃至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行为在第十区根本算不得什么,因此当白芷急匆匆地冲进门,其他当值者并没有放在心上,是他立刻关切地来问了她的情况,这才捡了一堆躺在地上的走私团伙。

像万己辉这样的公职人员算是当今时代的少数——特别是在中央城的外围区,而这也决定了以他的性格不大可能在“官场”混出头。

其实他的个人能力完全不差,白芷猜测是冰系,她那天晚上亲眼看着一个喝多了在门边寻衅滋事的小混混被擦过耳朵的冰锥吓得跪在地上连连讨饶。

不过这位警官转头面对受害者就是另一副态度了,比如现在:刚才还对同事紧绷着的神情缓和下来,但依然很严肃,“面具人是哪一位?”

“他不是哪一位——”白芷比划道,“面具人啊,漫画看没看过?”

“他疯狂地追求我,说我很漂亮,试问谁不知道?”她心有戚戚焉地说,“然后把我绑架,就在公寓楼那一带,哦,倒也没有全部都是面具人……”

万己辉:“?”

万警官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无论多好笑,他也不会笑,还能一眼看穿事情的本质。

“白小姐,”他习惯性地在桌上双手交叉,“如果你是闲着没事来找乐子,那大可不必。”

“任务也挺多的。”

万己辉尖刻地说:“毕竟做事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他说话也不避讳什么——这在局里完全是心照不宣了,听到的也继续无所谓地做着自己的事。

“……好吧,”白芷承认道,“我是遇到点麻烦。”

“我得罪了人,具体缘由可能暂时不方便讲,”她眨巴着眼睛,“我可以在这里待一晚上吗?放心,天亮就走。”

“就这样?”

万己辉审慎地注视着她,“有困难可以说。”

白芷点头,“就这样。”

她也不打算在这里留太久,如果非必要,用不着把其他人卷得太深——知情与否的差别有点大。

“……可以。”万己辉沉吟片刻,视线越过对面窗沿,“今晚只有我值班,待会儿领你去休息室,我在大厅这对付一宿就成。”

好耶!

白芷马上双手合十,“谢谢万警官,万警官你人最好了!”

“去,”万己辉笑骂道,“少套近乎。”

白芷注意到他的眼神隐约恍惚了一瞬,不过对方很好地控制住了出神。

她来的时间本就接近交班,说是交班,没几个人乐意守夜,到点了就走得七七八八——万己辉才是那个异类,他看样子是提前到了,挺精神地叼着根没点的烟招呼她一起走。

第十区居民的消费能力放在那里,街边售卖的烟酒都是一些廉价劣质品,吸多了就要呛得直咳嗽,所以万己辉自称这样也能解解瘾。他打开门,一边挠了下后脖颈一边含糊地问:“你看看能睡不?”

白芷:“……客气了。”

凭良心说,这间值班休息室着实不咋地,木头桌椅明显被蛀过,架子床用手一推就在摇晃。但和筒子楼相比就是比下有余了,至少还算整洁,被褥看着也是才换洗过的,休息一夜肯定没问题。

有床就不错了,人家自己都要睡大厅了。

架子床的上下铺全空着,白芷又是一通千恩万谢。搬着被褥铺床的时候,她余光瞥见男人不经意似的拉开抽屉又合上,随即跟她打声招呼就出去了。

白芷对这种程度的隐私从来没有敬畏心,对她来说知道的越多越安全。听着脚步声远去,她关上休息室的门,轻手轻脚地回到书桌前。

拉开那个抽屉,却是空无一物,想来是原来在里头的东西被取走了,她只得作罢,老老实实地躺下对着上铺床板发呆。

她今天本来也起得晚,虽说一下午经历得比一个月还多,但没到那个疲劳的阈值。白芷百无聊赖地把自己的表现复盘过了一遍,发现还是没有困意,干脆开始呼唤系统。

“诺亚诺亚,来首《求佛》。”

【……没有那种服务。】

“那就来首《谁是我的新郎》。”

【没有!】

“什么都没有,还好意思学别人当系统。”

【???】

“只能委曲求全一下了,”白芷说,“解释解释‘神笔马良爱用的颜料’的具体用法吧。”

【……】

你委曲求全在哪里啊!

但它还是敬业地履行了系统该有的职责。

【诚如之前所说,您可以选择用颜料附着,与目标物发生接触时想象着需要的效果即刻达成,兑换点数越多越拟真。】

【注意,此举无法改变除纸制品以外的目标物本身性质,更接近于光学迷彩。虽然在触觉和嗅觉等感官上也会有对应变化,但本质上还是一种伪装。】

【而另一种用途则是将您的画作变为现实,可变现的大小和持续时间依点数而定。在还原画作的基础上,召唤物会具有的性质与‘附着’同理,不过会因为画作的呈现效果产生一定浮动。】

白芷:“……”

【您为什么沉默了?】

“有时候,有些话可以不用问。”

【……哦。】

没关系,白芷暗暗给自己打气,会画火柴人也已经很厉害了!

横竖现在也睡不着了,她干脆起身整理了下衣服,接着向外面走去。

毕竟是值班用的临时休息室,离大厅只有十来米。等她穿过走廊,听到脚步声的万己辉也正好抬起头。

“哟,还起来了?”

“睡不着。”白芷问,“万警官需要我帮忙代会儿班不?”

“你?算了吧。”万己辉聊胜于无地靠在扶手椅里,闻言连连摇头,“上次的伤养好了吗。”

白芷:“?”

她可不是从前的她了。

现在的她可是有异能的人!

“早好了。”她气哼哼地随便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继续撺掇,“反正也没人,歇着呗,有事我去叫。”

好让她趁机过一把警察瘾。

万己辉听到这话也乐了。

“我本来是那么想的,反正出了事也不会有谁来追责。”他又咬上了那根烟,“你别看我好像瞧不上同事,我也没比他们好多少。值夜班纯属孤家寡人没事做,咱们这地界,你知道,谁还指着条子真管事——偷懒耍滑无所谓,这辈子混混就过去了。”

“结果后来真遇到个大半夜跑来报案的年轻小姑娘,说自己被拐到走私仓库去了。那我寻思着,万一再碰上呢?”

白芷愣了一下。

恰逢此时,门外当真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来人上气不接下气,还没进来就喊道:“警察!警察在吗?!”

万己辉叼着烟一抬下巴,满脸都写着“你看我怎么说来着”。

他不年轻了,如此大幅度地动作,额头和眼角便堆起来细密皱纹。剪得短短的板寸也冒出了几缕白发,然而眼下居然能看出少许意气,仿佛岁月又短暂地回到了他身上。

……与之相比,进门的这位仁兄就像欠了时间一屁股债。

单看面相,大哥应该是三十多岁、不到四十,靠着件旧夹克穿得像个能混出温饱的水平,可惜英年早秃,一片地中海的头皮锃光瓦亮,活脱脱为他增添了不止一点的沧桑。他的神情与长相同样焦急,呼哧呼哧地直奔接待台。

万己辉已经起身迎上去,“啥事?”

“我……”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还疑神疑鬼地回头看自己身后,他语气惊惶,“有人在跟踪我!”

他格外焦虑地抓挠着耳根下方,白芷已经能看到那些抓痕和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渍。然而顺着那方向望过去,只有消解掉一切痕迹的无尽黑夜。

“谁在跟踪你?”万己辉问。

“我不知道!我他妈的知道还上这儿来?!我从家门出来,突然就——”男人冷不丁打了个哆嗦,“感觉有好多眼睛在暗处盯着,哪哪都是!”

他的指甲抠挖得更用力了,仿佛要硬生生地从里面把血管剜出来。逐渐洇开的血迹在昏黄灯光下甚至有些发黑,带出似有若无的锈味。

“你先停一停。”

万警官制止他的动作。

男子也终于察觉到了自己行为的异常,讪讪放下手。

“你吸了吗?”

“啊?”

“问你吸没吸。”

“没有!”男人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以更大的音量反驳道,“我是合法公民,从来不碰那东西!我就是着急……对,我一着急就这样。”

白芷:“?”

本非法公民也不碰,谢谢。

见对方反应如此激烈,万己辉也放弃了同他直接争辩,“你大半夜的出家门,本来是准备做什么?”

“……不做什么。”一提这个话题,男人明显泄了气,“就转转。”

万己辉:“转转?”

“那你胆子挺大的嘛。”白芷忍不住插话,“这个点在外面闲逛。”

第十区的治安有目共睹,加上夜晚基本没有安保巡逻,过了八点还能出没在街头的,要么是被压榨的底层,要么就是犯罪预备役——或者更干脆点,在役。

“真是转转!”男人有点急了,“我……和我老婆吵了一架,她让我不扔就带着东西滚出去,我说凭什么她要扔就扔……”

“什么东西?”万己辉敏锐地问。

“就个朋友送的摆件。”说着,他证明自己似的直接从怀里摸出东西拍在桌上,“我瞧着挺喜欢,她看不顺眼——”

白芷觉得自己不太能理解对方的审美。

那木头材质的实物分量不重,底座也就食指那么长,上面盘根错节地分布着一些藤蔓似的东西。它瞧起来简直像个乱糟糟的风滚草,只是狂野奔放的雕工让枝条显得远没有那么纤细。

万己辉同样盯着看了几秒,“朋友送的?”

“不然还能咋地。”

“这是赃物。”

男人:“……”

白芷:“……”

啊?

这峰回路转的发展让两人一时间都有点回不过神,还是眼看着要成为嫌疑人的男子先反应过来,“这就是我朋友——”

万己辉敲敲桌子,“拿过来。”

“行、行吧……”

男人伸出手,作势要将木雕向对面推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指头挨上的那一秒,他猛然抓起摆件,整个人也直接弹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向门外。

一步,白芷默默数着,两步。

第三步。

男人沾沾自喜于自己的速度,结果才再度迈开腿,后面那只脚就像有千钧重似的黏在了地上。他的上半身随着惯性向前扑去,下半身还停在原处,“哐当”地呈大字跪倒在地——听那声音,膝盖骨没裂算好的。

白芷幻痛地倒抽一口凉气。

他哀嚎着回头,却发现自己连爬出去都没法子了。

他的两只脚被牢牢冻在地上,冰面从鞋底一直蔓延到裤腿,成了副“天然”的脚镣,任凭怎么挣扎都只能徒增疼痛。

万己辉走过去,俯身重新捡起那个小摆件。

然后他抓住男人胳膊,转头对白芷说:“来帮忙看着点,我带他去审讯室。”

白芷耸耸肩。

经过这么一遭,男子老实多了,只是坐上拘束椅时还躲闪着眼神,但这对他的处境起不到任何作用。

“名字。”

“……葛博。”

“住址?”

男人嘀咕着报上了家里的地址。

“你那个朋友在哪儿?”

“这我咋知道,喝酒认识的。”见万己辉露出怀疑的表情,葛博连忙重申,“真是他送的!再说了,你凭啥说是赃物,长得一样也不行?!”

“半个月前,第七区有人报警,说自家藏品失窃并附上了照片,这个就是其中之一。因为是限量品,底座上有编号。”万己辉将其翻了个面,“你要确认一下吗?”

“呃……”

白芷:“哇。”

来了一阵子,她把中央城的阶级状况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与处于中下游的八、九、十区相比,第七区虽然仍是平民聚集区,但各项资源相对优渥,大家基本都有体面的工作,警力也不错,至少能做到事事有回应,已经是普通人一代内能达到的最高水平了。

哪个区都有自己的地头蛇,就算和真正的权贵比还远不够看,其他人也得看他们眼色过活。

消息能散到第十区,这个失主估计也差不多。

葛博垂头丧气地不搭话,他哪想得到来警局还把自己送人头了。

“你今晚就在这待着。”万己辉打量着一扇窗户都没有的审讯室,“早上换了班再说。”

他反锁了门,手里还握着那个摆件,转身走去的方向却不是大厅。

白芷“咦”了声,“这是去哪?”

“我去调那个失窃案的记录。”他答道,“你就不用来了。”

白芷怎么可能错过这种热闹。

她借着帮着泡茶提神的理由一起跟过去,拿个水壶的功夫,万己辉已经坐在了那台型号老旧的显示屏跟前。他似乎更在意同样放在桌上的赃物,视线就没怎么离开过它。

“诶,万警官,”她好奇道,“不用联系一下他家里吗?”

“等来人了直接上门,免得打草惊蛇。”

那倒是。

白芷低头去倒水。

滚开的热水冲进杯里,逐渐晃出浅黄色。警局用的是其他区淘汰下来的茶叶碎渣,于是也远远称不上好闻,白芷不由怀念起她姐办公室的那些上等佳品,那叫一个清新养人。

都像上辈子的事了。

即便如此,白雾也足以盖过那股怪异的味道。

白芷只是在停手后听到了一些细微的摩擦声,似乎有谁在用指甲盖挠着皮肤。声音越来越大,那力道也如同下了死手,不顾疼痛地向里面挖去。

……不是应该关在审讯室吗?

白芷条件反射地抬眼望去。

万己辉依然坐在原处。

他双眼直视前方,目不转睛、面无表情,右手操作着鼠标,左手抬了起来,无知无觉地抓挠着耳根后方。

血淋淋的皮屑已经沾满那几根指头,但他一次比一次抠得用力,终于让颈侧满布伤痕。鲜血汩汩地顺着伤口流下脖子和衣领,直到它们开始褪色,成为一种看不出成分的透明组织液。

她张张口,没有叫出声。

并在一起的手指再次狠抓下去。

一瞬间,指甲仿佛刮破了无形的薄膜。

在喷涌而出的透明汁液里,有一根异常细小的枝须从破口处探出来,它颤颤巍巍又灵活地扭动着身子。随后是第二根、第三根……

那些新生触须呈现出浅淡的绿色,来来回回地穿梭于彼此的间隙,蠕虫般的纠缠在一起。很快,这个被撑得越来越大的伤口外鼓起了一个瘤子般的大包。

万警官还看着屏幕,眼神却早已空洞。

他的头颅终于不堪重负,像被砍掉大半的树桩那样,倒向了还连着皮肉的那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