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遗弃之地

“……一定要分手?”

白芷闻言微微一怔。

她正慢条斯理地用茶匙去搅动糖块,这一下让勺子冷不丁撞上杯壁。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回响在包厢内,男人突然就知道了她的答案。

“对不起啊,”她作出有点歉疚的表情,“我一开始就说过了。”

“我这个人呢,喜欢的时候是真喜欢,没感觉的时候也是真没感觉,勉强不来。”

她看着还剩指甲盖大小的糖块化在一片咖色里。

“所以该怎样就怎样,对大家都好。”

“我不觉得好!”坐在桌子对面的对方执拗地坚持道,英俊面庞上满是急切,“要是我哪里做得不对让你不高兴了,我都可以改,小芷,我们——”

白芷摇头,“没可能。”

“小芷!”

她不顾男人的挽留,喝掉仅存的小半杯咖啡,拿上自己的手提包就起身向外面走去。乌黑发丝随她抬手而顺滑地落在肩后,男人伸手来阻拦的动作也被轻巧躲过,直到她开门时回过身来。

那双漂亮无比的桃花眼里闪烁着一点流转而过的光。

“这段时间我过得很愉快。”她笑盈盈地说,“谢啦小孟总,我们有缘再见。”

她口中的“小孟总”还来不及说话,人影就消失在关上的门缝间。他在原处呆坐半天,终于是懊恼地捶了桌面一拳。

时间是在周五傍晚,顺利甩掉包袱的白芷回家就泡完了她的美容澡,做好全副武装去拥抱美好的周末时光。

一个完美的夜晚少不得小酌一杯,她优哉游哉地下楼,才取出方才提前醒好的葡萄酒,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白芷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姐姐晚上好啊,”她用肩膀夹着手机,看晶莹透明的酒液荡上杯壁,“大忙人也有时间给我打电话?”

耳边传来女性知性中透着凌厉的声音,“你和孟晏分了?”

还坐在偌大办公室里的白家大小姐听着那边安静了足有两三秒,不由得浮上一丝微妙的预感。

果然。

紧接着,她妹妹疑惑地问道:“谁啊?”

白昭月:“……”

“……哎呀,开个玩笑嘛,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刚跟我分手的是谁。”

“别装了,”她无情地戳破,“你就是没记住人家名字吧。”

“那听到姓孟还不是反应过来了?”白芷理直气壮道,“再说了,我喜欢他的脸,又不是喜欢他的名字,而且我们还有专属爱称,所以很正常。”

啊对对对。

“不过他居然跑去和姐姐你告状啊?这么大的人了——”

“也不是,他助理来跟我说少东家心情不好,近期会面得推个几天。他最近那春风得意的样子,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了——你下次悠着点,别真给人家整出什么问题来。”

“好好好,是是是。”白芷漫不经心地重新封好红酒瓶,“白董事长安心忙工作去吧,放心,我有数。”

你最好真的有。

深知妹妹个性的白昭月摇了摇头。

从高中开始玩早恋,好感来得快,新鲜劲儿走得也快,男友简直是交一个踹一个。唯一一个避免换对象比换衣服更快的就是她过高的眼光。更要命的是她渣得明明白白,回回都是刚开始就摊牌了自己是个什么类型,然而这依然阻止不了追求者如过江之鲫一般扑上来。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肯定会是特别的那一个,然后无一例外地落到了同样下场。

收心?收不了一点。

白芷挂了姐姐的电话,划掉另一串未接来电,兴高采烈地专注于自己今晚真正的“大项目”。

理论上她算是移情别恋,但因为另一边实在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人”,所以也轮不到任何道德指摘。

更深层的原因是她腻了这样游戏人间的生活方式,虽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可要当神农也很麻烦。

最近挑挑拣拣瞧得上眼的只有已经喜提前男友名号的一位,干脆收敛心性,找找别的消遣打发时间。

唉,顾虑一大堆的立体人哪有纸片人香?

白芷其人现充了二十来年,终于索然无味,大彻大悟,脱离肉|体凡胎,开始追求精神自由。

能在这种时候碰巧闯进视野、得她青眼的作品何尝不是一种双向奔赴。靠口碑出圈的大火之作《遗弃之地》收获忠实粉丝一枚,她在里面找到了自己最中意的角色,实乃共赢。

白芷一直觉得漫画是小孩子家家才会喜欢的玩意儿,直到她看到《遗弃之地》那精美的画风、如电影般优秀的分镜,非但如此,它还将自己宏大的世界观在读者面前徐徐展开,以高潮迭起的剧情赢得了满堂喝彩。

正如它的名字,《遗弃之地》讲述了一群少男少女在末日百余年后的废土上探寻世界真相的故事。苟活于世的人类被称为“新人类”,与层出不穷的、名为“兽”的怪物争夺着生存领地。

背景设定充满绝望,角色背负着不同过往,共同成就了一曲波澜壮阔的史诗。

不仅是极具人格魅力的主角团,那些惊鸿一瞥的配角们同样令人印象深刻,其中人气最高的男性角色被称作“狙击手”,外号“狙哥”。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出现在人前时永远戴着一张纯白的笑脸面具。面具左眼被完全堵死,从眼角开始在周围延伸出浅浅的金色纹路。奇异的是,就算堵住了其中一边,他身为狙击手必备的视物能力似乎也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凭借超乎想象的精妙技巧和身体强悍的机动性,他真正将一杆狙击枪玩出了花。

狙哥作为雇佣兵游走在灰色边缘,与主角团更是摩擦冲突不断,数次差点就将他们置于死地。要不是总会出现一点小意外的主角光环,几人恐怕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他从不手软,“客户”满意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如果你发现自己不幸成了他的目标,那对不起,子弹可能会比你原地自杀来得更快。

借其他配角形容他的话来说——“他以枪口注视着你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为了吊着读者的胃口,连载已到百余话,狙击手的面具却从未摘下来过。覆面系的神秘感被拿捏了个十成十,他亦正亦邪的立场同样激起诸多讨论风潮,虽然仍与主角等人敌对,但双方在利益不相悖的前提下也有过一两次合作——事后再不置一词地相忘江湖。

白芷期待的原因就在于此,上周更新结尾的几处特写暗示着那个男人将在时隔许久后再度登场,评论区的一通胡乱分析更是将这可能性拉到了百分之百。

紧张,兴奋,迫不及待。

她按捺着心跳,点开最新话的第一页,入目就是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具。

视线不由自主地下滑。

瞧瞧!瞧瞧!

这腰,这腿,这范儿!

战况正值焦灼,突兀介入的狙击手就像一颗银弹,观看他的战斗是一场绝无仅有的享受,宛如行云流水般利落的动作绝对算得上是暴力美学。只一息,那颗冲出枪膛的子弹就——

……那子弹呢?!

白芷不信邪地又往后点了好几下,平板上已经弹出了本话评论区,里面的骂骂咧咧证明无法接受这周更新断在这里的不止她一个。

她一哽。

作者无疑早就精通断章狗的绝学,这种情况也远超一两次了,但她没想到这货居然真这么不做人。哪怕明知那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你看不到他致命一击的结果依然会挠心挠肺啊!

白芷郁闷熄屏,正打算整点夜宵,刚一抬头,眼前就陡然陷入了黑暗。

停电了?

物业一向很及时,但为了以防是自家跳闸,她还是决定去楼下看看总开关。打开应急手电,她不费吹灰之力地到了这间复式大平层的楼梯口——拜托,这可是她家,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

白芷信心十足地扶上扶手。

下一秒,她鞋底突兀一滑。

“……哎?!”

难道是家政之前没有沥干拖布——

这念头仅仅浮现了短暂的一瞬,在因为踩到的那滩水渍向前栽去时,白芷条件反射地用胳膊护住头部,紧随其后的就是手肘接连撞上台阶的剧痛。

人类柔软的身体在楼梯上翻滚坠落,额角在磕碰间就有了不详的湿润感。等好不容易停住,白芷意识到她终于摔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她只觉得脑袋一阵阵眩晕,膝盖也火辣辣地疼着,骨头都像散了架,还在缓慢地恢复着各自的知觉。

但很不对劲。

大片昏黑笼罩着视野,摩擦胳膊的并非质地精良的羊毛毯,而是类似于麻布纤维一样粗糙的质感。浑身上下都很痛,远远甚于从楼梯跌落的疼痛——就像经过剧烈颠簸或被谁揍过似的,她再一挪动身体,才发现似乎腿脚都还困在那麻袋里。

她识相地屏住了呼吸。

浓郁的血腥气仍然在鼻腔里酝酿出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冲得她晕眩感愈甚,白芷忍下吐出来的冲动,尽可能不发出一丝动静地打量起周遭。

前后不到半分钟的时间,眼前一切就颠倒了乾坤。

她所处之地不再是温暖舒适的家里,巨大的木板箱堆垒到天花板,身下是布满防滑凸点的冰冷铁板,附近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或者说尸体。

离她最近的一具就倒在集装箱旁,死不瞑目地骇然瞪着双眼,额头中央和腹部几个被烫得焦黑的弹孔里还在汩汩流着半凝固的深褐色血液。

这里毫无疑问经过一场屠杀,木板间透过来的光线隐约照亮眼前的景象,少说也有十来具的尸体身上全是形状相似的孔洞,血水一片连着一片,显然才刚刚迎来死亡。

凶手惯用枪,有可能还没离开现场。白芷听到铁皮滚动的声音,从她这里能看到正在缓缓上升的卷帘门,以及那道正逆着光等在前面的背影。

她应该做的事也很明了——安静待着,一切等对方离开再做打算。

她在下一瞬对上了一双圆睁着的眼睛。

男人离她两三米远,并未死透,但也快了。他嘴唇完全成了乌色,鲜血浸透衣服,目眦欲裂地注视着她这个唯一的活人,由于动弹不得,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求救声。

“啊……啊……”

白芷的心陡然向下一沉。

她条件反射地抬眼望向前方——对方在同时回过了头。

青年比起那惊人的既视感更年轻一些,身上有股格格不入的整洁感,那把狙击步|枪还被他单手拎在手里。

在一半昏暗一片光明的视野里,缓缓转过来的是半张面具。

弥漫着的硝烟味道已然淹没进血污,从尸山血海中趟过来的佣兵不偏不倚地对上她的视线。

面具嘴角向上提起,为佩戴者镀上一层毫无感情的笑容。金光流转过左眼眼角的那抹纹路,又迅速地消逝了。

“……二十九。”

他抬起了枪口。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