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婚(上)

荣蓁和宁华帝卿的婚期定在十二月初六,皇室的婚俗繁琐,大理寺又有要事,荣蓁每日忙到亥时才歇下。而姬恒那边也不好过,单是这婚服便试了许多次,太后看了总觉不甚满意,着尚服局修改,姬恒选定荣蓁之事,本就违拗了太后的心意,故而不愿在这件事上再生出不快。

除了婚服形制,太后还将宫里年长宫侍安排到帝卿府中,帝卿大婚后并不住在妻子的府上,而是另有府邸,太后此举,倒有些关心过甚。

德阳帝卿倒也来过,满是替姬恒不平,“都城里那么多的贵女,陛下选谁不好,却偏偏挑了荣蓁,陛下明知她……”

姬恒将一盏茶推到德阳帝卿手边,“莫要替我着急,先喝杯茶吧,这茶可平肝火,你喝了消消怒。”

德阳帝卿见他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我这可是为你抱不平,平素陛下多么疼爱你,怎么在这婚姻大事上如此儿戏。你就真不在乎吗?我知道你怎么想,觉得左右嫁谁都是一样。只是荣蓁这人城府太深,你若是日后想养些面首,怕是没那么容易。”

姬恒闻言不禁笑了起来,“养面首?你可真是高估我了,我还没这样大的志向。”

德阳帝卿只把姬恒的闲适自在看作是漠不上心,说起成婚,倒是想起一件事要叮嘱几句,“近来宫里的教养公公可都教导过你?”

姬恒眼神含笑,“倒的确有此安排,不过被我打发出去了,他们这些人也未嫁过人,说的那些房中之道也没什么用,相关的书籍我早就翻过了。”

德阳帝卿这才觉得眼前人是自己同道中人,端起茶杯当作酒盏,与他碰了碰,“日后常居帝卿府,我去你府里做客可就容易多了。你不知道,最近我好生无聊。”

姬恒却道:“我可未必如你这般。”

德阳帝卿怔了怔,不解其意,姬恒却也不多解释,倒让他更莫名几分。

转眼婚期便至,郑玉提前告了假,从大营里出来,骑着马一路到了荣蓁府上,可去了之后才知道荣蓁不在,又一路赶去了官署。果然不出所料,就算明日大婚,荣蓁依旧在官署中忙着公务。

这让郑玉不得不佩服起来,“明日可是要娶皇子,你好歹也做个样子,这攀龙附凤的虚名真是白担了。”

荣蓁倒是听劝得很,“就快忙完了,谁说我不上心,这两日没少同礼部的人来往,夜里做梦都是大婚那些流程。”

郑玉拍了拍她的肩膀,“明晚可要我帮你挡挡酒,就算帝卿尊贵,这洞房花烛之夜还是要过的。”

荣蓁却道:“的确要让你帮个忙,只不过不是你说的这些,劳烦你明日多敬我几杯,我不惧一醉。”

郑玉笑她,“被我说中了,你成婚之后就准备清心寡欲吧。既然你如此为难,这个忙我一定帮。”

令荣蓁为难的何止这一桩,娶了帝卿,日后出席宫宴怕是不会少,而那个让她避之不及的人,怕也免不了会碰见。荣蓁已经找不到上策,也做好了见面不识的打算,只是他那里遗留了自己贴身之物,终究还是个后患。荣蓁只能宽慰自己,他毕竟得女帝宠幸,将来在后宫中身居高位也是可能的,应不会作出这般自毁长城之事。

大婚这日,婚仪虽在晚上,但荣蓁一早便不得闲,她从不知自己有这么多需要来往的“至交”,先在府中待客,忙碌许久。而后按着礼制,去宫中迎亲。

大周尚佛,男女成婚之前都要去佛堂潜心祈求,以保婚后诸事顺遂。可姬恒却不信这些,任是礼官催促,仍旧免去了这一步。

明光殿里,太后端坐于正堂,姬恒着了一身大红喜服,衣上金线绣就祥云图案,跪地行了大礼,拜别太后,执扇轻掩面容,被礼官指引着,步上了车辇。

太后不舍,又怕见了迎亲的场面触景生情,被人扶着回了宫去。

姬琬立在阶前,荣蓁行礼叩拜姬琬,“臣荣蓁谢陛下赐婚之大恩!”

姬琬抬手,“平身吧,今后便是自家人。望你与阿恒举案齐眉,恩爱不疑。”

而按着大周礼制,帝卿下嫁,是为君,妻子亦要行臣礼,荣蓁走到车辇前,抬手行礼,只听礼官念道:“上承天子之命,下顺阴阳自然。九仪从聘,六礼俱全。结缡今夕,誓好百年。螽斯麟趾,瓜瓞延绵。”

隔着辇车的帘幕,姬恒将面前扇子移开,周围声音渐渐消散,荣蓁缓缓抬头,她望了过来,两人视线遥遥相对,可却只是须臾。

礼成后,荣蓁拜别女帝,重新上马,一路护卫相随,向帝卿府而去。

天有些冷,可帝卿成婚是何等大事,都城里的百姓都来凑热闹,荣蓁骑在马上,只见朱雀大街上挂满了红绸,似乎所有人都在庆贺这场大婚,婚服繁重,这一路并不算畅快,可多少人在盯着,荣蓁脸上挂着丝笑意,恍惚间她仿佛看见颜佑安的身影,再探去视线时已经遍寻不见。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纵然那真的是他又如何,荣蓁一样会当作是陌生人。

原来隆重的大婚便是这般,让人生出虚幻之感,荣蓁已经不知自己是如何到的帝卿府,下马时,她回首望着辇车中的人,今后他便是自己的夫郎了,一个陌不相识的人,一个陌生的地方,踏入便是一生。

喜房内,荣蓁被簇拥着推进来,姬恒坐在榻前,按照礼仪,新娘需行礼请求新郎却扇,荣蓁依礼行之,只听宫中年长公公笑着道:“恭贺帝卿新婚,请帝卿却扇。”

可姬恒却没有动,周围人都有些诧异,看向荣蓁,荣蓁迟疑一瞬,慢慢上前,伸手将他面前扇子移开,姬恒抬起眼来,视线与荣蓁相对,更露出那张温雅清贵的面容。

荣蓁眼神微震,袍袖之下,她的手指紧紧捏住,以掩盖内心的惊愕与惶惑。

方才姬恒未却扇,着实让周遭宫人捏了把汗,而荣蓁主动将扇子移开,更让他们提心吊胆,唯恐新婚初日,荣蓁便惹怒姬恒。可扇后露出的是姬恒含笑的容颜,倒让人想起柳暗花明四字。

见荣蓁还怔愣着,公公上前道:“请新人共饮合卺酒,从此夫妻和乐,白首偕老。”

低头饮酒时,两人离得极近,荣蓁闻到熟悉的香气,非兰麝,似青莲,她曾经暗自打听过宫中贵人对熏香的喜好,可却并无人与之相同。

饮过合卺酒,荣蓁需去外面招待宾客,她木然从房中走出,郑玉瞧见她这副模样,连忙将她拉过,低声道:“我的祖宗,你就是再不满意这门婚事,此刻也不能将心事挂在脸上啊,这帝卿府里来的可都是宗室贵族,若是传将出去,还以为你冷落了帝卿。”

震惊之后,却也将一块巨石放下,荣蓁舒舒了口气,脸上挂起了笑,只是这笑意未达眼底,她轻声道:“我无碍。”

心底有太多的疑惑未解,荣蓁只觉自己分成两个,一个在这厅堂中同宾客应酬,觥筹交错间,另一个自己却游离着,尘封又时时铭刻的记忆绕了出来。

那时她刚到大理寺任职,纵然姬琬再宠信她,也不可能让她一步便得高位,最初只为主事,而后由于协助审案有功,很快升任大理寺丞。那年秋狩,皇帝在行宫内举行宫宴,她官居五品,本没有机会赴宴,可姬琬却格外恩准她出席。

纵然她再收敛锋芒,可非科举入仕,又这么快便升至五品,早就被有心人盯上。赴宴的人里,她官职最末,旁人敬酒,又岂有回绝的道理。纵然她酒量再好,可也经不起这样狂饮,荣蓁只能借着更衣之名暂且离席。

她酒意微醺,一名宫侍指引着离去,可等她如厕之后,却不见那名宫侍身影,这行宫中复杂,天色昏暗,她竟找不到来时的路。

远处有些光亮,她顺着光亮而去,那是一所宫殿,约摸正是换值的时辰,守卫甚少。她从旁经过,只见几名宫人从殿内走出,心中却想道:这次秋狩,除了女帝身边有带侍君,并无其余男子跟随,这究竟是何处?

莫非她误入了后宫,这个念头一出,荣蓁连忙加快脚步,要从这里离开,可刚转过连廊,便听见人声渐近,道:“方才听一名宫人说,似乎看到有外间女子经过,此乃禁地,不许外人进出,抓紧派人寻找,一旦抓住,交由陛下定夺。”

原来是特意为之,荣蓁在心头冷笑,她本无意与人为敌,可有人却想致她于死地。

说话间,那些人已迎面而来,后退已来不及,身旁是昏暗的宫室,不由她思虑,便从窗中跳了进去。

她控制好力道,极其轻微的声音,内殿里并未点灯,应是无人,她慢慢走过去,或许可以寻到后窗出去,

可刹那间,夜明珠点亮内室,朦胧中,只见浴桶中一名男子背影清瘦,肌肤腠理紧致,乌发半披在肩上,他侧眸望来,瞧见她的一瞬,神情中闪过惊愕,可却并未流露出慌张之态。

外面人声传来,“快找,一旦发现贼人,绝不轻饶。”

那男子眉心蹙起,向门外张望,荣蓁以为他要唤人,已经来不及思考,身形一动,上前点住了他的穴道。可他并未穿衣,荣蓁触及他肌肤时,也将他露在水面上的身躯看个大半,锁骨精致,肌肤如玉般无暇,挂着水珠,他眼中透着羞怒,颈上的肌肤渐渐泛红,身上透着些清雅的香气,无形中惑人心弦。

荣蓁移开视线,只轻声道:“得罪了,我并非贼人,只是遭人算计,才误入此地。”

就算眼前人是皇帝的后宫,也看过了她的相貌,但只要逃过今日,日后避着些,应也不会认出吧。何况女帝对后宫君卿的清白更是看重,宫中不受宠爱的大皇女便是实证,只因有一个出身教坊的生父。男女有别,他的身体也被她看过,他就算再气,恐怕也不敢拿清白做赌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着实不划算。

荣蓁已经想好了劝他息事宁人的说辞,可还未开口,便听外面宫人过来,“何人在此喧哗,若是惹恼我家主子,你有几个脑袋?”

那领头之人被这么一吼,竟有些怯意,可未过多久,便生了底气,“贼人窜访,若是不彻底清查,万一留在宫里,只怕酿成大祸。况且外间如此嘈杂,你家主子如今仍未做声,若是现下正被贼人挟持,又该如何?”

那男子闻言,竟抬眸看她,似乎觉得这人说得很对,那宫人被这几声威吓住,一时没了动静,那些人竟要往里闯,那宫侍连忙阻拦,“我家主子正在沐浴,你们不要命了吗?”

荣蓁的心重又提起,若是这男子不出声,只怕这些人真敢进来,到那时,她的罪名怕是又加一条。

荣蓁当机立断,将那男子穴道解开,可手却扣在他喉间,虚置其上,其中的威胁不言而喻。

那男子倒是上道得很,不知是何品级,语声里含着些压迫,“外面何人?”

听到里面问话,宫侍连忙回道:“主子,说是行宫里来了贼,您可安好?”

那男子看着脖子上的手,“我自然安好,此间无事,你们退下吧。”

那些人还要继续纠缠,外面宫侍却喝道:“看清楚这个令牌没有,难道你们真敢不要命吗?”

荣蓁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外面的声音渐渐弱了些,似乎人也慢慢远去。方才在廊下听得的明明是要捉她,可那些人同这宫侍说的却是贼,显然并不想大张旗鼓把女帝引来,而是想把她拿下之后再师出有名。

她正想着,旁边人却道:“她们已经走了,你还要这样无礼到何时?”

他并没有喊叫,荣蓁把方才那些话说出口,男子闻声轻笑,“清白?你说得对,我的确很在意啊。”

荣蓁定定地看着他,许久终于放开了手,男子道:“这水都冷了,你可否转过身去,让我把衣服穿上。我可以帮你离开,只是我们这样说话怕是不好吧。”

荣蓁见他并无敌意,放下一些防备,转过身道:“冒犯了。”

一阵出水之声响起,之后不久,那男子开口道:“你可以转过身了。”

荣蓁这才回过身去,男子身形修长,素白的寝衣外披着一件外袍,他一步步走来,荣蓁这才真正看清他的容颜,他相貌极好,气质清贵,穿着虽有些随意,却透着养尊处优的习性。

那男子道:“你可知道,就你方才做的这些,若被人发现,便已经是死罪了。”

荣蓁行礼赔罪,“这件事透露出去,于你于我都绝无好处,若你能将今日之事掀过,在下必铭感五内。”

那男子轻笑,“你要如何谢我?”

荣蓁被他追问,顿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似乎在等着她的答话,也乐意看她窘迫,正在这时,殿外宫人不经通传便过来,“主子,此事已经惊动了陛下。”

那男子回头道:“你快走!”

荣蓁并未迟疑,从后殿离开,只是与那宫侍所说不同,姬琬的确在找她,可却不是为了捉奸而来。姬琬带人过来时,她在一处偏僻的凉亭中“睡”着,姬琬有些愠怒,“你们灌她这么多酒,人醉倒在这里竟然都不知,若是朕不来,夜冷霜寒,只怕连命都要没了。”

这一场风波便这样过去,荣蓁也以为如此,可直到有一日,小黄门送来一封信,信上直言,“荣大人,玉佩何时归还才好,莫非这便是酬谢?”

荣蓁腰间本挂着两枚玉佩,一枚是颜佑安所赠,另一枚是生父所留遗物,如今唯留其一,回忆许久,便是可能丢在了行宫里。

朝臣的贴身玉佩落于后宫之人手中,任谁都不会相信两人清白。男子的字迹在她眼前轻晃,他竟知道了她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