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兰奇甚至觉得他可以听见自己如擂的心跳。
“你说……她说什么?”
神经外科医生有些紧张地眨了眨眼睛,确认似地问道。
“结婚。”
红发的魔法师把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词儿重新拖长了语调再重复了一遍:“普通人类缔结契约关系的一种形式,甚至还没有一个魔法契约牢靠。”
“不,重点不是牢靠不牢靠的问题。”
全世界如今都正在抬头的离婚率虽然是个社会现象但这不是他们现在需要讨论的问题……
“她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
斯特兰奇瞪着眼睛。
“我才想知道为什么,如果不是不能暴露法师的身份我刚刚都想要检查一下她是不是中了什么催眠术。”
“所以你觉得我会催眠我自己的亲生母亲?!”
斯特兰奇忍不住抢白。
结果大概是动静闹腾得有点大,病房门被重新推开,贝芙莉女士一露头,就看到来探病的这两个家伙之间的距离近得仿佛只剩下一个亲吻。
“看在上帝的份上,这里是家医院。”
她说:“你们有话说不能换个地方吗,比如找家宾馆什么的。”
斯特兰奇:“……”
虽然拎着他衣领的这个混蛋估计还没理解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但很显然,他才是他们两个之中对现代社会的习惯和暗示更加敏锐的那个。
他只能先把一条膝盖都压在凳子上的混沌法师先摁下去:“总之这里是医院医院还是禁止喧哗的。”
年轻魔法师的眼神澄净发亮,就像是深林里不谙世事的幼鹿。史蒂芬·斯特兰奇胡乱地道了别,然后连推带搡地拖拽着某个仍旧还没反应过来的家伙进了电梯门。
“我之后会去和她解释的。”
史蒂芬·斯特兰奇深吸一口气,面对着还有闲心啃披萨包饼的家伙,有种一肚子话说不出来的憋屈感:“她可能误会了什么。”
“我知道,她好像是因为这个的问题。”
费尔南多竖起右手中指。
史蒂芬·斯特兰奇皱眉道:“……什么问题?”
这个动作实在是太挑衅了一点,哪怕是费尔南多这么做他也没办法当作无事发生,而且这家伙是不是在中城高中沾染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习气。
居然连美国队长都不能阻止一群高中生对着别人竖中指吗,他想。
“呃,不是,我是说。”
费尔南多也意识到这个动作非常不妥,立刻就改成了摊开右手五指,露出中指指根上的戒指:“她好像误解了这个。”
斯特兰奇:“……”
电梯的示数一路下降,半响,神经外科医生终于憋出来一句语气不可置信的话:“……她觉得,我如果求婚会送这么丑的戒指?”
费尔南多:??
这不是重点好吧?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换着信息满脸迷惑地复盘,最终停留在那句“希望能够看到你把这枚戒指挪到左手无名指的位置上”。
“这有什么困难的。”
红发的魔法师出了电梯门,比对了一下自己几根手指的尺寸:“这点范围甚至都不用撬动自适应调节术式的,你先解锁一下然后我换根手指戴上好了。”
斯特兰奇:“……”
虽然他确实挺想这么做,但是良心让他没办法跳过这点必要的说明和科普。
“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个时代开始流行这个说法的,但是左手无名指……魔法师之外的人会觉得这个位置戴着的戒指是已婚的意思。”
史蒂芬·斯特兰奇轻轻咳嗽了一声:“虽然你当时左手骨折,但是就算左手提前痊愈我也不会这么做的,这非常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尤其是……你另一个身份还上学。”
马甲太多确实有时候会顾不过来,费尔南多点了点头:“我大概明白了,你们奇奇怪怪的规矩可真多。我还以为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会和激发火属性的魔术有关,毕竟神秘学里这根手指也被称之为是‘太阳指’。”
“什么?我从书里学到的不是这个版本。”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医院的大门,已然变成了学术探讨的氛围:“我知道一个和左手无名指有关的血咒术,据说在月光大盛的夜晚用特制的银针刺破自己的左手无名指,用鲜血在纸上划下法阵,最后再将这张纸埋进土里,就会在不久的将来遇到自己的爱人。”
“这是什么无聊的咒术,既然都已经用到血咒了效果还如此不精准,不久的将来如果能够限制在一个星期之内的话说不定我会称赞这个术式很好用。”
红发的魔法师撇了撇嘴:“你看的哪一本书?我倒想见识见识这个蹩脚咒语的神秘学逻辑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回去给你找,我还记得它在书架上的位置。”
斯特兰奇点头赞同道:“而且说不定就是因为这种执行难度太低的仪式流传得太广,关于无名指才会传出去那么多关于婚姻的诠释。”
很多原本属于神秘的知识在欧洲的中世纪被以另一种降格和通俗化了的形式传递给普罗大众,包括《小美人鱼》和《汉梅林的吹笛人》这样的童话故事,当然也包括套在无名指上的婚戒。一想到这里,费尔南多突然福至心灵地问道:“既然这样的话,其它的手指在这个时代都代表什么?我猜右手中指绝不是施展诅咒时最好的施咒手指。”
“我想也不是。”
斯特兰奇掏出手机:“我平时不太关注这种无聊的东西,既没有神秘学根据也没有科学根据,纯粹都是编出来糊弄人的。我们科室的护士之前还有人说人的每根手指头戴着戒指都会有它的含义呢,这简直无稽之——”
他的话卡壳在了最后。
费尔南多伸长了脖子去看对方的手机屏幕,斯特兰奇一只手捂脸,另一只手将自己的手机搜索结果递了过去,屏幕里赫然写着,右手的中指,示意你们正在热恋中。
费尔南多默默回想了一下竖起右手中指的动作。
“……现代人真难懂。”
他真心实意地感叹道。
*
公园显然是不打算再去了,但是费城这个地方总有地方来让人消磨时间。正值圣诞假期期间,彼得发了个消息磕磕绊绊地问费尔打不打算参加今年的圣诞舞会,他已经邀请了一个之前留意很久的姑娘,而对方——令他无比意外又惊喜地——答应了他。
看着红发的魔法师正噼里啪啦地回消息,斯特兰奇总算想起来高中生还有这么一项传统的习俗在。
“还来得及,如果你现在空间跳跃回纽约的话。”
他有些不自在地说道:“你之前有合适的人选吗?”
“之前一起表演话剧的一个姑娘邀请过我,但是我不太擅长这个,而且也不喜欢舞会的环境。”
魔法师摇了摇头:“为什么要看一群人凑在一起互相转圈呢。”
斯特兰奇觉得自己有些略微放心,又仍旧吃味。这是对方的另一部分生活,是和“混沌法师”截然不同的身份,但那一部分他完全没有介入的资格,甚至连提出异议都显得过于自作主张。
虹膜异色的瞳孔显得表情格外挣扎,而这种挣扎他一个字都不能轻易地说出口。
但对方却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这个话题同样不那么让人觉得轻松。
“你父亲。”
魔法师想了想,问道:“他得了什么病?”
“某种和运动神经元萎缩有关的病症,还有胸腺增生之类的并发症状,从我上大学起就是这样,这些年基本上维持着不向更坏的方向发展的程度,但是具体的治疗方案要看这里的医生,这个方向的罕见病不是我的专长。”
斯特兰奇解释道。
他从小励志学医,但医学实在是个过于广袤的领域。从妹妹不幸去世开始,他们一家的关系就一直都不怎么样,之后维克多·斯特兰奇的车祸将家庭关系彻底推至冰点,父子之间几乎无话可说,史蒂芬·斯特兰奇几乎都想象不到,上一次踏进病房门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都不太记得了。”
他说道:“只是看了相关的病例和病程简报,还有一些医生会诊的记录。”
“为什么你要在这种事情上说无关紧要的谎。”
对方却不为这个说法买账。红发的混沌法师微微皱起眉头:“你根本不会忘记任何东西——虽然没到超忆症的范畴,但是如果不用催眠术之类的手段来辅助,过目不忘的你根本不会忘记任何东西。”
史蒂芬·斯特兰奇的话语戛然而止。
记忆力太好的人大概往往要面临这样的尴尬,就比如那些在他的生命中觉得不那么美好的回忆,却永远历久弥新地停留在那里,记忆并非沙地上写下的字迹,而是海浪边缘被反复冲刷也不会消去的礁石,等待时间给尖锐的表面糊上一层用来掩饰的藻类。
他确实无法因此去责备什么人,或者说,他责备得最多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两个人散步在费城的街头,表情看上去都不怎么轻松。披萨包饼被费尔南多吃了个精光,但这点分量的口粮还不足以果腹,扫过街边的一连串店铺,魔法师突然提议:“你有什么不爱吃的食物吗?”
“我什么都吃。”
史蒂芬·斯特兰奇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你挑选你喜欢的东西就好。”
众所周知,魔法师是没什么“随便”的。费尔南多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枚硬币,对着天空一抛,又重新接回手里看了看:“咱们去下个街区。”
到了街区的十字路口,对方又故技重施,将目光对准了这条街道上的各家饭店。
“命运的调整?”
史蒂芬问道:“未免也太大动干戈了。”
“没调整,只是选择了相对比较好的那个倾向。”
他胸有成竹地朝着一家西班牙餐厅走过去:“今天就吃这一家。”
斯特兰奇耸了耸肩,对此没发表什么意见,现在只要没毒他什么都吃的下去,在这个基础上敢在费城市区开店的饭店一般都不会做得太糟糕。
等到色泽鲜艳用料丰富的海鲜饭被端上桌的时候,最近在强迫自己尽可能表现得处变不惊的神经外科医生才终于扬了扬眉毛。
“我赞同这个提案了。”
他认可道:“我以后也要这么抛着硬币出门。”
番茄、番红花和烟熏辣椒的味道完美地交织成一碟海鲜饭的基底,带着蒜香和欧芹特有的复合香味。而在这之上交叠着满满当当的白虾、虎虾、文蛤和贻贝,边缘整齐地码放着鱿鱼圈,从用料到摆盘都显得无懈可击。
大米、高汤和甜洋葱碎也配比得恰到好处,佐以点缀的红椒颗粒,口感弹牙。
两个人各自迅速地解决了自己盘子里的大半,连抽空用橘子汁干杯的余裕都没有。等到带着餍足的表情喝饮料的时候,斯特兰奇才意识到全程他们之间居然都没怎么交谈。
大概任何店铺开到了费城都会有些本土化的因素在其中,等到作为甜点的吉拉提冰淇淋(Gelati)上桌之后,费尔南多用小勺子搅合着这些混杂着水果碎块的手工冰淇淋,冷不丁突然开口:“那咱们什么时候结婚?”
“……”
神经外科医生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把刚喝进嘴里的橘子汁从鼻腔重新呛出来。
“你说什么?!”
他一边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一边压低了嗓音:“这不是随便开玩笑的内容费尔南多。”
“可是按照现在美国的离婚率。”
魔法师先生一脸理所当然地翻出手机给他看数据:“我觉得这种甚至都上升不到灵魂誓约层面的协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如果你真的打算成为一个至尊法师,你的人生将会被无限度地拖长,直到因为太无聊而死去的那一天——当然我不是说古一不负责任,毕竟她是等到了你之后才选择了死亡的……”
一长串的解释让对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侃侃而谈:“所以我的意思是,花个十几年或者二十年不到的时间让你母亲觉得放心,其实挺值的。”
对方的眼神里带着歉意。
他竟然带着歉意,斯特兰奇有些恼怒地想,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
“我一开始就是魔法师了,所以曾经不太理解你们这样由普通人开始踏上法师之路的人将要付出些什么。”
似是真的觉得不好意思一样,斯特兰奇看到费尔南多伸手捻了捻从鬓角垂落的红发。
“你会变得和普通人不一样,而太过密切的交流会给他们带来伤害,你将用人类的灵魂去承担漫长时间所带来的负荷,在自己被异化成某种怪物之前,在找到下一任之前,这个无限期的工作永远都不会有辞职的那一天……”
托尼·斯塔克是众所周知的天才,娜塔莎·罗曼诺夫是被改造过的女间谍,史蒂夫·罗杰斯是注射过特殊药物的超级士兵,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同样斩杀了自己的过去,在这个时代里以一种独立而孤绝的样子存活着,也被世界所依赖着。
但同时,这个世界对他们更加仁慈一些,因为他们还尚且不至于承受时间永无止境的枷锁。
一旦下定决心去延长自己的生命,那么时间对史蒂芬·斯特兰奇这个人的困束几乎是无穷无尽的了,就像是老沙赞为了封印七原罪而在永恒之岩镇守了五千年一样,未来的继承人不知道在哪个时代出现,在那之前,这份危险的工作将永无止境地向着未来蜿蜒而去。
彼得·帕克才十几岁,而算上沉睡的那些年,史蒂夫·罗杰斯也只能被托尼·斯塔克嘲讽一句“百岁老人”;二百年前这片土地上甚至还没有美国,至于五千年,那几乎是一整个灿烂的人类文明所传承的时光了。
“我很抱歉,史蒂芬,我一开始真的没有考虑这么多。”
对方的表情的确带着诚挚的歉意。父母是费尔南多很少考虑到的因素,大概是因为复仇者联盟的大多数成员都是一副“无牵无挂”的生存状态,让魔法师眼里对“父母”的概念基本上就拘泥于彼得的那句“我不能够让梅姨知道我是蜘蛛侠,否则她一定会为我担心的”。
这种认知,平面又单薄。
神经外科医生觉得自己太阳穴都被气得突突跳,接下来的每个字都说得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所以这就是你的想法?”
他问道:“——你因此而感到歉意,所以就……就能随随便便说出这种话?”
大概是他的表情实在是难看得离谱,面前的魔法师被吓了一跳。
“呃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当然也无所谓啦,主要是,反正大家的时间都比较多,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咣当一声,斯特兰奇站起来的动作差点带翻了凳子,他用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打开钱夹付了账,然后拎起对方的一条胳膊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这家饭店,动作大得让店员都跑出来劝架,以为这两个人发生了什么矛盾。
但满脸警觉的店员一出店门,面对着人海茫茫的费城街巷,发现根本就找不到这两个人的身影。
直到被拖拽进镜像空间当中,满脸懵逼的不具名混沌法师仍旧在喋喋不休:“而且如果你觉得这个建议不太好的话也不用这么生气啊,说起来反正咱们也没有多讨厌对方,而且你也很需要混沌魔法的魔力吧?按普通人类的价值观魔力的交换也确实需要……唔!”
声音戛然而止。
“我拒绝。”
斯特兰奇将对方抵在了墙角,拇指轻轻滑过面庞和眼睑,他的语气坚定极了,但表情动作都小心翼翼,缱绻温和。
这个亲吻转瞬即逝。
“在你想明白为什么之前,我的答案都是拒绝。”
他注视着费尔南多,看着对方的表情先是“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再到愕然,最后变成了若有所思。
“你的意思是……”
他斟酌着开口,耳廓都因为这个亲吻而显得有些升温。
在南极冰封的冻土之上,在天地陡转的镜像空间之内,在阵法环绕的纽约圣殿当中,他们曾经交换过无数次的亲吻,但唯独这一次尤为……奇怪。
没有夹杂着魔力,反倒全都是纷繁冗杂的情绪。
能够仅靠肉眼观测和思考分割就足够计算天体运行轨迹和引力摄动的大脑突然有些宕机,红发的魔法师略微调整了一下动作,就像是要从太过炽热灼烫的目光之下逃离。
“在你和我怀着同样的想法之前。”
他听到对方的声音几乎就擦着自己的耳畔:“——我会一直等到那个时刻,所以你不用太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