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卡奥斯的表演欠缺话剧的大开大阖和激动的情绪,带着整个人特有的冷清气质。最后一次彩排的时刻,聚光灯投影在红发少年的身上,对方拖长了尾音,仿佛灵魂深处都有什么东西被置换了。

不再是费尔南多·卡奥斯,而是别的什么不知名的人,怀着巨大的愁苦和恨意,却不得不埋藏着深沉的情绪。

“当我们摆脱了此垂死之皮囊,在死之长眠中会有何梦来临[1]”

——否则谁肯容忍人间之百般折磨,如暴君之政、骄者之傲、失恋之痛、法章之慢、贪官之侮、或庸民之辱[2]。少年冲着一片漆黑的观众席伸开双臂,又握成拳。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翻涌着不知名的情绪,就像是在为某个人四处奔走,发出呼唤和悲鸣。

有传言,感恩节的由来是为了感谢接纳了早期移民的那些印第安人,他们让那些英国的清教徒们在身无长物的境况之下成功存活了下来,分享给他们食物,教导他们如何种植玉米,表达了自身的善意。

因而在印第安人的眼里这个节日从此蒙上讽刺的意味,但其实也有说法,感恩节原本就是庆祝家族团聚的节日,与五月花号和印第安人无关。各种各样的说法众说纷纭,费尔南多无意去了解这些和他无关的节日,但即便如此,胸腔当中仍旧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沉稳鼓动着,伴随着每一句台词流淌而出。

“费尔?”

一幕终焉,谢幕的时候才有人发现了异常,红发的少年在“刺死了国王”之后神色怔忪,甚至忘了所有演员站成一排谢幕的场面,对方略微大声地提醒道:“费尔南多?”

魔法师猛然回过神来,重新站回了自己的位置:“抱歉,我有点走神。”

“没想到你这家伙也会道歉。”

有人在下台之后自来熟地勾肩搭背,将手臂揽在对方过于单薄的肩膀上:“我就说你是个好人他们还不信,这不是演得不赖嘛!明天正式演出的时候也能这样就好了!”

卡奥斯仍是不太习惯陌生人的肢体接触,但又不好意思甩开,只能勉强招架着:“……应该没问题的。”

“只要你别临时偷跑。”

对方噗嗤一声笑了,似乎早就听说了费尔南多的威名远扬:“你们班化学实验结束之后的事情全校大概都知道了,所以那真的不是什么帮派械斗?”

看到费尔南多半响不知道如何解释的表情,少年又了然地耸了耸肩膀:好吧,人人都有秘密,我就顺口一问,如果不想回答的话其实不用勉强自己。

某个风评素来奇怪的插班生在学生当中的社交关系正逐渐破冰,哪怕仍是记不住大多数人的名字,在面对大家的时候,费尔南多也不好意思再摆出一副抵触和不耐烦的神色来。

而另一边,斯特兰奇正面临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台灵魂缝合手术。

被施加了混沌魔法的双手久违地灵巧,在他沉稳地拿起手术刀的时候,护士克里斯汀简直要激动得落泪。

她的日常在某个寻常的日子里被打破,那一天斯特兰奇带着心脏填塞的致命伤跌跌撞撞地来到医院里,声称自己在尼泊尔的某个城市里学习魔法。他被无端卷入了一场法师之间的浩劫,又阴差阳错、几次三番地被同一个人所拯救。

神盾局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办法说服了院长,久未出现的史蒂芬·斯特兰奇在所有医生的心目中仍旧是那个人形自走的金字招牌,在看到对方一脸如常地进行术前准备的时刻,众人最后一点的怀疑都被打消。斯特兰奇就像是过去一样神色冷淡地对前同事们打了招呼,只留了克里斯汀一个人进行手术辅助,俨然一副治疗这种莫名的“昏睡病”专家的模样。

手术室的大门被严丝合缝地关上,门外众人窃窃私语,觉得这家伙一定是找到了什么隐藏领域的专家治好了手,代价就是加入这个神秘的医疗组织,为了解决像是如今这种大范围昏睡症之类的疑难杂症而暗中行动。

某种意义上,这种猜测无限趋近于真相。

手术室内,克里斯汀看着斯特兰奇熟练地戴着橡胶手套,忍不住挑眉调侃:“你的手被魔法治好了?”

“只有一天的时间,确切来说是二十四小时。”

患者们中了催眠术,仿佛被麻醉一般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克里斯汀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给斯特兰奇让出了充足的操作空间:“你把我带进来是想掩人耳目?毕竟看样子你根本不打算用什么医疗手段……让我猜猜看,这次又是你解决了什么奇妙的魔法问题对吗?和你的魔法师朋友一起?”

斯特兰奇手指一顿:“算是,他……帮了一些忙。”

很长一段时间的共事经验让克里斯汀对于斯特兰奇颇为了解,对方一露出这种表情,容貌俏丽的护士就忍不住掩面而笑:“那位让你觉得很困扰吗?”

斯特兰奇伸手划出一道魔力的细线,逐渐渗入被催眠者的身体内部,熟练地操纵着克里斯汀看不见的灵魂:“太冒进了,又仗着自己经验多一些就总是以身涉险,那家伙……而且浑身上下都是谜团,用着危险的魔力还根本不知道保护自己。”

哪怕嘴上抱怨着,斯特兰奇手底下的动作仍旧飞快,无数魔力的线路牵引着灵魂嵌合在身体内部,这种感觉和手术缝合伤口的体验出人意料地相似。既然只不过是负责掩人耳目,克里斯汀托着下巴全程站在一旁围观,现在他已经对于斯特兰奇‘至尊法师’这个身份接受度良好了。

“听上去就像是你在说你自己。”

对方甚至还有闲心对于斯特兰奇的抱怨评头论足。

“像我?我可没有这么自找麻烦。”

斯特兰奇声音抬高了几度,下意识地反驳道,结果又因为注意到了女护士含着笑意的眼睛而重新闭上了嘴:“好吧,你又知道了,总是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明明我才是那个魔法师。”

他的确曾经意气风发,比卡奥斯如今的样子还更甚。全纽约最炙手可热的神经外科医生有着能够和死神搏杀的威名,纵使他也觉得这样的描述太过夸张,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在业内留下了各种各样令人瞠目结舌的个人印象。

比如只接挑战性强的手术,又比如从来不留情面贬损他人的社交关系。斯特兰奇自己曾经也锋芒毕露过,而如今就像是将心里的什么东西还剑入鞘,连带着一身的傲气都有所收敛。金属经淬火会改变原材料的强度和韧性,某些时刻他确实会想,让他们这些家伙勉强称得上是“超级英雄”的契机,托尼·斯塔克或许被淬炼于阿富汗的炮火当中,而他自己,不可否认来自于一场近乎摧毁了整段人生的车祸。

不破不立,大抵如此。

他在网上听说过一种看法,就是痛苦本身并无意义,如果有得选的话趋利避害的人类一辈子都愿意毫无痛苦地度过,但他又确实因为一场车祸而绝地复生。

史蒂芬·文森特·斯特兰奇,斯特兰奇博士,斯特兰奇医生,至尊法师斯特兰奇。

他的手术做得很快,手指和魔力的细线上下翻飞,就和车祸之前别无二致。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无措之后,克里斯汀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设定,甚至开始见缝插针地帮忙,就像是曾经做过的无数台手术一样。

“你起码应该请他吃顿饭。”

克里斯汀友情建议:“如果不知道怎样让同事关系变融洽的话。”

“他不需要——”

“不是需不需要,这是正式社交的一部分,如果你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事的话。”

斯特兰奇耸了耸肩:“好吧,可能也不是什么同事,应该是博士生导师和博士生之间的关系,然而他其实也懒得管这些科研项目……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甚至会怀疑那家伙到底是不是人类,他身上的异常真是太多了,而且连一丝一毫掩盖的意图都没有。”

克里斯汀噗嗤一声就笑了。

“对我来说,你身上的异常就已经足够多了,如果外面那些同事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的话,他们也肯定会赞同我的观点的。”

女护士眨了眨眼睛:“魔法师先生,谁都看得出来你们才是同类。”

好吧,说得对,确实在大多数人眼里维山帝和混沌之海的力量不过是源头的差别。斯特兰奇沉默着缝完了一个人的灵魂,把病人推出去准备连轴转地做第二台。

原本他的打算是尽可能在这二十四小时之内连轴转,甚至还为此提前服用了不少味道奇怪的药物,结果一个下午过去之后,他就被一大群的同事包围了。

简而言之,是医生下班之后的聚餐。

晚上还有工作的时候,加班的家伙们会就近在附近找地方吃饭,不过曾经的史蒂芬·斯特兰奇很少参与,他的工作自由度非常弹性,而复杂手术动辄十几小时,他很少有能和同事们饭点儿凑到一起的时候。

“你以前从来都不参加这个!”

有人抱怨:“失踪了这么久的时间,社交网络上的信息也从来不回,今天你总得告诉我们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治好了手,这种医学奇迹够你发上一篇SCI了。”

哦,斯特兰奇勉强地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在会议室里公开呛声怼过他自己的家伙,吃了一口手里名为Taco的墨西哥夹馅煎饼。墨西哥菜大都口味重,他手里的卷饼也一样,上面撒着一层对大多数美国人来说够厚的辣椒粉,显然是有人想要看热闹。

结果史蒂芬·斯特兰奇吃得四平八稳。

“我听说以前有换过骨髓的病人身体里会有被嵌合的部分,甚至连基因都会因此而改变。”

同事看着斯特兰奇表情不变地吃辣卷饼,表情夸张地感叹道:“还有心脏移植的病人性格大变过,爱吃的东西也因此而有了改变……说真的我简直要开始怀疑你是不是因为用什么奇怪的方法换了一双手而改变了饮食习惯了。”

“哪怕是理论上,换手导致口味改变也是不可能的事。”

斯特兰奇一边面容平静地咀嚼一边回答:“与其相信这个不如多看看最近的罕见病例,能有这种想法完全是因为专业素养不够格。”

大家:“……”

还是熟悉的斯特兰奇没错了,这人绝对没有被换皮。

而实际上,倘若在苦修的时候吃过喜马拉雅山脚下加德满都口感一言难尽只有辣味特别突兀的藏式蒸饺,那么大多数食物就都是可以下肚的。而如果又正好在前一天尝过那些有着特殊功用但口味“曼妙”的魔药,但凡是家正常饭店的食物,斯特兰奇估计都能吃得表情不变。

再加之,辣味本身就是一种痛觉,而他现在对痛觉的耐受度……很幸运或者说不幸地,提升了不少。

医生很迅速地填满了自己的胃袋,大有一副只要是食物都可以来者不拒的态度。克里斯汀坐得和他不近,隐约记得过去斯特兰奇在饮食上还算挑剔,这种口味重又辣的东西向来都敬谢不敏。

古一法师说,人生是一场修行。当你发现一些曾经难以逾越的东西变得足够渺小毫不在意,那就意味着接下来的挑战和以往截然不同了。

斯特兰奇站起身,态度冷清但礼貌地道别:“我接下来还有手术,今天大概要通宵,你们慢慢吃。”

“刚回来就通宵?”

头发秃了一半的室主任满脸惊讶地推了推眼镜:“史蒂芬,医院又不会开除你,没必要这么拼命……”

“只有一天。”

神经外科医生深吸了一口气:“我用了些很麻烦的手段……总之我的手能做手术的时间,就只有今天一天。下一次恢复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但总归不能一直待在岗位上。”

这下子,连吃饭闲谈的声音都小了不少。

一个曾经公开表示自己“最烦斯特兰奇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那种脾气”的医生看上去愣了一下,开始翻钱夹表示今晚他请客。旁边的另一位同样难掩震惊的神色,嘴唇上下磕碰翕动,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他们沉默着目送斯特兰奇出了门。

等到饭店的大门重新阖上,饭桌上才爆发出了新一轮压低嗓音的讨论。

这其中,当然有人也来询问唯一一个受邀进入手术室的克里斯汀。

女护士言简意赅地表示她也签了保密协议,你们的猜测对了一部分,因为斯特兰奇确实是受某个组织的委托在做这些事,而他的手得以恢复也确实和这个组织有关。

这个说法引得众人一阵唏嘘,短期有效的药物大多数都带着各种各样的副作用,大家都是同行,自然越想越可怕,细思恐极地觉得这家伙说不定为此付出了什么巨大的代价。

医院院长被神盾局半是砸钱半是威胁地收买,其它医生们自然无法从中获取任何信息,克里斯汀的口风也很紧,女护士扬了扬眉毛,谁又能想到,史蒂芬自己就是他所隶属的那个“神秘组织”的领头人呢。

而这些后续探讨,斯特兰奇一无所知。

深红色的魔力短暂地取代了他的部分神经,服下的药物也足够让他精力充沛通宵达旦地工作,深夜的医院里,神经外科医生洗了把脸,正打算加班加点趁着半夜赶快把剩下的人全部治好,就看到无人的走廊尽头站着一个人。

对方斜戴着一顶王冠,手里拿着一把短匕首,身上还披着演出的服装。

“……费尔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