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最后一朵白云

又一个周五晚上,蒋睿恩照常七点才从工艺室出来,她仔细地抖干净了身上的线头,往宿舍走,路过烘焙坊的时候,进去买了一个上周林君灏提到过的蓝莓蛋糕。

七点半的宿舍一片漆黑,又是一个舍友都不在的周末,蒋睿恩没有开宿舍的大灯,只摁亮了自己书桌上暖黄色的小台灯,倒好水,拆好蛋糕,坐在空无一人的宿舍,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拨通过两次的电话。

电话很顺利地接通了,蒋睿恩轻轻地说,“你好。”

林君灏仅凭两个字就听出了她的声音,没有再说那句刻板的开场白,而是笑着打招呼道,“你好,吃晚饭了吗?”

蒋睿恩听到他的声音,松了口气,看着自己桌上的蛋糕,“买了你说的蓝莓蛋糕。”

“吃过了吗?”

蒋睿恩马上尝了一口,但她只挖掉了三角蛋糕的一个尖角,上面几乎全是奶油,还没能吃到夹心,但蒋睿恩还是说,“好吃。”

林君灏听出了她的敷衍,体贴地跳过了这个话题,“今天想聊什么?”

蒋睿恩那边迟迟没有说话,静得听筒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她没有出声,林君灏就没有出声,给了足够的时间让蒋睿恩组织语言。

不知过了多久,蒋睿恩才说话,“你知道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吗?”

林君灏当然知道,他们心康的成员今天几乎忙了一天,今晚还要加班,就是因为今天发生在理科楼的事情——有个学生跳楼了。

学生跳楼,一件网上见得多现实不一定真的经历过的事情,但北都大学一定发生过不少,毕竟学生早上九点从理科楼一跃而下,学校马上就封锁了消息,但凡有同学昨晚熬夜或通宵,今天睡到十二点才起的话就有可能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蒋睿恩不是喜欢睡懒觉的人,她很早就去工艺室做作业了,艺术楼和理科楼互为邻居,她想不知道都难。

林君灏紧张了起来,问,“你……在现场吗?”

“没有。”蒋睿恩回答,“我当时在踩缝纫机呢,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尖叫。”

蒋睿恩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需要全神贯注地去共情她,才能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其他的情绪,愤怒,悲伤,无奈,还有恐惧。

她看起来很平静,知道这件事后还在工艺室坐了一天,很好地完成了今天的作业,结束时像往常一样将工具一件件地收拾好,一件都没有落下,甚至还记得抖干净身上的线头,好像并没有把那件令大家沉痛的事情当回事。

她看起来很平静,可林君灏知道,她很害怕。

跳楼的是一个在读研究生,女孩,她从理科楼9楼一跃而下,在跳下去之前,将自己的包包,手机,鞋子都放在了她最后站着的地方,摆放得十分整齐,包是入学时学校发的印着校徽的布包,手机是比较旧的型号,发黄的手机壳将它保护得很好,鞋子是淘宝随手一搜就能买到的款式,所有东西都不新,但很整洁,可见主人平时十分爱惜它们。

她穿着一身全白的衣服,像这灰蒙蒙的天空最后一朵白云,被藏着刀刃的风刮碎在这里。

“我听到了尖叫声,但我没有出去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没有兴趣知道。”蒋睿恩说着,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令她万分痛苦,痛苦到再也维持不住波澜不惊的语气,“然后我就收到了我妈妈给我发的信息。”

林君灏听见她忽然急促的呼吸声,眉头一跳,预感到那会是一条很不好的信息。

“我不知道学校的消息是谁走漏的,我妈妈竟然知道了跳楼的事情,她很严厉地告诫我不要做这样的事,然后……”蒋睿恩停顿了很久才整理好语气,“她……还批评了那个同学,说了……说了很多自以为是的话。”

蒋睿恩似乎是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自己的妈妈,最后干脆对着林君灏复述了一遍那句令她十分痛苦的话。

“她说这位同学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家人。”蒋睿恩痛苦地叙述道,“她还说是这位同学自己没用,跳楼了,白白浪费父母的心血上大学,给别人添麻烦。”

“她说对不起父母。”蒋睿恩将这句话重复了三遍,“我不懂,如果一个人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世界,怎么会是她对不起别人呢?”

林君灏其实不能切身理解蒋睿恩为什么痛苦,他和林鸿波与黎姣完全只有利益关系,如果有一天他选择了死亡,对于林鸿波与黎姣来说是一笔巨大投资的失败,确实算是白浪费了林鸿波与黎姣的资金,但心血算不上。

林君灏几乎确定,蒋睿恩的爸妈在她口中似乎听起来对她并不好,但一定没有不爱她,所以从妈妈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蒋睿恩才会这样痛苦。

她得到了爱,也得到了痛苦。

一个自己选择死去的人有没有对不起别人,是一个很难评定的问题,但为了安慰蒋睿恩,林君灏还是说:“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虽然有违我的职业理念,但如果一个人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我会祝她自由,祝她下辈子,有美好的一生。”

蒋睿恩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反而轻轻地说,“你说,我会成为下一个吗?”

“不会。”林君灏回答得很快,并且重复了两遍,“不会,你不会成为下一个。”

蒋睿恩叹了口气,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妈妈说的挺对的,就像现在,如果我成为了下一个,我就辜负了你的信任,辜负了你一直陪我聊天,我对不起你。”

“你想听听我的看法吗?”林君灏问,“关于我们今天谈话的内容。”

蒋睿恩没忍住点了一根烟,在烟雾缭绕中回答:“嗯。”

林君灏听着她那头打火机的声音,说:“人都是自私的劣根动物,大言不惭地说,几乎没有人能做到任何事都为他人着想,能做到这点都是圣人,都写进九年义务教育教材里让小学生们日日朗诵了。”

林君灏语气轻快,他试图轻松地跟蒋睿恩讲述自己对生命和死亡的看法。

“我们总是在赞叹生命的美好和坚韧,却害怕讨论死亡。”林君灏叹道,“因为死亡代表失去一切,人害怕的不过是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而已,就像种一棵桃树,耗费心血栽种,为的是吃上一棵桃子,如果它中途死了,我会说,哎呀,这棵树怎么能这样,太对不起我了。”

电话那头是蒋睿恩浅浅的呼吸声,她没有说话。

“你站在了那个女生的角度思考,为她感到不甘,妈妈自然是站在了母亲的角度思考,也会感到不甘。”林君灏说,“你的母亲下意识地将那个女生代入到你身上,她无法接受这种情况的发生,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表达她的恐惧,只好用愤怒来掩饰。”

“我知道。”蒋睿恩回答,“我明白你说的,因为她爱我,我知道她是爱我的,也许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不爱,但我觉得,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爱。”

林君灏听清了这一段类似绕口令的话,“或许是因为她爱你十分,却只表达出了一分。”

“可我……”蒋睿恩将手机放在了桌子上开了免提,声音显得有些远,“可我就是不知好歹,我讨厌爱,因为明白他们爱我,所以我时常对他们心软,可他们又时常说些贬低讽刺的语言,让我觉得跟他们在一起无比地痛苦。”

她说她讨厌爱。

蒋睿恩遥远的声音此时在林君灏脑海里震耳欲聋,他在这一刻切实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灵魂的吸引,那是一个与他相似的灵魂,他们一样受困于爱,一个认为爱目的不纯,一个认为爱带来不幸。

林君灏从未有过这样的冲动,找到她,亲眼看看,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生。

“我——”林君灏刚说出一个字,电话就被挂断了。

今天学校发生的事吓到了很多的学生,心康的咨询热线几乎被打爆,所以每个电话30分钟后就会被自动挂断——这是北都心康遇到紧急事件的应急处理。

林君灏看着被挂断电话后的电脑屏幕,微微发愣,过了好一会才接听了下一个热线电话。

蒋睿恩第一次被挂断电话,前两次通话时都是她先跟林君灏说了再见,然后挂断。

可刚才林君灏明显还有话要说,蒋睿恩有些疑惑,往手机充了一笔话费,重新打了过去。

第一次重播,占线,第二次重播,还是占线。

蒋睿恩重播了三次都没有成功,她看到一开始那完完整整30分钟一秒不差的通话记录,微微明白了这是系统自动挂断的。

将烟抽完,蒋睿恩把手机收起来,打开电脑处理工作。

片刻之后,她还是没忍住又打开了手机,点开通话又重播了一次,这次电话接通了,可电话那头却是一道温柔的女声。

蒋睿恩有些失望,说了句对不起,将电话挂断了。

不是他了啊……

明明才通话了三次,可蒋睿恩却觉得自己跟电话里的二十四号相识了很多年。

可惜她的好运气实在不够充沛,现在应该已经用光了。

蒋睿恩安静地删掉这三次的通话记录,回到电脑前强迫自己开始专心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