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睿恩这一周都非常忙,她上周六出门上班时在校门口遇到了大二的学弟邵满,邵满那天刚好要拍摄一套服装作业,见到她后强烈请求她也给他当一次模特,说是还有一套服装特别符合她的气质,蒋睿恩拒绝不来,只好答应了空出一个上午的时间,作为交换,以后蒋睿恩需要模特拍摄,邵满也要负责给她找一个满意的模特。
除了邵满的拍摄,蒋睿恩这周一共约了四次医生。
她一直有很严重的颞关节紊乱症,有时候早上醒来嘴巴张开的幅度只有一指宽,对她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蒋睿恩看诊,照MR,来来回回跑了四趟医院,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左边的关节磨损,左下牙床的骨头发育得不好,伴随着严重的颞下关节紊乱,需要调整咬合问题。
简单来说,就是需要带牙套。
北都市看口腔一向费用不低,带牙套的整个疗程下来需要5万块钱。
蒋睿恩认真地听着医生说完,在医生的“再不带牙套你的左关节就要磨废了”威胁下,将自己的片子和报告单收进了包里,看似十分听劝地不停点头,“嗯,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蒋睿恩平静地走出口腔医院,给爸爸发了条信息。
【信封:爸爸,我想带个牙套。】
蒋正国也许在忙,一直到蒋睿恩乘了两小时地铁回到学校后才收到他的回复。
【蒋正国:多少钱?】
【信封:5w】
【蒋正国:爸爸也没有这么多钱啊,不是不给你,你看我一年都不一定能挣到5万,你想带牙套以后工作有钱了可以带的,是不是?】
【信封:嗯。】
【蒋正国:你弟弟马上也要上幼儿园了,家里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你是姐姐,你要体谅一下。】
【信封:嗯。】
蒋睿恩没有多说什么,收起手机,将医院的单子随手扔进垃圾桶里,平静地往工艺室走,她有很多作业和工作要完成,耗费了两天的时间去看了个得不到任何治疗的病,她就要用休息的时间补回这些时间。
身边都是下课了准备回宿舍午休的同学,蒋睿恩走在他们中间,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一边听着他们讨论作业,讨论团建,讨论梦想,一边朝着自己的方向前去。
学校的白色建筑不留余力地反射着正午的阳光,蒋睿恩觉得这些光线有些晃眼,刺得她眼泪直流,就连太阳伞都无法挡住这些光线,它们无处不在,将所有试图隐藏的不堪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没见过比太阳更残忍的存在了。
晚上七点,蒋睿恩踩着夜色从工艺室出来,整栋艺术楼几乎都空了,就连一楼大厅时常有人坐着聊天的沙发上都一个人影没有,白炽灯打在墙上的巨型粉笔画上,埋没了其丰富的内含色彩,只剩下表面一成不变的灰。
很灰很灰,蒋睿恩抬头看看头顶的灯,觉得它一点都不亮,她简直都要看不清眼前的路往哪走了。
回到宿舍的时候是七点半,宿舍空荡荡的,舍友们都有自己要忙的事,留学,保研,工作等等,只有她每天都回到这里。蒋睿恩依旧买了一个草莓蛋糕,跟上周的长得不一样,但草莓看起来很甜,她没有立刻吃掉它,而是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您好,我是北都大学社会科学学院心理系的学生,是本次的咨询师,编号二十四,本次通话会有记录但我们会严格保密,外人无权查看,您可以放心。”
跟上周一模一样的开场白,蒋睿恩轻轻地笑了笑,“没关系,这些我不太在乎。”
林君灏呼吸一滞,认出了她,便直白地说了出来,“我记得你。”
“我也记得你,二十四号。”蒋睿恩回答,“二十四是你的幸运数字吗?”
“不是,这个编号不是我能决定的。”
“二十四号是我的幸运数字。”蒋睿恩轻轻地说。
“或许二十四也是我的幸运数字,所以我才第二次接到了你的电话。”林君灏打趣道,“今天想聊点什么呢?”
蒋睿恩轻轻敲着蛋糕的纸盒子,“今天也是想聊多久就聊多久吗?”
“嗯。”林君灏肯定地回答,“想聊多久就聊多久。”
“我今天也买了草莓蛋糕哦。”蒋睿恩延续了上星期的话题,她透过包装盒透明的部分盯着眼前的草莓蛋糕,“上次的蛋糕顶上铺了6个草莓,这次的有8个。”
“这次的好吃吗?”
“我还没吃呢。”蒋睿恩说,“我想跟你聊完天再吃,我觉得那样蛋糕会好吃一点。”
林君灏无声地笑了笑,“这次我可以知道你在哪里打的电话吗?”
蒋睿恩忍不住笑了起来,声音清脆,这人上次可能听到天台的风声了,现在还记着呢,“我在宿舍呢,舍友都去忙了,只有我一个人。”
林君灏应了声,“既然在宿舍的话,你可以一边吃一边跟我聊天,或许会更好吃。”
蒋睿恩似乎思索了片刻,随后听筒里响起了拆开纸盒包装的声音,林君灏知道她是听取了自己的提议,开始吃蛋糕了。
蒋睿恩用勺子挖下一块放着草莓的蛋糕送进嘴里,草莓清甜,奶油不腻,蛋糕很软,蒋睿恩夸赞道:“真的很好吃。”
“嗯。”林君灏表示认可,“学校烘焙坊的蛋糕确实挺好吃的,下次你可以试试蓝莓的,里面有蓝莓酱夹心,也很好吃。”
“真的吗?下次我试试。”蒋睿恩声音透着愉快,不过下一秒就低落了下来,“其实今天我想吃汉堡来着,刚才在电梯遇到一个人提着汉堡,好香啊,感觉现在那个香味还闻得到。”
“比蛋糕还香吗?”林君灏笑着问。
“也许吧,蛋糕也挺香的。”蒋睿恩说,“但我好久没吃汉堡了。”
“为什么不尝尝呢?”
蒋睿恩几乎下意思地就要说“其实也没有那么想吃”,如果是在现实里对着其他人,她一定就把这样的话说出来了,可在电话里,她对着这个素未谋面的二十四号,她不想这样骗他。
“你知道颞关节紊乱吗?”蒋睿恩答非所问,没等电话那头回答又自己继续说了,“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嘴巴张太开的话容易下颚骨脱臼的病,因为这种病,我吃什么都必须要小口小口地吃,打哈欠都要小心翼翼,所以,大口吃汉堡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最好不要这样做。”
“可以适当保养。”林君灏察觉到她的低落,试图安慰她。
“还好吧,习惯了就能接受了。”蒋睿恩说。
她的声音很轻,思绪渐渐飘远,习惯和接受这两个词让她想到了很多事。
“小时候我在奶奶身边长大,可上小学时我爸妈非要把我接到他们身边,不让我奶奶跟着,一开始我不能接受,后面习惯了,我就接受了。”
“可是后来,小学毕业,我跟我最好的朋友约好了一起上同一个初中,我爸妈又把我送回了奶奶家,让我在一个新的城市上初中,身边一个我认识的人都没有,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妹妹要上小学了,他们没办法供两个孩子在大城市里上学,就只能把我送走了。”
“选高中的时候,我看中了我们市里一所美术大学的附属高中,我很喜欢画画,起因是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运气好获得过国家奖,后来也获了很多奖,老师叮嘱了我爸妈好好培养我,上小学期间他们就真的有送我去少年宫,大概是因为别的家长夸他们培养出来了一个小画家时让他们感到很有面子吧。可上了初中他们就不太愿意了,可能因为两个孩子负担确实重了吧。”蒋睿恩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很平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如她所说,已经习惯了,已经接受了。
“我还是坚持去参加了那所高中的招生考试,并且通过了,但是我通过考试之后才知道,那所美术高中是要上四年的,而且学费一年要4万,我家不可能拿的出来,我就跟我爸妈说我没考上,最后去了一所普通的高中。”
林君灏在听完这段话后才发现自己一直皱着眉,他能感受到蒋睿恩平静声音下藏着的委屈和不甘,他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她,只能声音艰涩道:“但你还是很优秀,来了北都大学,而且还拿到了奖学金。”
“嗯……或许真的优秀吧……”蒋睿恩叹了口气,“其实选大学的时候,我更想去美术专业大学的,我参加了中央美术学院的单考,一百分满分我是90分呢,我报名的那个专业还可以去法国交换学习,我很想去的。”
邵满也是美术生,因为单考失利还复读了一年,林君灏常听他念叨,知道美术单考90的含金量是多少,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应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可填志愿的时候我还是跟我爸妈说我没考上,因为学费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贵了,而且我高三那年爸妈又生了一个弟弟,家里多了一个小孩,更不可能花钱供我念书了,所以我就到这来了。”蒋睿恩放松了声音,“其实这也不错的,至少有奖学金,压力少了很多,习惯了,就接受了。”
习惯了,就接受了。
蒋睿恩觉得自己好像一生都在重复这两件事,不停地习惯,不停地接受。
她选择来北都而不是去自己喜欢的大学,她接受。
她看着身边的同学开始准备留学和考研,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她知道就算录取了也没有用,她接受。
她知道自己的颞关节磨损,她依旧什么都做不了,她也接受。
因为不接受也没用,只会给自己徒增痛苦。
在别人问起来时,她就会说,“没关系呀,我不想去。”
我不想去那所大学,我不想去留学,我不想去带牙套。
我不想追求我的梦想。
其实她想的,她想的要死。
只是她不说啊,她告诉所有人她不想,她告诉自己她不想。
林君灏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以此来舒缓胸腔的压力。
蒋睿恩的声音太平静了,可即使是那样平静的表达,林君灏还是能感受到铺天盖地的悲伤,哪怕他没有过那样的经历,甚至不认识她没见过她,也依旧能感受到那样沉重的悲伤。
林君灏心疼地问:“你……难过吗?”
蒋睿恩回答得很快:“并没有,我大概是……觉得可悲吧。”
可悲的是父母并不是不愿意培养她,而是真的拿不出钱来,可悲的是面临选择时,她总是被父母放弃掉的那一个,可悲的是父母确实是无能为力,她也无能为力。
很少人会用可悲来形容自己,难过浅显,可悲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