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小插曲很快就被揭过,舞姬们重新登场,跳了一支喜庆的舞曲,殿内气氛复又高涨起来。
秦王脸色依旧有些铁青,苍冷修长的手指握住面前酒樽,正欲抬腕饮酒,便听身侧传来一道低声细气的呼唤。
“王上……”
细弱得就像鸟雀在耳畔啾鸣,有点恼人,又有点勾人。
他凶神恶煞地转过脸,成功将姜暖吓得头上步摇晃了几晃。
“王上,能、能不能不要处死阿傩……”她咽了咽口水,磕磕巴巴求情道,突然意识到秦王他老人家可能不屑记住歌伶的名字,立刻补充一句,“就是刚刚献唱的歌女……”
秦王黑眸中神色难辨,阴鸷中透着几分咄咄逼人的审视,就那么一言不发看着她,直看得她头皮发麻,心里敲鼓。
有那么一刻,她毫不怀疑他下一秒就会冷冷开口,命人将她也拖出去像甘蔗那样砍了。
“她明明……什么错都没犯,而且她的弹奏和歌声精妙绝伦,绝对不会是‘不堪入耳’,王上您这样做,和冤枉能臣功臣又有何两样呢?虽然她只是个伶人,您或许看不起她,但她在自己的领域里也是能力翘楚,百年难遇,就这样杀掉,实在是太可惜了……”
姜暖一口气说道。
她心里其实是害怕的,嘴巴却不受控制,宛如被下了降头,将心中所想鲁莽又直率地言说了出来。
她的声音很低,身体微微而守礼地向他倾斜着,如此场景落在下方诸人眼中,也只是王上与夫人在说悄悄话,不足以引起怀疑。
“你这是在指责寡人残暴吗?”他终于开了口,嗓音嘶哑低沉,像是恶狼扑猎前的低吼与威胁。
眼神也漫上一股淡淡的戾气。
姜暖的汗毛一根根炸了起来,她连忙使劲摇头,耳珰和步摇晃动出清脆的节奏:“妾不敢,只是那女子实在太可怜,妾有些于心不忍——”
“你倒善良,今日你为她求情,若是哪日有人想杀你,谁又会为你求情呢,芈蓉?”
秦王冷哼一声,眼珠却一错不错地盯住她慢慢渗出嫣红色的面颊。
丰艳秾丽,媚骨天成。
有多久,没有触碰过她雪一样柔嫩的肌肤了?
有多久,她不再眼角洇红伏在他怀中,一边柔柔啜泣,一边颤着声音唤他“王上”了……
一阵难耐的干渴,自喉咙深处泛起,喉结控制不住地滚动了一下。
他不大喜欢,却又忍不住放纵自己去追逐回味这种感觉。
然而这话可把姜暖吓得够呛,但她只能强忍住畏惧,两片小刷子似的睫毛楚楚可怜地上下忽闪:“若是到了那个时候,臣妾相信,王上自会为臣妾做主。”
“哦?那若是寡人想杀你呢?”
他有点残酷地扬唇一笑,目光流连至她雪嫩柔软的下颚,有点怀念昨夜她肌肤挣扎融化在他掌心之中的那种细腻感。
姜暖身体猛地一僵,宛若晒了两千年的鱼干,完全不知道如何回答,眼光悄悄抬起偷瞄一眼,却被他既像揶揄又像认真的视线攫个正着。
她连忙把脑袋垂下来,一边抠着袖角线头,一边试图从浆糊一团的大脑中,择出一个合适的回答。
“父王,您不可以杀阿母,儿臣会、会阻止您的!”
扶苏从她身旁冒出小脑袋,手里抓着半根炖羊腿,眼睛瞪得很圆很认真,腮帮子也鼓鼓的,看着自己的父王,语气坚定道。
姜暖感动得快要哭了,睫毛还真的挂上了两滴水珠。
秦王没料到这话会被儿子听到,他略怔片刻,继而倏然一笑,眉宇间戾气陡散。
半真半假的威胁,顷刻间化为了轻慢的调侃。
他朝扶苏扬了扬眉毛,小朋友立刻怂了下来,但还是十分勇敢地鼓着腮帮子,努力与他凝视,仿佛他下一秒就会像老鹰一样将他阿母叼走似的。
姜暖拍了拍扶苏的手臂,冲他笑笑:“王上在开玩笑呢,莫慌,快吃吧。”
扶苏这才松弛下来,重新啃起羊腿来,只是时不时就警觉地竖起耳朵,捕捉两人的对话,仿若一只机敏的小兔。
“芈蓉,下命令的是太后,若是想要撤回命令,你难道不该去求她吗?”
他视线落回到她脸上,别有深意地反问了一句,手中酒斛轻轻摇晃,酒浆折射璀璨烛光。
“可您是王上啊,除了您,妾实在不知道还能依靠谁……”情急之下,她想起了昨夜他的那个质问。
那夜他问她,为何不第一时间去寻求他的庇护,而非要在偏殿苦等一个时辰,就像是在倔强着什么似的,他生气正是因为这一点。
如此看来,秦王似乎并没有那么恨她做过的事,而是恨她不肯放低姿态,柔软地向他祈求怜悯……
果然是直男癌晚期,就是不知道这样回答管不管用——
奇迹般地,此言一出,秦王眼眸深处黑沉的寒意,遽然淡了几分,就像乌云散开,露出一小块湛蓝天空。
他不以为然似的轻哼一声,又瞥了她一眼,姜暖乖巧埋头,睫毛怯怯,一副柔弱无助的样子。
他看了似乎挺受用,抬手唤来蒙恬,压低声音迅速交代了些什么,蒙恬得令,快步从后方离开。
姜暖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了。
接下来的酒宴,就有些乏善可陈了,大家都有些昏昏欲睡,几支舞曲完毕,几个负责农耕方面的官员简单汇报了下接下来的工作重点,宴会便接近尾声。
姜暖这一晚受到的惊吓有点多,用袖子挡着喝了好几斛酒,正醺醺然,忽然想到方才王上交代蒙恬的,真的是让他去救阿傩吗?会不会是她会错了意?
想到这儿,她酒醒了一半,讪讪地凑近秦王,鸟雀啾啾般又问道:“王、王上,您真的赦免阿傩了,对吧?”
她此刻脸颊红得像只苹果,眼神也添了几分迷离,秦王扭脸扫了她一眼,剑眉微蹙,不冷不热抛下一句“你说呢?”
姜暖悻然,缩回案后又喝了一斛。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酒宴总算结束,太后被嫪毐搀扶着回了甘泉宫,秦王自然还留宿章台宫,姜暖则牵着扶苏的手,逃也似的溜回芷阳宫。
“阿母,其实一开始我是想冲上去,将那献唱女子赶走的。”
回到宫里,给扶苏安顿进被窝,掖好被角,正要离开时,他忽然声音闷闷地说道。
“诶?”姜暖一愣,转身瞅着在榻上小小一团的扶苏。
“那你为何没这样做呢?”姜暖温柔问道。
“因为她和阿母您长得实在太像了,儿臣……不忍心。”他双手抓着被褥边缘,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一副满怀愧疚的模样。
这孩子,果真是善良又心软,和他父王的铁石心肠简直两个极端。
“没关系的,你父王已经赦免了那个女子,你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说着,在他额头上画了一个小星星,又轻轻吻了一下。
小朋友咯咯笑了,香甜地闭上眼睛,很快便打起了幸福的小呼噜。姜暖伏在榻边望了一会儿,也涌起了睡意。
回到自己寝室,秋穗给她卸去头饰,姜暖盯着镜子里的美人面,忽然问道:
“秋穗,太后那样不待见我,最后是怎么同意王上娶我的呢?”
原主虽是华阳太后的侄女,又是芈姓,却并非公主,再加上父亲早逝,在楚国也只是个默默无闻的贵女,除了动人心魄的美貌外,一无所有。
而那时,各方意欲塞给秦王的,都是身份尊贵的公主,甚至楚国也备了一位,她最后能胜出,怕是华阳太后出了不少力。
亦或者是,秦王实在喜欢她,非她不可……
她脸上一烫,将这个旖旎的猜测,强行挤出脑海。
秦王现在于她而言,就像老虎,还是体型巨大、吞人不吐骨头的孟加拉虎,谁敢肖想和老虎谈感情呢?
“秋穗,我问你话呢,怎么不吭声了?”
她在铜镜里瞄了小丫头一眼,却见秋穗手一抖,一根簪子“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她登时警觉起来。
“说呀,我现在需要回想起更多的事情,不然以后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连哄带吓地瞪她道,“今夜发生了什么,你侯在偏殿想必都知道了吧?太后看样子,是不打算轻易放过我了,我必须要有所防备。”
秋穗慢吞吞蹲下#身子,捡起簪子,在袖角上擦了擦,而后就僵硬在那里,支支吾吾半天,才扭捏回答道:
“王上他……一开始就很喜欢您,说是一见钟情也不为过。您歌唱得也好,他时常唤您去身边唱歌,一来二去感情流更深了,有一次——”
她像是有点难以启齿,忽然就闭口不言了,小圆脸上通红一片,着了火一般。
姜暖眼皮一跳,意识到事情的走向有些少儿不宜,刚欲换个方式追问,一道指令就宛若晴天霹雳,砸在了她寝宫门口。
“王上请夫人即刻去章台宫,侍寝——”
姜暖原地摇晃了一下,差点没坐稳。
侍、侍寝?是她理解的那个侍寝么……
方才的急切烟消云散,她现在只感到浑身冷汗呼呼直冒,小腿肚子也开始一阵阵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