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气氛一时陷入凝滞。
大约过了半分钟,姜暖搜刮起身体里的全部勇气,睫羽轻颤,抬起一双水波潋滟的乌黑美眸,可怜兮兮望向秦王。
“妾、妾做了噩梦,这才不小心撕坏了您的袖子……”她忍着慌乱,努力把每个音节都吐得清晰、无辜,睫毛跟着又眨了眨,面上是一副积极认错的乖顺表情。
最后想想觉得还不够诚恳,连忙把那截黑漆漆的袖管往秦王膝上一放,动作快得像是销赃。
秦王始终未发一言,宽肩挺腰地端坐在榻边,两臂撑着膝盖,薄唇微绷,面无表情,宛如一座暂时沉眠的活火山。
有两道略带审视的目光,从那双昳丽长眸中垂落下来,在她身上缓缓逡巡一遍后,凝在她微微泛起桃红色的面颊上。
姜暖感到胸口有些烫,瑟瑟地覆下睫毛,试图遮住眼中的慌乱与陌生。
为什么是这种眼神呢?她想不明白他在向她传达什么,于是愈发紧张起来,指甲掐进掌心,竭力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忽然,她意识到了一个重要问题。
自己此刻虽然在地上,却并未拜过礼,而是以一种不大雅观的姿势瘫坐着。这一点很不符合封建礼教,秦王或许是因此而不悦,一言不发是在等着她意识到错误,赶紧磕头行礼……
这份后知后觉吓得她后背冷汗涔涔,连忙摆正身体,双手交叠,正要垂头拜礼时,一只修长肃冷的手,毫无征兆穿过她垂落的发丝,慢慢握住她的下巴。
五指带着明显的力道,慢慢收紧,指尖嵌入她腮边肌肤,压出片片淡色红痕,有些疼。
姜暖身体僵住,随着他缓缓上提的动作,被迫一点点昂起下巴。
直到脖颈向后弯曲成一道无法再弯折的弧度,他才停下来,眼神蓦地带上股寒意,深深望进她因为疼和恐惧而颤抖的杏眸中。
“害怕吗?”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冷淡,辨不出情绪,但结合悬在头顶的冷酷眼神,和箍在两腮的恐怖力道,姜暖再傻也猜得到,他此刻对自己满怀恨意。
他的手掌很大,几乎就捏住了她的半个头颅,姜暖一时间各种情绪翻涌,恐惧虽然占了上风,但理智还勉强发挥着功效。
他若真恨她,就不会让她回到原先的寝宫,与他很喜爱的长子住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虽说有的人喜欢先给予希望再一脚踹碎,但秦王应该不是这样的变态。
所以说,他为什么问了这样一句话呢?他这样用力捏着她的下颌,让她的脊椎几乎弯折成了九十度,疼得她眼眶绯红,长睫上几点泪珠轻颤,仅仅就是想问她怕不怕吗?
被这般暴力对待,谁能不怕呢?她觉得好笑,又悲惨又好笑,但心思一转,又觉得不对劲。
自己方才说了梦话,一边喊着“救救我”一边紧抓着他的手臂,一副极度害怕的模样,他所问的,应该是针对她的梦话。
“害、害怕——”她又从匮乏的储备中搜刮了点勇气,颤声抖出这句回答。
因着这个被迫后仰的姿势和他强势的力度,她不得不瞪圆了眼睛与他对视,每一丝惶乱与躲闪都被他清晰收入眼底。
他的瞳眸漆黑冷沉,却玄玉般美丽清透,倒映着她小鹿般纯净又无措的面容。
嵌在腮上的手指略松了松,但依然挺疼,她现在整张脸都有些发烫充血,嘴唇更是被挤成一颗鲜艳欲滴的红樱桃。
“那日在殿中,你为何不去寻寡人?宁可浑身淋湿苦等一个时辰,也不肯主动走过来向寡人低头认错吗?”
他再度开口质问道,嗓音依旧透着冷硬,像是一袋边缘锋利的石子互相碰撞。
啥?
姜暖在疼痛中感到一丝诧异,浆糊一团的大脑迟疑了良久,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这是在指责自己,为何不在苏醒过来又被刺客袭击的那个雨夜,第一时间扑到他面前,眼泪汪汪地承认错误并寻求他的庇护,而非要在偏殿傻等到实在坚持不住,才去寻他……
啊,这——
“那、那是因为我……我醒来时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所以没有得到王上的传召,不敢冒然乱闯——”姜暖缩着肩膀,努力编造辩解道。
她趁机将自己失忆这件事融入其中,未曾想竟引得他怒意骤起,手指复又收紧,勒得她骨头生疼,颚骨附近得肌肤早已失去了知觉。
“想不起来了?”
秦王眯起眼睛,乌黑的剑眉紧蹙,脸上的神情愤怒中糅杂着难以置信。
姜暖不知道自己哪里踩#雷了,更没想到他竟会如此不悦,但谎已经撒到这了,不得不咬着牙坚持下去。
“是、是的,这四年的时间太漫长了,妾一直在做梦,无边无际又荒谬冗长的梦,以致醒来时脑中浑浑噩噩,什么都想不起来,连生过扶苏都有些记不得了。”
这样说总该万无一失了吧?毕竟如果一个母亲连自己经历惨痛难产诞下的孩子都毫无印象,那么忘记相伴不到两年的寡情夫君,也没什么理解不了的吧?
“是么?”却见秦王薄唇微弯,唇角浮现讥讽般笑意,黑沉的眼睛仍紧紧盯住她,就像猎鹰看着爪下的猎物,“如此说来,你我先前的恩怨,倒也可以就此一笔勾销了,是这样么,芈蓉?”
姜暖听得心里直发毛,连忙在他掌中使劲摇了摇头,半散半落的鬓发间步摇轻晃,发出细碎微弱的声音。
“不不不,妾已经从宫人那里得知了来龙去脉,心、心里自然是充满愧疚的,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做了那样对不起王上的事,妾知错了,王上若是责罚下来,妾毫无怨言,甘愿受罚……”
她人称混乱地一口气喃喃道,鸦睫不住忽闪,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可怜点,值得同情点。
这话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姜暖只希望他能赶紧松开手指,她的下巴快要碎了。
秦王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忽地一声轻哼,如她祈祷的那样,霍地松开了手指。
她连忙往后挪蹭,巴不得离他百米远,神色戒备、泪眼婆娑地揉搓着自己红肿的下巴。
好歹也是在同一张床上睡过的夫妻,至于下这么重的手吗……
她在心里愤愤不平地吐槽道,却一点都不敢表现在面上。
历史中记载的不错,他确实有几分喜怒无常。
就在姜暖一边无声哭泣,一边难受地想接下来会有什么磨难等着自己时,一串轻盈又愉快的脚步声,从殿口一路蹦跶进来。
“阿母,阿母,后院树上有只黑猫——”
扶苏乐颠颠地跑了进来,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语声和脚步皆戛然而止。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将两只黑乎乎的小爪子藏到身后,眼神闪烁地望着自己的父王,接着又看向在床脚地下缩成一团的阿母。
“阿母,您怎么了?”小团子见阿母的背影充满痛苦,立刻忘记了对父王的敬畏,蹬蹬跑过来跪倒在她身旁。
姜暖一手护着下巴,尴尬地转过头,挤出一丝苦笑:“没、没事,你父王今日难得屈尊前来,阿母一时太过激动,不小心磕到了下巴,不碍事的。”
能感觉一道视线沉重地压在脊背上,她微不可察的哆嗦了下,连忙转移话题道:“院子里怎么会有黑猫呢?以前就有吗?”
扶苏乖巧地摇了摇头:“儿臣也是今日才看见,它好像受了伤,卡在树杈上,儿臣试着爬上去救它,但实在太高了,只爬了一半不得不下来。”
“幸好没爬上去。”姜暖抓过他的一只小手,一片污泥下隐隐有破皮的痕迹,抓过另一只,伤得更严重,惊得她都忘了身后正襟危坐的秦王,高声呼唤宫人去请侍医。
“疼不疼?”她心疼地朝他手心吹了几口气,掏出手帕轻轻擦了擦。
扶苏摇摇头,一脸小大人似的坚强表情:“一点都不疼。阿母,那只猫还在树上,儿臣还想去试试——”
“胡闹。”被当作背景板的秦王,不满的轻喝了一声,成功让母子俩同步率极高地瑟缩了一下。
“扶苏,今日的功课都完成了吗?”清冷磁沉的嗓音,说出来的话却爹味十足。
嗯,也确实是爹。
扶苏扭捏着站起身来,见黑爪子已经暴露,便不再隐瞒,老老实实拱手行礼。
“回父王,都完成了。”
扶苏在功课上一直很努力。
“近来吃饭可有挑食?”
他以前经常挑食。
“没有,儿臣水果蔬菜还有鱼羊肉都吃了。”
“很好。”
秦王自榻上起身,黑色的袍服擦过姜暖手臂,唬得她连忙往后躲了躲,生怕他再发癫。
他走到扶苏面前,拧眉察看了他的两只手,见伤口都不深,简单涂涂药明日大约就能好,拧着的眉毛才慢慢舒展开来,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
“下次莫要再淘气。”他沉声说道,听不出来是批评,还是警告,抑或者是关心。
扶苏小朋友虽然不似姜暖这般怕他,却也绷着一张小脸,认认真真点了点头,只是心里仍惦记着那只黑猫。
“你——”秦王长身一转,目光锁在正努力把存在感降到最低的姜暖身上。
姜暖心头一紧,可怜巴巴地抬起头,等待着他可能降下来的任何惩罚。
然而秦王仅是冷硬地一笑,俊美凌厉的眉眼间,蓄着一股没能发泄出去的怨气。
完了。姜暖心中咯噔一声。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最后剜了她一眼,就手背在腰后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随着他黑色身影消失,姜暖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暂时落了回去。
只是他临走时抛下的那个眼神,怎么看怎么都是“你给我等着瞧”的意思……
想到此,她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悲伤地感到自己的前途,很可能一片兵荒马乱。
她费劲巴拉总算见到了他,可结果却完全不是她想要的。现在别说帮成蟜和韩太妃了,她恐怕连自己都无法保护。
本来还寻思指望秦王,结果他对自己表现出的恨意,似乎比其他人更深。方才被他捏住的时候,她真的一点都不怀疑他会因为她说错一句话、一个词,而毫不留情揉碎她的下巴。
果真伴君如伴虎,之前是她恋爱脑上头,把事情想简单了。
一位情绪多变、性格强硬的君王,怎么可能会轻易原谅曾经背叛过自己的人呢?即便那人是他的妻子(或许算妾,他没有王后),是他孩子的母亲,也是他曾经交付过真心的初恋情人。
所以说电视剧不能看太多。姜暖丧气地耷拉着眼皮,被秋穗搀着重新上了榻。
扶苏和几个内侍又去了后院,然而那只黑猫竟不见了,找了一圈也没能找到,小朋友困劲上来,也就作罢,被匆匆赶来的侍医敷了药、缠了绷带,乖乖上床睡觉了。
临近凌晨(子时),姜暖还没睡着。她直挺挺躺在床板上,两手捏着被子瞪着床顶架,想从他今日的行为中分析出一点逻辑来。
结果就是,她失眠了两个时辰,还一无所获,两眼乌青地瞪着一团黑暗,毫无思路。
焦灼中,一道黑色的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接着,她就对上了一双黄澄澄的大眼睛。
猫的眼睛。
瞳孔竖立,绽放着激越,甚至是愤怒的精光,尾巴也高高竖了起来,像只旗杆一样挺立在昏暗中。
她发出一声惊呼,下意识将被子拉过头顶,守夜的侍女闻声冲进来,却并未看见那只跃上她被窝的黑猫。
接连受到两段惊吓,姜暖索性破罐子破摔,心一横,脖子一挺,竟很快睡了过去。
明天的事就交给明天,这是她一贯的作风。反正伸脖子是死,缩脖子也是死,干脆就顺其自然吧。
她复又恢复了乐观,沉沉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