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头戴黑色高帽的年轻内侍,步履匆匆将她引入大殿之中。
殿内气息肃然,沉凛,虽然陷在半明半暗中,内容辨不明晰,却依然让人手脚发软,连呼吸都不敢放大。
两侧雄伟的殿柱托起高大的穹顶,雕刻繁复图纹的青铜王座,在很深很远的前方犹如一只巨兽森然沉睡,令人几乎不敢直视。
姜暖只匆匆瞥了眼,就心有戚戚地收回视线,专注地盯着脚下地面,跟在内侍身后朝着大殿左侧一处偏殿走去。
“您先在这儿候着吧,王上此刻公务繁忙,稍后见您。”
内侍面无表情地说道,不等她给出反应,就转身离去了,只留她一人,满脸茫然、又湿又冷地杵在原地干瞪眼。
啥?
也不给条毛巾或者热水什么的吗,好歹也是国夫人啊——
不过她很快想到了自己的尴尬处境,以及秦王很可能恨自己这一事实,便觉得这待遇也算可以了,至少没让跪在殿外大雨中候着,或者干脆置之不理,任由她被追杀。
她抬起湿漉漉的袖子,擦拭着脸上和头发上的水珠,幸好殿内有炭盆和带着热气的熏香,让她身体稍稍暖和了过来。
只是衣服已然全部湿透,沉甸甸地坠在身上,又粘又重,令她感到难受,她朝四处望了望,连个内侍的影子都没看见。
这里真的是秦王处理政务的地方吗?她不禁起了怀疑,方才那内侍该不会是特意把自己引到相反的方向吧?
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为自己的主子抱不平,打算捉弄她一番?
这个猜测着实有些荒唐,她自己都感到可笑。
他将她带到这里,无疑是秦王下的命令。
秦王其人,她并不了解,但几千年历史流传下来的印象都是极其不好惹,又有些专横的,这样的人,谁敢替他瞎做决定?不想活了吗?
侧殿也相当宽阔,能装下三个姜暖家,四周立着青铜鼎、漆黑框的屏风、烛台架,还有许多姜暖叫不上名字的器具装饰,几盆阔叶植物在角落里兀自郁郁葱葱着,仿佛是历史沉默的见证者。
她很没见识地扭头看了一圈,并不敢做出明显的动作,生怕传说中的秦王从某个黑暗角落冷不丁迈出来,吓得她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不知怎么的,她就是觉得他很吓人,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威慑程度都超过了外面那个杀手。
她在惴惴不安中,在静默无声中,站了足足一刻钟,而后是两刻钟、三刻钟,然而秦王始终没有现身。
惶恐之余,她替原主感到伤心。
在前十几分钟里,她还可以说服自己是王上太忙,不得不让她先候一会儿,这挑不出什么大毛病,电视剧里不也经常这么演么,顶多说明他对她没什么爱意,也不会感到心疼与怜悯。
然而一个小时都快过去了,他明明深知她昏睡四年刚刚苏醒,又深知她被杀手追杀还淋了雨,竟也忍心让她孤零零立在空无一人的殿舍内枯等,这种行为别说是无爱了,简直可以说是饱含恨意了。
他故意让她苦等,故意让她难受又难堪。
姜暖身体里某处猛地一颤,有几分想回身冲进大雨中。
她宁可面对阴险的杀手,也不大想面对对她怀有恨意的秦王。
呜呜呜,为啥要穿越成这种身份啊?穿成公主不好吗,再不济穿成赵姬也行啊,至少能安安稳稳活上几十年,不至于一上来就面临被噶的局面……
她抬袖抹了抹眼泪,鼻子抽了两声。
因为淋雨又因为体力不支,她实在是站不住了,一瘸一拐走到旁边一座屏风旁,单手撑着靠了一会儿。
窗外雨声依旧淅沥,她忽然觉得额头有些烫,身上又有些冷,这些发烧的征兆令她不安起来,毕竟在古代,感冒拉肚可都是能要人命的啊。
她咬咬牙,勇敢地走出偏殿,想去唤来一个内侍,让他帮忙再通传一声。
然而走出很远,都没能看见一个人影,只在正殿大门外,看到守门侍卫的身影在雨中岿然不动。
正殿是上朝用的,此刻只在两侧角落燃着两架蜡烛,烛火虽盛,却也只能照亮门口区域,其他空间仍陷在一团黑暗中,惟有远处高阶上的王座,在昏暗之中散发着凛凛锐光。
姜暖打了个冷战,双手紧紧揪住曲裾前襟,打算去右侧方向再寻一圈。
若是再寻不到人,她干脆就躺倒在侧殿地面上,权当是晕死过去了,怎么也比傻站着强。
她像贼一样,在半明半暗中摸索着,依然未见人影,却在右侧一处凹进去的偏殿外,看见很多金色的烛光溢出来,一直延伸到她脚下。
凭借方才的观察,她发现有人的地方才会灯光明亮,否则都是半明半暗的,由此判断这里面一定有人。
会是谁呢?
她这边想着,双脚已先于大脑迈了进去。
令她意外的是,这是一间书房,或者说藏书室更贴切。
百十个高大到几乎参天的铁质书架,像图书馆那样成排分布,规整、繁密,有股令人惊心动魄的气势,只是书架上放的不是整齐的书本,而是密密麻麻的带封套的竹简。
姜暖哪见过这架势,简直看呆了,表情愕然地瞪了良久,目光在前排书架上迟钝地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散落在地的几只竹简上。
大约五六个,凌乱地半摊开在地上,封套也乱七八糟地散着,与架子上的整洁形成鲜明对比。
是风吹的吗?
姜暖扭头一看,果然旁侧有两扇窗户大敞四开着,冷风源源不断灌入,一些雨珠危险地迸溅进来,砸在靠边的书架上。
她是个爱书之人,想也没想就小跑过去,弓腰俯背,动作极其笨拙地关上窗户。
做完这个,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雨水,踱步到书简散落的位置,蹲下来,小心翼翼将它们拾捡到臂弯中。
期间,她好奇地展开一卷,然而入目的字迹晃得她脑仁疼,连忙又合上,满怀敬意地将它套进封套里。
不知是哪国的文字,反正肯定不是秦篆就是了,她上学时见过秦篆,和现代文字有不少相通之处,至少不会像方才那样扭曲得令她脑袋发胀。
竹简拿在手里,分量感十足,让她不禁感慨,在古代读书竟也是件力气活。
她短暂地忘记了秦王和杀手,蹲着挪蹭到书架旁,往明显有空缺的那些地方塞竹简。
基本都在低处,且是按照封套上的数字排序的,唯有一个在高处,她缓缓站起来,头晕目眩了片刻后,仰脖对照着数字,锁定了比她高半头的那个空缺。
她踮起脚尖,举着竹简正要塞进去,却在那个空缺后面,看到了一双漆黑幽冷的长眸。
四目相对间,一阵战栗霎时涌遍全身,姜暖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猛地刺穿了,连呼吸都凝滞片刻。
哐当一声,竹简从手中跌落,姜暖也向后踉跄了好几步,胸口因为猝不及防与仓皇无措,剧烈起伏着。
她只感到大脑里嗡嗡直响,血液逆流的声音如开水沸腾,冲刷得她头皮发麻,她捂住嘴巴又后退了好几步,就在她想要不要赶紧逃窜而出之际,一道漆黑高大的身影,自书架后徐徐踱了出来。
一时间,室内气氛和姜暖的心弦,都紧绷如弓。
从阴影中踏出来的这个男人,宽肩窄腰,脊背拔直,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气场却成熟深沉,一袭玄色袍服将他衬托得愈发挺拔、凌然,衣襟和袖口绣着的金线云纹,随着他的动作,隐隐浮动烛焰一样的幽暗金光。
他手中还握着一只半摊开的竹简,眼神锐利如刀,慢条斯理地将她从头到脚剜了一遭,黑眸中无波无澜,对她仿佛是从水井里爬出来的惨相视若无睹。
姜暖打了个硕大的哆嗦,惶恐中牙齿咬到了舌尖,很痛。
这人是谁,用脚趾头都能猜得到。虽然怕得要死,她还是很没出息,也很勇敢莽撞地将目光在他脸上粘了一会儿。
她看见他长眸剑眉,鼻梁高挺,唇形冷傲,长得十分地俊美,几乎都有些灼目了,只是面色略显苍白,眼下两团乌青淡淡隐现,让他看上去越发显得不好惹。
他的神色肃冷,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锋利、果决与阴鸷。
姜暖一时看呆了,嘴巴还紧紧捂着,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半圈,而后就定不动了。
虽然这样形容无比俗套,但她确实是见到了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只是这个最好看的人,看她的眼神有点冷,还有点摄人。
说是在看半个仇人,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