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暖呼吸一窒,眼睛一瞬间睁得圆圆的,若一只受惊的小鹿。
她大脑飞速转动,猜测着少年人的身份。
其实只要稍微冷静下来,一点也不难猜。这个年纪,这份略带纨绔的矜贵气度,还有深更半夜在王城内闲逛的做派,除了那一个人,还能有谁呢?
若扶苏不是个四岁的娃娃,猜测范围还能宽广点,但鉴于秦王很可能都不到二十五岁,根本没可能生出这么大的一个儿子,那他就只能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长安君成蟜。
她猜到了,却不敢轻易说出口,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
少年嘴角一歪,扯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笑意,手掌从她耳旁的树干上移开,身体也向后退开半步,那种仿若被毒蛇盯住的森然感倏忽散去,宛如错觉。
“是啊,你陷入昏迷时,我才只有十三岁,和现在比,确实判若两人。”
他仰头看了眼树梢上的月亮,短暂地感慨了一下。
姜暖连忙趁机调整下呼吸,在她的印象中,成蟜差不多就是在这个年纪叛逃了赵国,兵败后自尽而亡。
她忽然无比后悔刚才那轻率的“以一换一”行为,他该不会想拉自己谋反吧——
不过那也是后事,她现在保住小命最要紧。
“那你知道,是谁想要杀我吗?”她改了称呼,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像个长辈。
成蟜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声调略微拉长:“谁想杀你?呵呵,这偌大的王宫内,能如此放肆派刺客的,除了那位,还能有谁啊?”
“王、王上?”姜暖立刻泪眼婆娑起来,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害怕了。
在秦国,得罪其他人都不是死局,但得罪了秦王,可就不行了,大概率谁也保不了她——
话说原主一个身娇体软,还为他生下了可爱糯米团子的柔弱女子,到底何德何能,引得他恨意滔天,以至于都想要将她灭口呢?
莫、莫、莫非是……出轨了?
她被自己的猜测荒唐到了,梗着脖子使劲摇了摇头,试图将荒谬甩出脑海。
“我说,你是不是失忆了啊?”成蟜忽然流露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不耐烦,“肯定不是王兄就是了,虽然你做出了那样的事,在他眼里也罪不至死,更何况——”
他顿了顿,唇角自嘲地勾了勾,再度言道:
“更何况他先前还是挺喜欢你的,当然也会因此更加生恨就是了,不过杀你,倒是不至于,你看他不也没处罚我么。”
这段话信息量过于庞大,姜暖只觉得大脑cpu要冒烟了。
啥叫“即便你做了那样的事”、“罪不至死”和“更加生恨”?
而且,为啥连他也跟着搅和进来了?
“那个……”她嘴唇脱水的鱼般翕动了几下,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嗫嚅着重复问道,“那到底是谁,想要杀我呢?”
“这个嘛,你自己猜吧,我可不想给自己和阿母惹麻烦。”他的语气讳莫如深,眼神却含着鄙夷,这份鄙夷显然不是针对她的。
这种情况下,她也是没法再追问了,突然想到了秋穗,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的侍女呢,她……不会有事吧?”
“那就看她的造化了。”少年不动声色晃开她的手,避嫌一般,“如果我的人赶去前她还活着,便不会出事,若是没捱到,那我也爱莫能助了。不过你现在更应该考虑的,难道不是你自己吗?”
姜暖颓丧地咬了咬唇,手指在袖袍下轻轻蜷起。
“若我是杀手,很快就会发现你与侍女换了衣服,我会放弃那个丫头,直接来追你,遇见我算是你的幸运,不过我不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我只是一个碰巧路过的人,看见王嫂失魂落魄好心搭了一把手,谁也挑不出毛病,但若一直陪着你,便是僭越了,芈夫人,接下来你要怎么办啊?”
意思很明显,他这是在撵她走呢。
不知为何,姜暖总感觉他身上有股违和感,但她没工夫去细想,脑中响起了临走前秋穗的叮嘱。
“那个,你能送我到华阳太后那里吗,我、我想见见她——”
按照野史记载,成蟜是华阳太后从小带大的,感情很不一般。虽说没什么必然联系,但她就是感觉搬出华阳太后来,会让这个有些傲慢的少年再接着帮自己一把。
然而他却极缓慢地摇了摇头,向前迈了几步,腰间玉玦轻轻晃动:“祖母在你昏迷后没多久,就被王兄禁足了,无法离开华阳宫,我看你还是另寻他法吧。”
惊天霹雳一个接着一个,姜暖本来就无比虚弱的神经,有点承受不住了,她原地摇晃了两下,差点跌倒。
“那……那我又能向谁寻求帮助呢?”她喃喃地,几乎是自言自语道,这一瞬间,她是真的感到了一种灭顶般的绝望。
骤然被抛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世界,刚睁开眼睛就面临被暗杀、追杀,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希望,却又眼睁睁看着它破灭——
她抬起手指揉了揉眼睛,原主肌肤细腻嫩滑得像剥壳的水煮蛋,却透着股死人般的冰冷温度,有那么一刹那,她想还不如坐以待毙,死了算了。
她有抗争心,可惜不多,撑到现在,已然有些疲乏了,再加上身体实在不给力,能强撑着在他面前站住,靠的全是毅力与求生欲。
“直接去见王兄吧。”身旁淡淡飘来一句。
姜暖心头一颤,以为自己幻听了。
虽说穿越过来这短短一个多小时内,“秦王”这个词曾在耳际无数次响起,但于她而言却始终是个遥远又模糊的存在,现在突然说要去见他,她仍感到不真实。
“找谁都不如找王兄管用。当然,你若是害怕见到他,就另当别论了。”成蟜轻轻哼笑道。
过往发生过的恩怨情仇,在他的轻笑间隐隐若现,令姜暖一阵心悸。
他说得其实一点都没错,直接见秦王,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
一步到位,彻底堵住暗处蠢蠢欲动的杀机。
姜暖木讷地点了下头,僵尸一样跟在他身后,随他往西北方向而去。
他的步子很大,丝毫没有体谅她的意思,她必须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脚尖和脚心一阵钻心地疼。
只是身体虽然动作着,大脑却仍浆作一团。
她竟然这么快,就要见到大名鼎鼎的秦始皇了吗?他长什么样子?会不会很暴躁、残酷?原主似乎得罪过他,他会不会对她的苏醒勃然大怒?
她脑子里转动着无数问题,一不留神在一块石头上绊了一下,前方少年立刻闪开身体,像是生怕她在他后背上磕掉门牙似的,害得她差点摔了个狗啃屎。
偏偏天公不作美,几道闷雷在天边闪过后,骤雨突至,哗啦啦地冲刷着地面。
姜暖被冷雨拍打得哇哇大叫,成蟜停住脚步,望了望前方近在咫尺的章台宫,又回身望了望上蹿下跳的姜暖,不耐又无奈。
他倒着退了两步,抬起一只宽大袖子,罩住她的脑袋:“赶紧走,就快到了。”
还算有点体贴,可惜不多,爬上章台宫台阶时,她头重脚轻地滑了一跤,被他揪着胳膊,像提拎小鸡仔一样提拎起来,姜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被拖向刑场的死囚。
台阶两侧的侍卫,在雨中也站得笔直,简直不像是活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跌撞着爬到了高台之上,姜暖透过潮湿头发和如瀑雨帘,看着前面高大飞扬的屋檐十分眼馋,可惜他们还要站在外面,等候通报。
有内侍出来给成蟜送了把竹伞,他在她头上撑开,身体自动与她隔开一段距离,伞面微微向她倾斜着。
很快负责通传的内侍出来了,说请夫人进去吧。
姜暖缺乏安全感地瞅向成蟜,他却并没有要陪她进去的意思。
“白天刚被王兄训过,我可不想再捅马蜂窝了,您自己进去吧。哦,对了,好心提醒一句,王兄近来心情一向不好,你……自求多福吧。”
话毕,幸灾乐祸似的在她腰上重重推了一把,看她踉跄进大殿后,才弯着唇角转身大步离开,湿淋淋地迈入瓢泼的水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