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夕阳西下,般娜带着羊群回来,像往常一样,她先将羊群赶到羊圈里,却没将手里抱着的小羊羔放回去,而是带着它去敲开沈峤的屋子。

沈峤很快过来开门,见了般娜就笑道:“你回来了。”

他侧身一让,般娜却没有进去,只在门口探头探脑,生怕晏无师又像昨日那样发疯。

可那人仅仅只是坐在床榻上,安静地望着她,神情也不似昨日暴戾。

般娜:“他已经完全康复了吗?”

沈峤苦笑摇头:“只怕更糟糕些。”

般娜啊了一声,越发不敢进去了。

沈峤不知如何解释发生在晏无师身上的复杂情形,只能寥寥数语简略道:“他脑子受了伤,现在有时清醒有时不清醒,不清醒的时候居多。”

“那他现在是清醒了吗?”般娜好奇看着晏无师,后者也回望着她,眼中黝黑无波,令她莫名寒颤。

沈峤:“……不清醒。”

般娜后怕:“还会掐脖子?”

沈峤:“应该不会了,他现在心智也许只如几岁稚儿,连话都说不清,上回是我疏忽了,往后我不会再让他伤到你们的。”

般娜还是头一回听见这种情形,眨眨眼看着晏无师。

晏无师居然也朝她眨眨眼。

般娜:“……”

沈峤:“……”

他揉揉额角。

般娜想了想,将手中羊羔放下地,驱着羊羔朝晏无师那里走,笑道:“那要不让羊羔陪他玩,村里的小儿都很喜欢小羊羔呢。”

小羊羔洁白无瑕,看着就令人忍不住想往怀里揉,连沈峤都觉得可爱。

晏无师却拧起眉头,看着连路都走不稳的羊羔朝自己走过来,低头想要嗅他的衣角,忽然就伸出手,将羊羔往旁边狠狠一推。

小羊羔咩了一声,撞撞跌跌踉跄几步跪倒在地上。

般娜再顾不得对晏无师的惧怕,赶忙上前将小羊羔抱起。

沈峤也拧起眉头看向晏无师,后者却回以无辜的眼神。

“般娜,这里有我,你先去忙你的罢。”

经过方才的小插曲,般娜显然也心有余悸,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抱着小羊羔听话地走了。

沈峤:“你方才为何推开那只羊羔?”

晏无师没有回答,只看着他。

但沈峤却隐隐明白了什么。

一个人不管性情大变还是记忆错乱,总有些最本质的东西深深刻在骨子里不会变化,晏无师从来就是个多疑的人,即便他此刻也许只剩下零星记忆,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沈峤道:“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

晏无师伸出手。

他对沈峤与对般娜的态度,几乎形成鲜明的对比。

但沈峤知道,那只是因为对方近乎诡异的直觉,知道沈峤绝对不会伤害自己。

沈峤三根手指放在对方手腕上,一边问:“你现在手脚能动了吗,可以下来走走?”

晏无师点点头:“能动,头晕……”

沈峤试探地问:“你今早曾对我说,现在回长安已经来不及了,你还记得吗?”

晏无师回以茫然眼神。

沈峤忍不住长叹一声。

“要不你还是躺下歇息罢。”也许睡一觉醒来又能恢复正常了呢?

哪怕是对着他冷嘲热讽,也好过像现在这样一问三不知。

晏无师却道:“不想。”

这意思是不想睡。

若是寻常孩童,总有各种办法可以哄逗,可偏偏这位又不是孩童,让沈峤对着晏无师那张脸像跟孩子说话似的温言软语,他也张不开口。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之际,敲门声响起。

沈峤如获大赦,不易察觉地松出一口气,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般娜。

她做好油饼,连同羊肉汤一并端过来。

二人在门口说了两句话,沈峤谢过她,等般娜走了,方才将门关上,回到屋内。

沈峤将羊肉汤和油饼放在晏无师面前:“饿了没,吃罢。”

晏无师瞅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小声冒出一句:“你喂。”

沈峤:“……”

晏无师半晌没等到回答,抬首看沈峤,迟疑道:“和上次,一样,亲……”

他如果现在把人给劈晕了,对方醒过来会不会换一种正常些的性情?沈峤很认真地想道。

晏无师仿佛感知到危险,还没说完的“亲”字生生吞进肚子里,整个人直接缩到床角一处。

沈峤又叹了口气,将羊肉汤往他面前一推,自己则拿起油饼,撕下一小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晏无师这才从床角又挪回来,手伸向汤碗。

他经脉受损,骨头也被镇伤,捧着碗的时候手还有点儿颤抖,但比起之前刚醒过来的时候,明显已经好转不少。

沈峤见他低头一口口慢慢喝汤,心中一动,忽然问:“你方才是因为不放心肉汤,才让我喂你的?”

这样一来肉汤先进了沈峤的口,就算有毒也会是他先倒下。

晏无师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其实已经是一种答案。

沈峤本应该觉得愤怒,但他却很平静道:“我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就算我说我没有害你之心,兴许你也不会相信。不过般娜和她祖父都是好人,这几天在这里住,你还是要适当收敛一些,免得伤了他们的心,我也不会再放任你伤害别人。”

见晏无师依旧沉默,沈峤不知再说什么才好,也只得跟着沉默下来。

从前他曾以为像晏无师这样的人,只要日久天长,精诚所至,总有金石为开的一天,但现在他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无论对方变成什么样,他会相信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两人分头坐在床榻和桌旁,相隔不远,视线却并无交集。

确切地说,沈峤低头吃东西,晏无师却在看着沈峤。

半晌之后,晏无师终于开口:“美人,哥哥……”

沈峤听见这个称呼就浑身发寒,正要开口纠正他,却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动静。

他凝神倾听片刻,腾地起身往外走,不忘回头交代晏无师:“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去。”

那头般娜也听见了动静,她没多想,只当是祖父回来了,欢呼一声跑出去看。

刚开了院门,就看见一队人马由远及近朝这里疾奔过来,烟尘滚滚。

那里头根本就没有祖父的身影。

般娜立时想起沈峤二人还住在这里,疑心对方是冲着他们来的,便要关门转身去通知沈峤。

对方动作却比她更快,勒住缰绳下了马,并作几步上前踹开院门,动作一气呵成,完全没有给般娜反应的时间。

般娜啊了一声,被对方踹门带来的冲击推得往后连退数步,踉跄着险些坐倒在地上。

但后退的身体被一只手扶在腰间,及时止住退势。

沈峤帮她站稳之后就松开手,面对来者:“尊驾何人?”

后面一人下了马,举步上前,扯下罩脸头巾,朝沈峤拱手道:“属下无礼,让这位小娘子受惊了,我本是来找你的,先前在客栈人多口杂,不及细谈,沈道长别来无恙?”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眼前此人谈吐彬彬有礼,连带笑容也洋溢着一股自信,一望便知久在上位,身处优渥环境,早已不是昔日那个没读过什么书,性情有些粗莽,却又粗中有细的陈恭。

再看跟着陈恭一起来的人,这里头居然还有熟悉面孔,沈峤认得其中几张,当日出云寺各路高手抢夺六合帮押运的镖物,那里头就有齐国慕容家的家主慕容沁,时过境迁,这个为齐国朝廷卖命的高手,转眼竟成了陈恭的手下,不能不令人觉得命运玄奇。

沈峤的目光从慕容沁,拓跋良哲等人身上收回来,望住陈恭,沉声道:“此处偏远冷僻,陈县公尚且还能找来,却不知从何得知我的下落?”

陈恭看了般娜一眼,笑道:“我遇见一名老者,想来是这位小娘子的祖父罢?”

般娜惶惶然,还有些不明所以,沈峤却脸色微变:“有什么事你来找我便是,何必殃及无辜!”

陈恭反倒用安抚的语调和他说:“不要紧张,我只是想从他口中询问你的下落,现在已经得到了,自然不会对他如何,外面风大,不好说话,你不请我入内坐一坐吗?”

般娜听说祖父被抓,已是浑身发软,沈峤一手搀住她,沉默片刻:“请。”

慕容沁等人待要跟随,却被陈恭制止:“沈道长是正人君子,不会对我如何的,你们就在外面等罢。”

堂堂齐国御用第一高手,出云寺那夜何等傲气,此时在陈恭面前,竟老实得像耗子见了猫,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绝不多言,朝陈恭一拱手,便带着其他人在外头布防。

陈恭跟在沈峤后面进屋,咦了一声,笑吟吟道:“怎么不见晏宗主呢?”

对方想来在老人口中问出不少,沈峤没有回答,待分头落座,开门见山就问:“不知陈县公此来,有何贵干?”

陈恭笑了笑:“咱们怎么说也是故人,你对我还算有恩情在,我若是恩将仇报,岂非人面兽心了?所以沈道长不必对我摆脸色。”

沈峤淡淡道:“贫道不敢居功,那点微末功劳,陈县公早用几箱夹饼还回来了,若陈县公肯大发慈悲将人放回来,我定会感激不尽。”

陈恭:“人没有什么大碍,迟早是会放回来的,不必着急,先前在王城时,我本有事要找你,谁知你走得匆忙,一转眼竟没了人影,我也只好出此下策。”

沈峤不语。

陈恭也没在意他的冷淡,顿了顿又道:“我此来,的确是有一桩事情,想与沈道长合作。”

他话锋一转:“外头传言晏宗主已死,万万没想到他还活着,而且为你所救。据我所知,晏无师对你并不好,你却以德报怨,不计前嫌,这等胸襟,实在令人钦佩不已啊!”

沈峤本不是个喜欢讽刺别人的人,可此时陈恭以老者要挟,他心头愤怒,忍不住回道:“这世间恩将仇报的人比比皆是,以德报怨又怎算稀奇?”

这意有所指的话一出,陈恭脸色微变,旋即又状若无事地笑了起来:“许久不见,沈道长也变得牙尖嘴利了,也不知道那些围杀晏无师的高手,若知道他还活着,会作何反应,沈道长武功固然高超,可你应付得了一个郁蔼,还能应付得了广陵散和段文鸯吗?更不必说雪庭老和尚了。”

沈峤:“陈县公所谓的合作,就是说这些话吗?”

陈恭:“自然不是。沈道长听过婼羌么?”

婼羌。

沈峤默念两遍,听起来像是人名,他摇摇头。

陈恭:“《汉书·西域传》有云,出阳关,自近者始,曰婼羌。这个小国,后来为鄯善所灭。”

一个去年还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人,现在却能谈笑自若背起《汉书》,齐主纵然昏聩,会宠爱一个人,那也必定是那人有过人之处,由此来看,陈恭还真算对得起齐主的这份宠爱。

沈峤没有说话,而是静待他继续说下去。

陈恭:“不妨与你直说罢,婼羌产玉,它虽被灭,古城遗址却仍在,婼羌曾盛产一种玉髓,是别处寻不到的,我想找它,至于找你合作,对我而言,你的身手将是很大一份助力,对你而言,玉髓生处,另有一物,名曰玉苁蓉,此物可接骨生肌,对内伤有奇效,我想,晏宗主应该会需要它。”

他说罢便不再开口,静待沈峤反应。

内室安静,只有般娜眼眶泛红,不时抽泣一声。

沈峤沉默半晌,方道:“你怕我不肯去,所以将般娜的祖父藏在别处,借以要挟。”

陈恭坦然:“不错,我不知道你救晏无师的目的为何,他曾那样对你,我也不敢保证你是否肯为了他冒险,但我知道,以你的为人,定不会坐视无辜之人受你连累。”

沈峤淡淡道:“多谢你这样了解我。”

陈恭:“如此说来,沈道长应该是答应了?”

沈峤:“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陈恭一笑:“的确是没有。你放心罢,那老者没事,等我们回来,我就让人放了他。”

沈峤:“你放了他,我与你去。”

陈恭含笑摇头:“不可能的事情,沈道长何必多言?只有那老者在我这里,你才能尽心与我走这一趟。啊,对了,考虑到晏宗主的身体也许不大好,我已经命人为他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和药物,你大可放心让他同行。”

这话本是心存试探,因为陈恭疑心晏无师在五大高手的围攻下,不死即残,很难恢复到像从前那样的功力。

但沈峤不置可否,并没有接话的意思,他只得道:“若没什么问题,明日一早就出发罢,这会儿慕容沁他们想必已经安顿好居所了,我先去歇下,明日过来找你,你好好歇息,此处离婼羌尚有一大段距离,须得休养生息,保存体力。”

说罢陈恭起身离开。

“沈郎君……”般娜求救似地望向沈峤。

沈峤终于苦笑:“我不知如何向你表达歉意才好,此事因我而起,我一定会早日回来,让令祖父也平安归来。”

他将自己身上所剩不多的钱财都拿出来:“这些你拿着,以防不时之需。”

般娜摇摇头:“我不要。”

沈峤柔声道:“听话,你好好待在家里,没事不要走远,我一定会将你阿耶平安带回来的。”

几乎没有人能抗拒沈峤的这一声“听话”,般娜心中原本凄惶不已,此时却已渐渐平静下来,她没有怨怪沈峤为自己家带来麻烦,因为这个善解人意的少女知道,沈峤现在一定比她还要难受百倍千倍不止。

她点点头:“你……要小心些。”

沈峤朝她宽慰一笑,只说了四个字:“会没事的。”

慕容沁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果然已经占了村中一处相对舒适的屋子,原先的屋主迫不得已被赶到别人家去暂住,村子里的人对这一伙突如其来的人避如蛇蝎,但所幸陈恭也没兴趣在这里久待,翌日一大早,慕容沁就奉命过来敲门。

敲了三下,门从里头打开,沈峤带着晏无师走出来。

后者许久没有下地走动,手脚都有些僵硬,兼之内伤严重,每走一步路都会牵动伤势,是以走得很慢。

出云寺那夜,晏无师从天而降,将《朱阳策》毁了个彻底,连带慕容沁等人也被他的毒舌羞辱得不轻,此时眼见虎落平阳,面色苍白如重病缠身,慕容沁难免幸灾乐祸,冷笑一声:“晏宗主想必还记得出云寺的故人罢,您看上去可不大好啊?”

眼下晏无师俨然天下公敌,各个势力欲杀之而后快,慕容沁压根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对方面无表情,连带眼神都如刚在井水里浸泡过似的,冰凉直入骨髓。

不知怎的,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慕容沁更难听的话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陈恭施施然走过来,后面跟着不少人。

他现在气派极大,早就不是当年被家中继母压榨得愤恨离家的无助少年,居移气,养移体,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发生变化,气质自然也会随之改变。

“沈道长,可以走了吗?”

沈峤点点头。

陈恭道:“先骑马,前面快入沙漠时会有一个小镇,到时候再换坐骑。”

他悠然闲适,根本不虞沈峤会突然翻脸不认,莫说般娜祖父还在他手里,就算沈峤挟他位质,对方人多势众,到时候随便抓个村民当人质,沈峤就没辙了。

沈峤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妄动。

“你要玉髓做什么?”

陈恭笑道:“我以为你昨日就会问我,没想到现在才问。那玉髓对我有极重要的用处,但那古城荒废已久,此去也不知有何危险,多一个人自然多一分力量,原本我还不想找你,但你在王城里露的那一手让我信心倍增,有沈道长在,岂非如虎添翼?”

沈峤不再多言,见对方牵来两匹马,就道:“我与他共乘一骑即可。”

陈恭看了晏无师一眼:“晏宗主受了什么伤,看着有些痴傻,竟连人也不认得了?”

晏无师冷冷道:“本座不是认不得人,只是懒得与你废话。攀上个高纬便自以为是人上人了?在本座眼里,你仍旧不过一蝼蚁耳。”

陈恭面色一变,却伸手制止了身后拓跋良哲打算出剑的动作。

“晏宗主真英雄也,落难不改豪言壮语,希望等突厥人和佛门那边知道你还活着,你也能说出这些话来。”

晏无师哂笑:“高纬在床上只教会你打嘴仗?若是不服,放马过来便是。”

陈恭蹙眉,有些惊疑不定,心道难道他得到的消息有差,晏无师不仅没有死,连一点伤都没有?五大高手全部被他骗过去了?

即使明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对上晏无师这样的妖孽,似乎再稀奇古怪的事情也变得顺理成章。

不说陈恭,就连慕容沁和拓跋良哲等人,心里未必也不是没有忌惮的。

人的名,树的影,这位浣月宗宗主单单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所有人都产生自我疑问。

正所谓恶人还须恶人磨,这一点,沈峤再厉害也是做不到的。

陈恭并未浪费太多时间,挥一挥手,所有人便上马就绪。

沈峤让晏无师先上马,自己再坐在他前面驱策马匹。

待众人上路,十数骑在道上缓驰,风沙掩盖了彼此的声音,此时要说话就变得异常费劲了,张口就会吃沙子。

大家不愿意吃沙子,所以就埋头前行,只以手势交流。

沈峤的腰被紧紧搂住,后背与对方前胸紧紧相贴,晏无师凑到他耳边,轻轻道:“阿峤,我方才说得好罢?”

一听这温柔腔调,沈峤就知道这个晏无师绝不是“正常情况下”的晏无师。

他发现自己现在叹气的次数比以往加起来都多:“是谢陵吗?”

晏无师有点讶异:“你怎知我旧名是谢陵?”

沈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