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八月中旬,论理应该凉快起来了,但今年这个时候还是热得很,所以街上没什么人,大家情愿躲在阴凉的地方喝凉茶,只要搭一个凉棚,就有生意。青川一路走小巷,从城南走到城北,这边是商业区,有许多客栈和商铺。那些租不起商铺的就在两边找地方摆摊,好地方多被人长期占着,只有一些不起眼的边边角角还是空的。

今年是科举年,那些客栈里聚集了不少在这里读书考试的学生,都是秀才,若是考上就是举人。青川一眼就知道哪些是读书人,他们多数穿得十分体面,料子都是细棉或者丝棉混纺的,一看就比青川身上的粗麻布好得多,还没有补丁,颜色也鲜亮。这手里还拿着书、扇子之类的,皮肤白皙细腻,神情略带矜持,一看就没受过生活的苦没经过人生的累。

读书本来也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能坚持的,光是一年的束脩就能压垮农户人家,再加上笔墨纸砚和书本的费用,简直伤不起。科举录取率又那么低,考上童生的都不多,何况秀才、举人。浅水难育真龙,再好的苗子,若是降生在普通人家,想要走科举一路就是千难万难。

原主的父亲还在的时候,家里还有点资产,原主也蹭过两年的蒙学,识得几个字,后来他爹得病走了,家里一下垮了,他没再去蒙学,而是跟了一个泥人匠学手艺。好歹学手艺不用一年二两的银子,还能省一口饭吃。

青川在路边找了一个凉茶摊,一文钱一大碗凉茶,还能免费续杯一次。若想喝点好的,还有绿豆汤、酸梅汤之类的选项,店家还卖炒黄豆、炒花生这种打发时间的零食。因为价钱不贵,哪怕挑货的行脚走累了也愿意花一文钱歇歇脚凉快凉快。

这人多了,又不肯立刻走,难免要多几句嘴,八卦一下如今流行的各种谣言和小道消息。这凉茶摊子虽小,五脏俱全,青川偷眼瞟了四周,有行脚商,有苦力,有街上游荡的二流子,有乡下过来腿上还带着泥点的,还有一看就不是良家的妇女。

青川对面是一对父子,身边推着一个放着果蔬的独轮车,形象十分落魄,做父亲的尚且能用同色的布块做补丁,孩子简直就像个小乞儿,身上补丁叠着补丁,一双脚光溜溜,小小年纪已经磨出厚厚的茧。

两人的脸瞧着都不太干净,好像流了汗再用脏布一擦,一道道的污迹,牙齿有些发黄,头发油腻,手上布着厚厚的茧,虽然和青川隔着一个桌子的距离,还是能嗅到浓重的汗臭味。这一看就是底层劳动人民,是比青川所在的阶层更加穷苦的那种。

这父子两人就要了一碗茶,父亲喝了孩子喝。相比做父亲的沉闷麻木,这孩子还有些灵动,眼睛好奇得转来转去,既渴望,又恐惧。他的眼睛和青川对上,吓了一跳,立刻缩了回去,半天才小心抬起头看看青川,对他嘿嘿笑了一下。

青川也回了一个傻笑,他如今嫩,脸颊上还带着婴儿肥,笑起来有甜甜的小酒窝。

那孩子像是得了鼓舞,笑得更傻了。

青川从袖子里摸了摸,在暗袋里摸出几粒水果硬糖放到那孩子前面,这东西便宜得很,一个积分就能买两斤的水果硬糖。他吃过几粒,是用浓缩糖浆制作的,太甜了,但在这个年代,就算是这种廉价的水果糖,也是难得的让人快乐的奢侈品吧?

一共五粒糖块,四四方方的用白色油纸包起来,孩子看了看他,又看看桌子上的糖。

那孩子的父亲反应过来,下意识的举起手,“这、这……”

“多余的糖,送孩子吃吧。”青川自己也摸出一粒,“喏,拆了之后吃,可甜了。”他拆开的是一粒荔枝味的,半透明的白色,透亮得像是宝石,吃到嘴里也是甜甜的,有股荔枝的甜香,一粒可以含小半个小时。

青川吃得美滋滋,余光瞥到边上隔壁几桌的人表情不对,“?”这时一道阴影落在他头上,青川抬起头,就看到一个穿着权贵阶级蓝光缎子的年轻人走到他面前,绕一个弯坐到他一侧的板凳条上,目光直直的看着他。

“???”

青年的身后跟着两个彪形大汉,放现代能参加搏击赛的那种壮汉,都人高马大的,也看着青川,压迫感甚强。

青川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眼前这个一脸暴戾的年轻人其实是在向他讨糖吃。

他忍不住从袖子再摸出一把糖来,轻轻放到那年轻人面前,他清晰得听见了四周倒吸一口气的声音,看他的眼神简直像是看着调戏哥斯拉的壮士。

但年轻人却只是伸出手,用纤长的手指把糖果一粒一粒拨到自己这边,收起来,对着青川点点头,和来的时候一样莫名其妙的就走了,身后两大汉立马追上去。

这三人一走,小凉茶摊就像是解锁了封印一样再次喧嚣热闹起来,不,比之前更甚。

“那啊,是那个吧?”

“金家的疯子……”说话的人被一把捂住嘴。

“闭嘴,不想要命了?听说人家已经是一流高手了,我们……”

后面的话青川听不真切,他就听明白了‘一流高手'四个字,眼睛眨呀眨。附近人多眼杂,他一口喝干净剩下的酸梅汤,站起来和小孩儿挥挥手,转身离开这里。

一直走到僻静无人处,青川才低声呼唤系统,“这是个武侠世界?”

“打不过,别掺和,离远点,别作死。”系统怂得清新脱俗,怂得理直气壮。

“武侠世界啊。”青川摸着下巴,蠢蠢欲动。但是想到自己零点五鹅的战斗力,还有这瘦弱的小身板,默默打消了自己的蠢蠢欲动。

算了,活着不好吗?

傍晚时候,泥人匠一个个开始出摊,青川在边上苍蝇馆子吃了一顿,好家伙,一碗不加荤的面就要十三文钱,他吃了面喝了汤,撑着肚子散步,把几个摊子都转一转。

临近中秋,大家推出的也都是中秋相关,只是因为不像现代人那样可以很便捷的接受艺术方面的深造和熏陶,做出来的图案大多偏粗糙。也有做得精细的,那是大师傅的手艺,一般也不会出现在摊子上,会放在店里寄卖,或者有自己的一个小铺子,价格也很高,是摊子上的十几倍。

这些中秋相关的泥人,造型和图案都比较传统,一代代传下来,少有人打破传统创新,这个行业也不怎么鼓励创新,脑子里总觉得老一辈留下来的就是好的,而且继承传统就会少风险。底层的手工艺人完全经不起风险,他们没有那个家底,一个大浪过来就会翻船。

看过别人的作品,青川心里有了底,觉得把握甚大,心里很开心,一路哼唱着歌儿,手里抓着一支桂花,细如米粒的桂花簇拥在一起,一团一团,隐藏在树叶后面,但香气却十分浓烈。

他看到路边栽种的桂花树,不知道是家养是野生的,只要开了花,除了蜜蜂蝴蝶,还能吸引来不少毛孩子,高高坐在树上,一边晃着脚丫子,一边伸手撸下一堆,挑拣去一块儿带下来的树叶,剩下的桂花就小心放到衣兜里。那些年龄更小连树都不会爬的孩子,就撅着屁股在地上一粒一粒的捡,这些孩子大都穿着开裆裤,或者干脆就围着一块肚兜没穿裤子,疯玩了一天,小屁股也是黑漆漆的。

青川觉得有趣,就在边上看,直到小巷里传来家长招呼孩子吃饭的声音。

“那么喜欢,就自己生个呗。”系统见他恋恋不舍,说道。

“生了就会一直牵挂的,你还想不想我做任务了?而且啊,我照顾不好的。”

“都没生,你怎么知道照顾不好?”

“显而易见的事情好吗?”青川哈哈的笑,“生孩子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的。”

第二日午饭后,青川推着板车出来,他来得早,还有几个空位子,边上是卖木头饰品和小纸灯的。板车上有木块,叠成三排阶梯,他从箱子里拿了一块青色棉布,铺在板车上,两边用几个鹅卵石压好。

最下面一排摆着翻模的小兔子,个头偏小,核桃大小。卖四文钱一个,买三个只要十文钱。

第二排摆着翻模的大兔子,孩子拳头大,兔子身上往往还带着一个小花、小蝴蝶结、帽子、金元宝、捣药杵之类的装饰品。这个会贵一点,六文钱一个,买两个只要十文。

第三排才是纯手工的精品,有大有小,价位不同,最高的老夫妻两个要一两银子,低的兔宝宝也要半串钱(五十文),而且买两个可以送下面的翻模兔子一个。

翻模兔子的价钱不算高,造型也可爱,若是孩子喜欢,狠狠心也能买一个,家里孩子多的,一听有优惠,也愿意买三个带回家分着玩。也有喜欢大兔子的,顶着金元宝和小花的卖得最好,年轻的女孩子也喜欢。

青川拿个小凳子坐了一个下午,翻模的兔子卖了快两百只,都是三个两个的买。哪怕小巷子里的人家,也愿意给买一个,再怎么样都比边上十几文一个小纸灯笼实惠。泥娃娃若是保存得好,几年不会坏的。

倒是最上头那一排的兔子,问的人最多,买的人最少,总共也才十一个,最后就卖出去一个,就是那只抱着蜜罐子的兔宝宝,一只耳朵竖着一只耳朵怂拉着,胖乎乎的手抓着一只微型小木勺。一家三口出来逛,小姑娘特别喜欢,这家看着也有些钱(衣着齐整干净,戴首饰),没有还价就买了。

城里没有宵禁,所以黄昏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吃了饭出来闲逛,这会儿又凉快,又有闲工夫,多得是祖父带着孙儿出来走的。青川这边的摊子就一下热火起来,他一共就带了一箱子五百多个兔子,回家的时候就剩了百来个,原来放兔子的地方放满了铜钱。

回了家,他拿着红绳子串,一百个一串,串了十一个还多一点。就这一天功夫,赚了一两多,哪怕算上前面花费的功夫,也就一个多月吧,庄户人家辛苦干一年才多少呢?何况他这翻模的兔子多,足有两千多个,还能卖两天。

按着记忆里头的算法,在乡下庄户人家,只要手里有几亩地,交了税留下足够的口粮,剩下能卖个四五两就算很不错的收入了,足够一家五六口过活。省城物价高,但二十两也差不多足够六口之家一年嚼用,一个月收入一两,在市井老百姓里头算是可以了。

第二日青川又来了,还是老地方,边上还是那两个邻居。这两个小老板昨儿收了青川一只兔子泥人,今儿对着青川的脸色可好了,中午人不多的时候,他们就坐在一个树荫下聊天。卖木簪子的人家还带了两毛孩子在边上,说是家里媳妇生病了孩子没人照顾,青川看他们乖巧,还给塞了糖。

昨天青川怕错过买东西的时间,连晚饭都没吃,今天他记得教训,做了两个本土三明治,两个大馒头切开,夹上烫过的菜叶子和煎鸡蛋,抹上咸肉酱,哪怕冷了也很好吃。果然,做了准备是对的,今天来买泥兔子的人比昨儿还多。

“就是这家!我的兔儿就是他家里买的。”

老客户带着新客户来了,新来的小男孩站在摊子前仔细挑拣,他手里抓着几个铜钱,眼睛睁得大大的。虽然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兔子,可是青川涂色随意得很,所以每只兔子都不大一样,小孩子只能买一只,往往就出现了选择困难。

倒是有些大人,说是给家里孩子带,并不怎么挑拣,看着造型不一样就拿了。

青川忙得是脚不沾地,一个人简直招呼不过来,才送走两孩子,摊子上又围了一个,他头也不抬,先招呼着,“小兔儿四文一只,三只十文,大兔儿六文一只,两只十文,兔娃娃买两只送一只兔儿,造型自选。这圆滚滚的长相就我们家有,别地儿都没有,错过就得等明年中秋,只要不打湿了能放好几年的,您……”

一枚银锭子放在他面前,看着有十两,青川愣住了,抬起头来。

今儿换了一身月白色缎子和青纱的青年垂着眼睛看他,本来挺漂亮的五官,却因为略显攻击性的表情显得桀骜不驯。他伸出苍白的手指,一个一个点了中意的兔宝宝,有六只。

兔宝宝有专门的小盒子,青川特意买的木头盒子,一个也才几文钱。他把兔宝宝装好了,准备找钱,却看到那人一手三个把简陋的木盒子拿起来,转身就走,一句话没留下,简直酷到没朋友。

花十两买几个加起来不到一两的泥偶?喝!肥羊啊。

这人一走,本来远远避开的两个小摊老板又凑上来,有些眼馋的看着青川的银锭子。

“出手可真大方,他们这些江湖人……来钱容易,花钱也畅快。这金家的少爷有钱有势,人长得也好,就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江湖人家,就是家财万贯,你敢把闺女嫁了?”

卖花灯的嗤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别的不说,就说那金少爷的母亲……”他左右看看,确定无人,才继续道,“省城里谁不知道,那金少爷的父亲练功练岔了,那个什么走火入魔,把家里人全杀了,老老少少上百口呢,就剩下一个忠仆保住了金少爷这独苗苗,然后那个男人就走了,听说现在是天下第一的高手。金小少爷目睹了这一切,人就疯了。平时看着还好,疯起来六亲不认,和他那爹一样。”

‘咯噔!'

青川低头看着自己捏碎了的一只小兔子。

卖木簪的见他表情不对,关心了一句,“怎么了?”

青川露出一个浅笑,“真是叫人吃惊。”

“可不是,谁听到不吓一跳啊?虽是二十年前的事儿,可是想起来还是浑身发冷呢。唉,你说这些江湖人,个个都有一身好本事,安安分分过日子不行么?非要斗个你死我活的,一个个听到哪里有秘籍啊,就跟疯了一样。”

两个小老板说得热闹,青川却忍不住看向那个高大年轻人离开的方向,手里把玩着残破的兔子久久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