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彻底亮,光线不足,衬得本就不大的屋子愈发昏暗狭窄。
刘晓云像是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蹙了下眉,一屁股坐到蒋青峰身旁,缓缓逼近道:“怎么?难不成你这个当爹的良心发现,开始心疼起自己闺女来了?”
因着腿伤,蒋青峰本就烦闷,此刻听着刘晓云在耳边唠叨,更是连看她都懒得看,闭上眼睛往后一躺,敷衍地摆摆手:“我的意思是别把她逼急了,以免闹得太难看。”
“我还是那句话,她敢闹么她?”刘晓云才不相信自小被自己打压着长大,连顶嘴反抗都不曾有过的絮姐儿,这次会违背她的意愿行事。
还有一点,她打心底里认为无论是攀上常家还是褚家,都是其八辈子修来的福气,除了高高兴兴点头答应以外,她想不出来第二个答案。
抛去杂念,刘晓云继续道:“老头子你说,雯翠那丫头提出带絮姐儿去信阳,是不是也存了让絮姐儿给褚家公子做妾的心思?”
仔细想想,有个年轻貌美的娘家人在身边帮衬分宠,再加上儿子傍身,蒋雯翠在褚家的日子才不至于太难过。
“或许吧。”蒋青峰翻了个身背对刘晓云,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刘晓云见状,嘴唇翕张,余下的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心里不由生出了些许埋怨,他总是这样置身事外,让她连个商量的地都没有。
“阿爹阿娘,饭做好了。”
愣神之际,外头传来蒋南絮温顺的嗓音。
憋闷的心情顿时有了发泄的地方,刘晓云朝外头不客气地大喊一声:“把饭送进来!”
她的语气着实不太好。
蒋南絮叩门的手顿了顿,双眸微微一沉,很轻易就猜出她是在阿爹那受了气,默了几息,径直转身离开了。
蒋南絮这边点头答应,事情的进展就很顺利了,定在三日后启程出发信阳。
算起来,这还是蒋南絮第一次正儿八经出远门,禁锢在小山村太久,心中既兴奋又忐忑,做起事来不免心不在焉。
犹豫该带些什么过去,虽然她也没什么行李可带,站在屋子里扫眼一瞧,空空荡荡,整齐干净到仿佛她从未留下过什么痕迹。
但还未等她伤神多久,刘晓云就进来,怀里揣着一本画册,招招手示意她坐到床上说话:“把门关上,交代你一些事。”
“我为你寻的常家那门亲,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甚至有些怨恨我,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好,你未来的夫家就是你下半辈子的依靠,哪能不寻个有钱有势的?”
说罢,刘晓云深深叹了口气,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情真意切地说:“有些话啊,也只有我这个当娘的愿意说给你听。这次你四姐姐让你跟着她去信阳,说好听些是请你过去帮忙照料,实则就是去伺候人的,别人没明说,但你自己心里得留个心眼。”
刘晓云有意要演母女情深的戏码,纵使蒋南絮听得心中发笑,却也不得不配合把戏演下去,真论起来,怕是没人比她更会煽情。
她咬着红润的下唇,湿哒哒的泪水瞬间噙满眼眶,如雪似玉的脸上红晕席卷,绝美的,柔弱的,让人心痛,似是多年的委屈终于得到了释放。
“你四姐夫那样大的官,府邸内外人员复杂,你过去了切记要谨言慎行,万万不能出什么差错把人给得罪了,哪怕你四姐姐让你替她伺候你四姐夫,也不可有怨言,明白吗?”
听到前面,蒋南絮兴味索然,乃至有几分犯困,尤其见她迟迟不表明来意,更是生出几分烦躁,直到最后一句,才让她彻底掀开眼眸,来了些兴趣。
这意思,是挑明了让她去勾引她四姐夫?想到昨日两人私下的一场谈话,一时间不知道究竟是她娘的意思,还是她四姐姐的意思。
“伺候四姐夫?阿娘,你这是何意?”蒋南絮一开口,尽是泣音,长长的鸦睫扑朔,眨下两颗豆大的泪珠,平白为她添了一丝少女的懵懂。
美人潸然落泪,看得刘晓云一愣,倒不是惊叹于这张看了十五年的脸,而是她居然因为这几滴要掉不掉的眼泪动容了……
愧疚之余,取而代之的是止不住的亢奋。
我见犹怜,富有感染力,做狐媚子最适合不过。
停了片刻,刘晓云挪了挪屁股,上前抓着她的手,脸上流露出不常见的凝重,“你四姐夫年轻有为,模样也好,放眼整个信阳城,也称得上数一数二的人中翘楚,可惜当年你年纪小,怕是记不得他的风采了……”
说着,刘晓云瞳孔涣散几秒,眼前浮现出当年有幸见到的那张俊脸,哪怕她比之大上十来岁,也不禁心情澎湃,沉沦于翩翩公子与生俱来的吸引力。
可惜,当时她已嫁做人妇,若是再年轻个十岁,怕也要像蒋雯翠那样爬床上位了……
蒋南絮敏锐地捕捉到话里的重点,疑惑挑眉:“四姐夫来过清源村?”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打听那么多做什么?”刘晓云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差点把当年的隐晦抖落出来,赶忙将话头引回正题:“反正你只要记住,去褚家以后,凡事听你四姐姐的安排,千万别惹事。”
蒋南絮不出声,胡乱嗯一声,算是答复。
见目的达成,刘晓云拿出珍藏的画册,翻出第一页递到蒋南絮跟前,“你翻开看看,看了就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呢。”
“什么?”蒋南絮不解侧头,赤.身男女交缠的画面扑面而来,各种姿势和体位,刺激得她霎时间红了脸,只一眼,就羞赧得移开了视线。
刘晓云被她夸张的反应逗笑,但转念一想,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家,有这反应也正常,于是笑着劝慰道:“别不好意思,女孩子嫁人后都得经历的,懂得多了,才能把未来夫婿伺候得服服帖帖的。”
“你且看着,我就先回屋了。”说罢,她拍了拍蒋南絮的肩膀,起身出门。
蒋南絮看着放置在腿上的“烫手山芋”,头一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深呼吸好几次,方才捂住半边眼睛,颤颤巍巍地拿出一根手指,抱着下一页的画面或许能够入目一点的心态,快速翻开了下一页。
这本画册卖得便宜,多流通于村里的少妇群体,不同于给城里大家闺秀婚前看的册子那般略显含蓄,这本的画面显然粗俗大胆得多,而且还附上了堪比污言秽语的解说,俨然不是蒋南絮这样从未有过男女之事的少女能够承受得了的。
不过草草翻阅了两页,蒋南絮就已双颊通红,气血翻涌,最后竟是在这寒冬腊月里,冒出了几丝热气。
画册是看不下去了,她伸手合上书页,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乃至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不可言说的场景,什么书桌前、草地上、假山后……
更让她瞠目结舌的,还是多至三四个人的狂欢……
蒋南絮猛地摇了摇头,试图将那些污秽的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然而效果甚微,硬是折磨了她整整一晚上。
第二日天还没亮,一抹娇小的身影抱着个木盆,鬼鬼祟祟从河边浆洗衣物的地方,往蒋家的方向小跑着回去。
木盆里,装着两三件轻薄的衣物,不知道是在掩耳盗铃什么。
蒋家离村里的主路有些距离,行李都得靠人力搬过去,但是除了衣物,蒋南絮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就连出门在外用来傍身的银子,刘晓云也没舍得给她多少,零零碎碎一些银钱,也才五两不到。
借着送蒋南絮离家的由头,蒋泊宇终于能够从学堂解脱一天,从昨个儿开始就表现得异常欢喜雀跃,全然没有半分即将离别的伤感。
也正因心情不错,他主动承担起搬行李的重任,只是这活是个香饽饽,尚未走出家门多远,就差点被人给截了胡。
张帆和孙立威并肩站在田埂上,大眼瞪小眼,直到看见蒋家三口的身影出现在视野范围,方才停止了无声的争斗。
孙立威素来会说话,率先上前两步,笑着问好:“云姨好,这不巧了吗?昨日刚确定要去信阳办点事,就听说你们家也有人要去信阳,所以我就顺路过来看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说话间,他的眼睛时不时往后面的蒋南絮瞧上一眼,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刘晓云看破不说破,给面子地勾了勾唇:“你倒是有心了。”
但很快,她话锋一转:“只不过一路上有褚家的人照应,就不劳烦你了。”
话里隐隐透露出的优越感,明显是在劝退他打消不该有的念头。
孙立威听出了刘晓云的意思,褚家他自然是比不过的,这是事实无可厚非,只不过在心爱的人跟前被如此变相数落,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用力抿了抿唇,终是低了头:“是我考虑不周,冒犯了。”
等这头说完话,才有了张帆开口的契机,“云姨,我有些话想跟阿絮妹妹说,顺道送送她。”
他没那么多心思,说话不屑于弯弯绕绕,向来直来直往,但也因如此,反而叫人不好拒绝了,尤其两家还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刘晓云这点面子还是要给。
“既是来找絮姐儿的,有什么话就去后头跟她说罢,只不过别说太久,免得耽误时辰。”刘晓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后走。
张帆忙道了声感谢,遂侧身让路给刘晓云母子,然后来到蒋南絮的身边。
至于没讨到好的孙立威,眼巴巴地看着几人离他远去,但还是不死心,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但凡张帆有往旁边靠近半分的趋势,他便会闹出点动静,以此提醒对方保持适当的距离。
蒋南絮察觉到不对劲,往后撇去一眼,恰巧就撞进对方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深情款款,满脸的依依不舍隐藏不住。
蒋南絮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耳畔随之传来张帆类似于表白的话语,不用仔细听,她都能猜出来,无非就是些:
“阿絮妹妹,我会等你回来的。”
“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
枯燥无趣,激不起她半分的心动。
类似的关心她在许多自称喜欢她的男人的口中已经听过无数遍,动动嘴皮子,她也会,然而有什么用?是能保她下半辈子荣华富贵?还是能让她尽快脱离蒋家这座牢笼?
若是说这些话的,是如同沈淮书那般有真才实干,并且长了一张能让人原谅一切的俊脸的男人,哪怕他没有半分钱,她也愿意听一听。
可惜了,眼前的人,注定无法让她为之停留。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蒋南絮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终于见到了那辆停靠在路边的青布马车。
虽然没有料想中华丽,但比较村里多用牛车羊车出行的人家,还是要奢侈宽敞得多。
听到动静,等候在车旁的丫鬟敲了敲车窗,里头的人掀开帘子,露出半截素白的下巴,再往上,小巧精致的鼻梁,一双温柔妩媚的眉眼。
两拨人互相见礼,蒋雯翠自称身子不适,就不下车迎接长辈了,刘晓云虽然心中不高兴,但面上也不好多说什么,开口指挥蒋泊宇去马车后面放行李,就算把这段小插曲给揭过去了。
丫鬟冷眼看着,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这位小主哪里是身子不适,分明是不想下脚踩到稀泥巴路,弄脏她的绣花鞋和裙摆,明明自个就是农家女出身,飞上枝头后,反倒嫌弃起生她养她的地方来了,真是好笑极了。
众人心思各异,忙忙碌碌,总算是到了分别的时候。
刘晓云却拉着蒋南絮不走了,你一言我一句,好一通不舍。末了,蒋南絮踏上马车,擦了擦眼尾根本就没有的眼泪,抬眸看向远处的村庄。
每一砖每一瓦,都无比的熟悉,马车缓缓向前行驶,摇摇晃晃,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