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琳其实不敢笃定自己能否成功使用小恶魔的隐匿之术。
毕竟塔可的教学只是模棱两可的经验直说,但在握紧手腕间的果核吊坠时,她确实感觉到了一股从未体验过的亲和之力缓缓流经她的身体。
她表面上与梅尔闲聊转移他的注意力,其实则在不断地回想着小恶魔们扛着昏睡的玉米片消失在丛林中的场景。
他们究竟是怎么做的?
将自己想象成一阵风、一片树叶、一颗水滴,向每一株颤抖的枝条伸出手臂,接受自然的亲近、馈赠和庇护。
在某个刹那,时间停滞了,视野中的一切突然定格。远处的梅尔一动不动,柯琳眨了眨眼,一团幽绿的光晕浮现在她面前,与此同时,有一股清新的凉意自手腕注入。
与森林同色的光晕化作一位女孩的形态。藤蔓与幼芽组成她的长发,砂砾和石子构筑她的身躯,叶片和花瓣装点她的圣袍,她笑起来令如同春日暖阳,极浅的绿色眼眸中倒映出柯琳的面容。
“您是……”柯琳失神地喃喃,转瞬间又想起目前最重要的事情,“自然之力,我寻求您的庇护,请让我隐入自然的怀抱,逃离眼前之人的视野。”
女孩缄口不言,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柯琳。不具实体的绿色光晕抬起了柯琳的手腕,光华沿着腕间的金属手镯表面流转而过,女孩对着柯琳摇了摇头。
“请恕我擅自通过塔可赠予我的祝福呼唤了您。我恳求您……帮助我回到我的同伴身边,他也许会被抓到猎魔公会,再一次失去自由。”
女孩依然安静地摇头。这一回,柯琳似乎听到了她的应答。
——汝身怀异心,并非真诚寻求庇护,也非真心意图折返,救助伙伴。
她是在权衡利弊之后,得出折返寻找塞西尔的结论。而且,塞西尔身上或许存在能够让她获得黑魔法的线索。
柯琳的小心思在自然凝聚的化身面前暴露无遗,然而她没有因谎言被戳破而感到难堪。
“我的确存有私心,但我也是真实地希望能够回到他的身边。或许我帮不上什么忙,我所能做的只有伪装成被恶魔挟持的人质,帮助他逃离恶魔猎手的追击。恶魔猎手在追捕恶魔的同时,给森林带来了许多破坏。由我们来引开猎手,便能让居住在此地的小恶魔们获得暂时的安宁。”
柯琳向自然之力提出交换条件,但她无法从女孩的面孔中读出任何情绪。
这次光晕化作的女孩没有摇头。
良久,柯琳只觉得身体变得无比轻盈,时间再度开始流动,眼前再无绿色的光晕。
她说服了自然之力。
在看到梅尔震惊的额脸庞后,柯琳明白自己已经顺利地消失在他的眼前。
她看不穿梅尔的目的,只知道他不需要塞西尔。然而她不一样。在她得知普通人也能通过某种方式修习黑魔法之后,塞西尔成为了柯琳的复仇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趁着梅尔还没反应过来,柯琳毫不犹豫地原路折返,沿途的植物都像是拥有灵性一般为她指路、帮她遮掩踪迹、阻碍梅尔的追击。
还未看到任何明显的打斗痕迹,她忽然踩上一滩血迹。
四五股血液从前方地势稍高处蔓延过来,汇聚成一条窄溪,浸湿了柯琳的鞋底。
不详的预感击中柯琳。她蹲下来,拾起了混在泥泞中的一片碎纸。那片纸被鲜血打湿,看不清上面的记号,可柯琳还是认得出来,那是猎手之间用于传递消息的牛皮纸张。
她循着鲜血的源头走去,前方的土地被摧残得不像样,却寂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愈往前,血腥味就愈浓重。倒塌的树木掩埋了新鲜的血肉,人与树的尸骸杂糅在一起,共同成为滋养这座森林的养料。
难以瞑目的冤魂盘旋在山林上空,发出凄厉的哀鸣。遍地的血色如同一只只鬼爪,争先恐后地攀上她的视野。眼前的其他色彩消弭殆尽,仅剩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她以为塞西尔是一只心怀仁慈的恶魔。但她错了。
恶魔的力量恐怖如斯,只因他向来在她面前收起尖利的指爪,她就一厢情愿地以为温顺是他的本性。她自以为驯养了一只强大的恶魔,能够利用他的力量为自己复仇,可说不定,那只是她的妄想。
也许梅尔说的是对的。
恶魔顶着一张最能让她卸下防备的脸,以最狡猾的方式为她套上了项圈。
而现在,这张脸再度出现在她的面前。
恶魔浑身是血,眼瞳通红,如同一座山,静默地矗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谁都没有率先迈开脚步。
正如她第一天在地牢中遇见他那样,恶魔脏兮兮的,脸孔被血染污,头发沾上了泥土和枯草,布满窟窿的衣衫如同破布一样挂在身体上。
但如今柯琳知晓他身负多么强大的力量。和力量同行的,是与之匹配的危险。想要驯服一头凶猛的野兽,必须做好被野兽撕裂的觉悟。步伐已经迈出,她没有退路。
她走向恶魔,在他的面前驻足。
恶魔站立着,没有像以往一样伏低脑袋听她讲话。她踮脚也只能勉强够到恶魔的胸口,因此不得不仰头望着他。恰在此时,一滴血落在她的脸颊,余温尚存,让她的眼皮颤了颤。
血色的眼眸对上了柯琳。他的眼睛像是死去的湖泊,幽深、寂寥、似乎可以吞噬万物。
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柯琳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克制住恐惧。她努力地不去回想沿途经过的血肉,不去过问他一反常态大开杀戒的原因。她如往常一样叫他的名字,“塞西尔。”
恶魔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唇隙溢出些许气音,却罕见地没有立即回答。
柯琳深吸一口气,握住了他沾满血渍的手。他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终究没有拒绝。
“想来想去,梅尔出现的时间点还是太可疑了。我担心这是一场算计,所以还是决定回来看看你的情况,”柯琳避免去看周遭的血肉混合物,努力地对上恶魔鲜红的双眸,故作平静,“我们走吧。”
“我……”恶魔的嘴唇颤了颤,“如您所见,我是一个怪物。杀戮是我的天性和本能。”
柯琳静默地倾听他的告解,但一直握着他的那只手僵住了,像是被灌了石膏一样动弹不得。
恶魔慢慢地低下头来,伸出另一只手,抬至她的脸颊旁。他好像打算触碰她,可不知为什么,又缩回了手。
“您在发抖,”恶魔戳破她故作淡定的伪装,“我让您感到害怕了吗?”
红色一点一点地从他的虹膜中褪去,瞳仁中清晰地映出柯琳的影子。她的确在发抖,没人在见到那片触目惊心的尸骸之后还能轻松地开出玩笑。可她依旧握着恶魔的手,握着造成这一切的凶器。
至少他到目前为止从未伤害过她。
她在赌,嗜血的野兽不会对她伸出爪牙。
“是有一点意外,”柯琳诚实地回答他,“毕竟我从未见过这么多血。”
“生命对我来说,既是诅咒,也是十分遥远的幸福。与我相比,其他所有生物的生命都是脆弱而短暂的,所以,我会尽量避免夺走他们的性命。但……”恶魔支吾着移开视线,“我是阴暗、罪恶和不确定的集合体,我体内……住着一个强大的怪物。或许……梅尔先生是您更好的选择。”
柯琳一怔,问:“你想告诉我的是这个么?”
恶魔低垂着头颅,点头默认。
“塞西尔,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柯琳又确认了一遍。
恶魔没有说话。
“看来你不擅长撒谎。”
他若非笨拙到连撒谎都做不好,就是狡猾到懂得以示弱来编织谎言。
柯琳抬起他们交握的手,举在他的眼前晃了晃,“你觉得梅尔对我来说是更好的选择。可你为什么不愿意松开手呢?”
恶魔的手指穿过柯琳的每一道指缝,如同一把错综繁复的锁,牢牢地扣住她的掌心。未干的血液连同他炽热的体温一并烙印在她的手掌,分明没有让打算让她逃开的架势。
闻言,恶魔抿了一下嘴唇,却依然没有放开柯琳。
“怪物又如何,”柯琳笑了一下,“我做过的事,也并非值得记入英雄史诗。我杀了伯爵,虽然他作恶多端,但说起来,他没有真正地加害于我。我偶尔也会梦见他将死之时的面容,我知道他会成为纠缠我一辈子的噩梦。但那又如何,我会带着这份罪孽活下去。”
“我选择的路并不一帆风顺,以后或许还有更多‘没那么坏’的人挡在我面前,我知道,我的手上必将沾染更多的鲜血。然而,倘若我不得不铲除他们,我也不会犹豫。”
“塞西尔,你我同行了一段时日,我也渐渐了解到你的为人……”话音刚落,她才意识到自己用错了词,想要立即纠正:“不,我是说……”
湿漉漉的指爪轻轻按上她的嘴唇,恶魔制止了她的解释。血的腥味与黏腻经由他的指腹来到了她的下颌,像是一场共享罪恶的仪式,恶魔终于微笑起来:“谢谢您。谢谢您选择了我。”
那片仿若死水的眼瞳泛起了些许涟漪。什么东西晃了一下,恶魔惊惧地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锋利的爪子在他的鼻梁和面颊上划出三道长长的口子,然后又转瞬恢复。没来得及凝固的血液混杂着温热而透明的液体滴落,不知怎么地竟然越掉越多。
恶魔弓得像只煮熟的虾,将脑袋埋得很低。
柯琳踮脚,指节拂过他的眼角,随后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庞。
恶魔也会流泪么?
但这一切发生在塞西尔身上,又似乎合情合理。他跟别的恶魔不一样,甚至比许多自诩人类的家伙好得多——这张对她来说极具欺骗性的皮囊又一次蛊惑了她。
她不在意自己沾了一身血,衣服弄脏可以洗,可以再买新的,而此刻,塞西尔需要一个拥抱。在恶魔片刻的怔愣中,柯琳这么做了。她勾住恶魔的脖子拥抱了他,而对方也很快回抱,以几乎将她嵌进自己身体里的方式。
她是罪人,她在拥抱一个怪物。
黏糊糊的鲜血浸润了她的发梢和衣衫,身体本能地颤抖不止,但她从未比此刻更加镇定。在灵魂最为阴暗的某处,她甚至感到一阵微弱的欢欣和兴奋。
她想,她真正看到了复仇的曙光。
直到塔可的干咳破坏了他们之间微妙的氛围,深知自己罪大恶极的小恶魔顶着他们的视线,讪讪地开了口:“那个……我在约定的地点等了一会儿,没有见到您,就找到了这里。”
塞西尔用她最熟悉的姿势托抱起柯琳,朝着塔可点点头。
塔可松一口气,踏过满地血污,对他们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展颜一笑:“请二位随我去往我们的营地稍事修整。”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对恶魔种族抱有幻想哦。女主也不是善良的人。对她来说,利益至上。回到过去复仇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什么都可以放在一边。
深渊之门打开以后,恶魔来到人间。但男主诞生的年代是在深渊大门被封印以后,人与恶魔之间缔结的仇怨很深,一开始人类是弱势方,后来渐渐变得强势,前面提到过,目前的背景是:人类已经成功地奴役了恶魔(从驯化小恶魔开始,再到大型恶魔)。
恶魔猎手猎杀恶魔的原因也不尽相同,有的纯粹是为了赚钱,有的是享受杀戮的快乐,有的也是因为世代的仇恨。(我创造的这个)世界上有好人坏人,黑白并不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