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母亲的死讯传来时,柯琳正在做睡前祷告。
侍女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柯琳大病未愈,头晕脑胀,身躯陡然一软。颤抖的掌心难以再度合十,令那祈祷所握的鹿角吊坠砸在地面。她低头恍惚了许久,试了几次才终于将吊坠捡起。
“父亲和母亲仅仅是去城外的神殿祷告,怎么会遇上强盗?倘若……倘若真的遇上了,皇家骑士团比塞西尔还要厉害,解决一群普通的强盗根本不在话下,对吗?”
侍女捂着脸说不出话。
柯琳挣脱侍女们的阻拦疾奔出门。她只穿了一件单衣,呼啸的寒风穿透衣衫,大脑净是空白,即使冷意刺骨也毫无知觉。她不顾一切地奔跑着,踏着脏污的泥水地闯入大殿,望见的是一具刻有荆棘玫瑰的双人棺椁。
棺椁中躺着的是她的父亲与母亲,海德瑞尔国度的国王与王后。
“柯琳,”一件外套落在她的身上。国王的养子,皇家骑士团的团长,她的义兄走到她身边,以宽厚的掌心遮住她的双眼,“那伙强盗的手段很残忍,你不要看。”
义兄的身上总是带着独特的熏香,类似马鞭草与橡栗的味道。柯琳紧紧捏着外套的贝壳纽扣,在他怀里深呼吸几次,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不,亚瑟尼,我得确认那不是他们。”
柯琳用力推开义兄,踉跄上前。
事情是今天下午突然发生的,棺椁中的尸身依然维持着临死前相拥的姿势,伤口被鲜花覆盖。柯琳无法找到任何借口骗自己说他们不是自己的父母。
父亲一直护着母亲,左手不翼而飞,后背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窟窿。母亲雪白的圣服被染成深红,她蜷缩着,双手紧攥嵌有红宝石的银质鹿角吊坠,到死之前都在不断地向化身为三眼驼鹿的神明祈祷。
他们是多么虔诚的信徒啊,每日对着神像祷念,每周拜访神殿,今天他们甚至还替身体抱恙的柯琳带去了她的奉礼。神明对芸芸众生怀揣慈悲,为何偏偏无视这样残忍的行径?
柯琳浑身发颤,她想不明白。
橡木制的棺椁放置在鲜花簇拥的金属架上,边缘与柯琳的胸口平齐。她猛吸一记鼻子,踩着金属架探入半个身子,在一众指责她“不合礼仪”的劝导下,不管不顾地扒开棺椁中的层层花瓣,握住母亲冰冷的手,抵在额头上。
滚烫的泪水淌入指缝,带给柯琳一种母亲仍然保有余温的错觉,令她不禁更用力地抓住那仅存的假象。
恰在此时,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下。
母亲的掌心里除了代表神明信徒的鹿角吊坠,还有另一件东西。柯琳一愣,缓慢地将那件微小的物什拨出来,藏进袖口。
被亚瑟尼从父母的遗体边拉开时,柯琳依然红着眼眶。她抱着自己的胳膊,轻声询问:“强盗为什么没有掠走母亲的吊坠?红宝石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东西啊。还是说,他们也信神?”
“护送陛下的皇家骑士们与强盗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无人生还。我们尚且不清楚这伙强盗的动机,”亚瑟尼一如既往地冷静可靠,肩上与领口的狮鹫纹章昭示着皇家骑士团的严肃与稳重,“不过你放心,柯琳。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
真相固然重要,而柯琳只希望这场意外从未发生。
她攥住从母亲手中发现的那枚小小的金属,盯着亚瑟尼的眼睛,终究放弃启口探究更多。她只问起自己专属骑士的下落:“塞西尔去哪儿了?我一整天都没有见到他。今晚我要留在这儿为父亲母亲守灵,让他过来陪我。”
亚瑟尼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窘迫,但依旧维持着风度,“他今早有别的任务要执行。你知道的,他直接听命于陛下,行动都无需向我报备。让我陪你不好吗?”
柯琳摆手,“我知道你很忙,亚瑟尼。皇家骑士团需要处理的事务多得数不清,现在还要调查那伙强盗,不用额外抽出时间来陪我。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也没事。宫殿里不像城外,很安全。”
亚瑟尼还想说什么,但在接收到她的言下之意后没有继续。
柯琳遣散众人,只身留在殿内。她抱着膝盖,靠着棺材架周围的繁花坐下来,摊开手心,端详从母亲手里找到的小物件。
那是一枚金属制的纽扣,背面留有一截线头,显然是母亲从某人身上拽下来的。纽扣正面的浮雕是代表着皇家骑士团的狮鹫,单粒红宝石点缀狮鹫的眼睛,而那尖喙上凝结着干涸的血迹,此刻也呈现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奇怪极了。
柯琳的专属骑士塞西尔在战斗时永远只会将她挡在身后,她甚至极少正面注视过他的脸。母亲为什么会抓住某位皇家骑士的纽扣?
后颈蓦地窜上一股凉意。柯琳不敢细想这种可能性,但疑问随之而来:作为皇家骑士团团长的亚瑟尼知情吗?
殿外狂风大作,好似无数亡魂撕心裂肺地鸣冤叫屈。就在柯琳的头脑乱作一团时,殿前的窗户突然打开,一道黑影飞快地越入室内,没等柯琳来得及呼喊,便陡然捂住她的嘴巴。
雨水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柯琳看清来人的面容,才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黑发黑眸的少年松开手,额头淌下一股血流。他单膝跪在她面前,压低的嗓音中多了几分急促:“公主殿下,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我也感觉不对劲,”心中的猜测被肯定,柯琳蹙眉,以袖口为他擦拭血迹,“塞西尔,你是怎么受的伤?”
“皇家骑士团叛乱,企图围剿我,没有成功。现在我带您走。”
话音未落,塞西尔忽然揽住柯琳往旁边一闪,夹带着雨水的箭簇接踵而至。锋利的箭头削去柯琳耳侧的一缕金发,钉入大理石地面。锋芒划过时,她闻到了丝丝马鞭草与橡栗的味道。
亚瑟尼不仅是一名优秀的皇家骑士,更是一名杰出的弓箭手。如果没有塞西尔,这支箭本会洞穿柯琳的颅骨。
塞西尔咬牙瞪了一眼箭羽飞来的方向,果断地抱起柯琳,翻窗隐入雨帘。
沉默的骑士抱着公主在雨中狂奔,穿行过一条又一条小巷。然而他们始终无法摆脱身后的追兵和密如雨点的箭矢。雨下得很大,风夹着石子般的雨点敲打着柯琳的面庞。塞西尔的呼吸渐趋急促,步伐也不再如最开始般稳健。
“我可以下来自己走的。塞西尔,你的伤……”柯琳说。
骑士一声不吭,唯有抱着她的双臂坚如磐石。他抱着柯琳躲进了近郊一片地势复杂的森林,身后渐渐被雨声湮没,听不清刀剑碰撞与人声。
柯琳知道他们暂时安全了,雨水冲刷过湿粘的泥土能够掩盖他们的足迹。
终于,塞西尔找到一处相对干燥的石洞,弯腰将柯琳放在地上。他脚下趔趄,倏地向前一扑,费劲地撑在了凹凸不平的地面。他试了几次,没能再站起来。
骑士愣了半晌,徐徐抬头,脏兮兮的脸庞上露出虚弱的微笑,如释重负般叹出一口气,“公主殿下,您平安无事就好。我……”
塞西尔一头栽倒在柯琳的腿上,失去了声息。柯琳这才发现,他的后背插着不止一支箭。而他的佩剑早已折断,大部分剑身不见踪影,只剩下金属制的剑把连同一小截剑鞘仍别在腰间。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掐住心脏,柯琳抱着塞西尔,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眼泪无声地落下,她拼命地用袖口拭去少年脸颊干涸的血渍。温热的泪珠落至的鼻梁,而后滑落至他的唇隙,却依旧无法阻止温度的流失。
柯琳低头贴着他的前额,不断地祈求神明大发慈悲地施展一次奇迹。可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降临。
剑柄上的银色鹿角纹饰光洁如新,因为剑的主人每天都会仔细将它擦拭干净。多么讽刺啊,神并没有听见信徒的呼救,或者祂明明听见了,却选择无视。
雨下得更大了,如同瀑布一般从天幕浇灌而下。空气黏腻得令人无法喘息,血腥味挥之不去。柯琳抱着塞西尔的尸体不住恸哭,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她该怎么办?她能去哪儿呢?曾经信任的义兄策划杀死了她的父母,而她唯一能够依赖的人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神在何处?祂冷漠无情地看着一连串悲剧发生。
***
大雨连续下了两天,好在没有追兵。
柯琳龟缩在石洞里,靠着塞西尔衣兜里的几枚野果和雨水充饥。等到雨停,她才第一次走出石洞。她为塞西尔堆了一座简易的坟冢,以枯木作碑匾,用断剑题字,刻上他的名。这是她作为公主和朋友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她必须做的事。
塞西尔是一名光荣的骑士,他履行了他的誓言——保护公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柯琳却无法授予他应得的勋章,只能建起草坟,仓促地为他送行。她将陪伴他一生的剑鞘残骸一并埋入土中,自己则将断剑握在胸前。
树林中起了一阵风。风扫落叶片上积攒的雨水,带起窸窸窣窣的响动。
柯琳没有回看,后退几步,恭敬地对着塞西尔的墓碑鞠了一躬。
须臾之后,树叶的动静停下。
饶是柯琳也能感受到周遭陡然变化的威压,她把塞西尔的断剑揣在手中,转身面向三名身披狮鹫纹章披风的男人。
胸口的鹿角吊坠在这时断裂,坠落在地。
看,神明并不平等地眷顾每一个人。
被三名皇家骑士包围,柯琳自知无法逃脱,所以她站直身体,昂起下巴,好让自己在生命的尽头也维持着身为公主的尊严。即使金发因泥泞而粘连,脸颊被血水染花,那双如同蓝宝石般剔透的眼瞳仍旧倔强不屈。
她说:“你们杀死了国王和王后,无疑是叛乱。倘若神不降罚,我的鬼魂也会亲自找上你们,找上你们的子孙,找上你们的后代。”
皇家骑士们闻言毫不动摇,面无表情地抽出佩剑。
柯琳哈哈大笑起来,不躲也不避。
重剑的寒光闪过时,她用尽所有的力气纵身跃起,双手握住塞西尔的断剑,狠狠捅入一人的侧颈中。
腥臭的血溅了柯琳满脸,她在下一个刹那被狠狠踹开,撞上树桩,滚了几圈,脑袋磕在石头上。额头与脸颊肿起鼓包,浑身如散架般疼痛。可她的笑声不止,甚至愈发畅快,愈发尖锐刺耳。她大声诅咒了他们所有人,诅咒他们的父兄和子孙,诅咒他们不得善终。
最后一缕意识消散前,她也一并诅咒了从前坚信不疑的神。
作者有话要说:热乎的新文第一章奉上!感谢阅读哇!如果你能喜欢的话就更好啦。西幻题材比较冷,但耐不住我喜欢!如果你喜欢的话请不要吝啬你的收藏和评论哦~感谢!(之后的作话不会这么长的)
先在这里做一个详细一点的排雷:
1.关于男女主人设:亡国公主和恶魔都不是纯善人,本质是利己主义者,各有原则,且利己程度不同,心中没有大爱。女主不是从头就开始显露“疯”的本性,男主也不是一开始就“病”的。发病需要过程,但前期会有征兆。
2.本文感情和剧情并重,大概二十万字,不长。大背景总体是低魔世界,即普通人不懂魔法,但知晓恶魔等生物的存在,惯用冷兵器抵抗。少数神职人员能使用祷言对抗恶魔种族,一般的赏金猎人之类会使用炼金术士锻造的工具与恶魔种族战斗。炼金术发展水平有限。
3.海德瑞尔王国的设定:神权与王权近乎并驾齐驱,且稍高于王权。文中后面会出现的圣殿(具体会放到圣女魅魔那本去讲)、教廷以及柯琳父母信奉的神是我【杜撰】的一个神明,可以把祂当作光明神之类的存在,总之是与邪恶、黑暗对立的神明,没有什么原型哦。
==》另外推推预收《冒充神明的魅魔》,和这本同一世界观哦。
==》文案:
凯茜从小受教廷的庇佑长大,被尊为“圣女”。
而她的宿命,是最终将自己至纯至净的灵魂献给神明。
十八岁那年,凯茜正式接任圣女的职责,被送往神殿。然而神殿内的状况似乎有些奇怪。
空旷明亮的圣所中没有任何神职人员在场。化形的“神明”轻佻地坐在自己的神像顶端,鸦羽般乌黑的长发披散,露出妖异的容颜。
圣女茫然无措地跪在石像前,不敢抬头,因此没能留意到他额顶一闪而逝的犄角,以及那根桃心状的尾巴。
他微笑着从神明的石像顶端跃下,轻抚她的脸颊,蛊惑道:“来吧,做我的新娘。”
在过往十八年的人生中,凯茜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抛弃神殿和作为圣女的职责,跟一只魅魔私奔。
魅魔是恶魔种族之中最低等、弱小的存在。安涅尔忍辱负重、费尽心机爬到高位,可又被同族轻易地欺侮,被神明所爱的人世踩在脚下。因此他憎恨一切。
他卑劣,狡猾,精于勾引和诱骗。他要让纯白染污,令爱欲填满无暇,将她从神权的桎梏中解放,以此报复那至高无上的永恒存在。
可为什么,最后他竟然甘愿跪伏在她的面前,亲吻她如同羊脂美玉般的足尖,并以此求得她爱的垂怜?
【食用指南】
1.胆大包天的魅魔抢亲,带圣女挣脱枷锁然后私奔的故事(划掉)。双方都觉得自己此生与“爱”无缘,但实际上是双向奔赴。
2.人外CP:【美强惨(但纯情)的魅魔Agniel VS 纯洁善良(但无情)的圣女Cathy】;男主是个渴望着普通生活的怪物,女主则是被培养得更像怪物的人。
3.偏感情流,甜,1v1,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