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停云初次到国子监,时年六岁,比他侍奉的十三皇子严元衡大上三月有余。
下学时,博士为严元衡解惑,时停云站在窗边为严元衡收拾笔墨。
八岁的六皇子严元昭趴在窗户上来瞧新鲜,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小瞿英。
严元昭:“嗨,你是时家的大公子?”
时停云落落大方,毫不拘谨:“是啊。”
严元昭进一步搭讪:“时停云,是哪三个字?”
时停云笑答:“回六皇子,停云霭霭,时雨蒙蒙。”
“云弟弟。”严元昭早就知道他的姓名,亲热道,“我这里有好吃的糕点,是西域来的,宫中除了父王,也就我有了。你要来吃吗?”
“多谢六皇子盛情……”
时停云抬眼看了还在问问题的严元衡,对浣笔归来的另一名伴读耳语两句,不顾他小声的劝阻,道:“我这便来了。”
他轻捷无声地翻窗而出,甚至没能引起严元衡的注意。
严元衡向博士请教完问题,才发现自己的两个新伴读跑得只剩下了一个,剩下的那个正诚惶诚恐地抱着书袋看他。
听他说了时停云被六皇兄叫走一事,严元衡也没怎么生气。
严元衡早就听过时停云的名号。
他是时惊鸿将军独子,□□异常,被父亲寄予厚望,就连父王对他亦是宠爱有加,年节里又是赐菜又是赏物,足见他受重视的程度。
况且又是那位六皇兄将他唤走,他生气也无用。
严元衡微叹一口气,刚刚出门,便见时停云用帕子托着几块糕点飞快奔来,见了十三皇子,便一把捉住他的手:“十三皇子,久等了。请往这边来。”
行事素来端庄谨严的严元衡被拉得一趔趄,稀里糊涂地和他一道在国子监的走廊里七拐八绕地绕了许久,把另一名小伴读甩下老远。
等到了一处风景宜人的小凉亭,时停云才停下,单膝下跪,把手里捧得稳稳当当的糕点呈给严元衡:“请十三皇子用糕点。”
严元衡站稳脚跟,略微有些气喘:“这是六皇兄的?”
时停云坦荡荡道:“是啊,是请我的,我拿来了些,十三皇子午膳进得太少了,正好垫垫肚子。”
严元衡盯着点心,抿一抿嘴巴:“我不饿。”
但糕点的香气刺激了早已空瘪的胃,严元衡腹内发出咕噜一声闷响。
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大半。
时停云站起身来,笑眯眯推荐道:“用午膳时,我瞧出十三皇子爱吃甜的。停云一个个试了过去,这三种糕点最甜。十三皇子当真不试一试吗?”
严元衡偏过脸,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贪馋:“六皇兄寻你何事?”
“他没说。”时停云摆弄着手中帕子的花边,“左不过是给我些好处,要我做他伴读,替他添份助力嘛。”
宫中的孩子最是早慧,更别提是受母妃教训影响、从小谨小慎微的严元衡了。
他豁然一惊,赶忙去捂他的嘴:“你小声些!这话不可乱说!”
时停云便不说了,托了托手里的帕子,示意他快些用。
严元衡却将糕点收起,一本正经道:“餐前不可滥用甜食,会坏胃口。”
时停云一笑:“那便留在饭后了。”
彼时,严元衡再如何谨慎,也不过只是一名稚童。
他心中踌躇了许久,才在那日分别前,开口问时停云道:“……你会去吗。”
这本是句没头没尾的话,但时停云却听得懂。
他笑说:“时停云明日会来陪十三皇子读书,后日也会来。一年也来,十年也来。”
或许是一语成谶,时停云当真做了严元衡十年伴读。
整整十年。
十年,也改变了许多事情。
幼时谨小慎微的严元衡以真才实学渐渐压过了严元昭,颇受皇上爱重,而严元昭也一改早些年的勤勉慧敏,不再苛求上进,越来越有纨绔之风,叫皇上头痛不已。
与这二人相比,时停云的性情倒是没有大变。
从初识起,他便是个逍遥快活的人,仿佛万事都不能牵累于他。
正如他十五岁时酒后狂言:望城新辈,唯吾独秀。
时停云对望城的角角落落都熟悉不已。他第一次带严元衡溜出宫,去赌坊赢了十两银子,又拿这十两银子带他玩遍了望城,去茶摊听说书,磕三文钱一碟的瓜子,钻在人群里看皮影,瞧西域人玩蛇,甚至凑到西域人身边,用西域话借来他的蛇,盘玩一阵,又拿来吓唬严元衡。
严元衡不怕蛇,淡淡道:“胡闹,小心被咬。”
时停云笑话他十二三岁就活成了个老学究,他也不生气。
严元衡从不对时停云生气。
他很喜欢看着他做事情,不管是练枪、练字、抄写、洗砚、饮酒,他做来都与旁人不一样。
严元衡不很懂这是什么样的感情。
他想,与任何一个人在一起这么久,大概都会有这样不同寻常的感情吧。
然而,自从褚子陵进时府后,情形便与往日不同了。
原本一心一意记挂着严元衡喜乐忧愁的时停云身旁,开始无时无刻不跟着一名小厮,叫时停云珍爱不已。
褚子陵天生一双笑眼,惯会来事,长得也极俊俏,时停云也说,当初在众多小厮中挑中他,就是因为他笑起来赏心悦目。
事实证明,时停云眼光着实不坏,褚子陵学什么都极快,严元衡曾亲见时停云教他时家枪中的回马枪式,褚子陵只看过两遍,便轻松演出了全式。
时停云爱才,同严元衡共坐饮茶时,仍不忘夸耀褚子陵与夸耀自己:“我可真是捡到宝贝了。”
严元昭冷哼一声:“一个略聪明些的小厮,也值当你拿上台面来一次次说?”
时停云替褚子陵说话:“他不是小厮,是块璞玉。你们待看罢。”
一旁的严元衡不语。
他想,我的璞玉,也养了一块他的璞玉吗。
他微微垂下长睫,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试图忽视心中那隐约的不适。
而在某次马球比赛后,他再也不能忽视了。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公子在比试中拿马刺扎伤了马,马儿受惊发狂,骤然发力,把那公子掀下马来,时停云恰在近旁,飞身下马,将那公子接住,保住了他一条小命,而褚子陵跃身直发狂的马背上,在满场惊慌的马嘶声中,一下下收着马缰,竟叫那狂马慢慢安静下来,绕场骑行一周,旋即来到护住那醉酒公子的时停云眼前。
褚子陵微勒缰绳,马高昂前蹄,长嘶一声,在时停云面前一步开外的地方站住了。
马鼻喷出的热息掀起了时停云的头发。
他抬头望着马背上的褚子陵。
褚子陵则俯下身来,将马缰递给了他。
而急着从马场另一端策马赶来护着时停云的严元衡,清楚地听到褚子陵在交还缰绳时,对时停云笑道:“公子在下,子陵在上。这样好吗。”
严元衡看到向来潇洒的时停云愣了愣,紧接着抿唇一乐,竟像是窘迫了的样子。
严元衡未曾见过这样的时停云。
他心里酸涩得厉害,下场喝了几杯热茶,仍是难以平复。
严元衡抚着茶杯肚,小声问自己,这是怎么了。
后来,南疆造反,战事吃紧,十六岁的时停云奔赴战场,身边带着一个褚子陵。
战事持续两年,最终在距锦鸡陵不远的大青山上进行决战。
皇上实在忧心时惊鸿的安危,于是,同样忧心时停云安危的严元衡自请前往边疆。
待他率兵到时,决战已然结束,南疆投降,战事落幕。
严元衡见过时将军,代宣圣旨,议过正事后,才压抑着内心紧张,询问时停云身在何处。
他在大青山战场边找到了时停云。
野风之中,时停云坐在斜坡上,银盔跌落,长发凌乱,正静静坐在那里想着心事。
而他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打扫战场、长身玉立的褚子陵的背影上。
严元衡叫了他一声。
时停云这才转过头来,拖着伤腿跪下致意,严元衡急忙去扶,又听到了他久违的玩笑腔调:“谢皇上恩赐十三皇子于末将。”
当夜,严元衡在行军帐篷内,做了个极不妥当的怪梦。
一梦过去,他心中着实不安,吃惊于自己的歹念,只好趁天色未明,在军帐边悄悄埋下了自己的亵裤。
战事已了,时将军让时停云返回望城养伤。不过,谁都猜得到时将军的心思。
——时停云是时候婚配了。
但回城一年多里,时停云多与严元昭混迹一处,有传言说时停云好龙阳,不是与那六皇子严元昭,便是与十三皇子严元衡。
不知是何缘由,严元昭总爱拿这些荒唐的事情来与严元衡说笑。
严元衡听得心烦,客气道:“六皇兄,此等乡井流传的无稽之谈莫要乱传,若是叫素常知晓,太不像话。”
严元昭以金丝扇掩口:“十三弟,玩笑而已。但你说,若是让停云在你我中二选其一,停云会选谁?”
严元衡强自按捺住心中冲动:“六皇兄请慎言。”
当夜,严元衡按他的习惯早早入睡,心中却忍不住想,若是素常来选,定是会选六皇兄了,他们二人自小算是不打不相识,有许多话可说,六皇兄为人又活泼……
为此,他足足晚了一个时辰才睡着。
第二日,头昏昏沉沉的严元衡想,自己真是庸人自扰。
时家有家业要继承,时停云定会和一个女子在一起的。
然而,时停云在望城中足足淹留一年半,皇上多次过问,时家二叔也常请媒婆上门说亲,把将军府的门槛都要踏破了,时停云却都一一婉拒,全然无意于此。
在严元衡听说父王打算为时停云赐婚不久后,镇南关外陡传噩耗。
时惊鸿将军暴毙,死因为鸩杀。
副将在将军当日的馒头内发现有鸩毒,厨子喊冤不止,却被愤怒的将士认为是南疆奸贼,乱刀斩杀。
将军向来小心,每每进食,都以银针试毒,因此谁也不知鸩毒是如何被将军误食的。
噩耗传来,皇上思及与时惊鸿幼时伴读之情,惊怒焦急,竟至吐血。
严元衡心中惦念,依例侍疾过后,犹豫再三,还是出了宫,去了将军府。
招待他的是李邺书,他红着眼圈,道,公子醉了,阿陵在陪他。
时停云给了自己一夜时间,供自己酩酊大醉。
严元衡要阿书莫要通传,独身一人缓步走到时停云屋外。
他听到时停云在说话,竟是在说严元昭的事情。
时停云道:“……我,知道元昭心事。他小时候,以为自己对皇位有一争之力,便想要与我修好。后来,元衡后来居上,他自知不及,索性不再相争,再与我交好,只盼将来新君即位,能得一个安稳日子。我知道他总是对你呼来喝去,但他为人当真不坏……”
严元衡吃惊。
他与这小厮说得也太多了些吧。
他想要进去制止,却不自觉地站住脚步,想等他说自己。
然而,苦守半晌,他只等来一句简简单单的评语:“元衡,他……前途无量……”
“为皇上,为父亲,为他们二人,我要……”内里的人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又软回床上,“严家的江山,时停云来守……”
内里传来褚子陵的声音:“公子,莫要闹了,早些睡吧。”
“……阿陵。”停了半晌,严元衡听到时停云含着哭腔哑声道,“阿陵,我没有父亲了啊。”
严元衡心里剐着似的一疼,刚要推门入内,便听到内里传来一声类似亲吻的吮吸声。
紧接着他听到褚子陵低声道:“公子莫要伤心。子陵随公子同赴南疆,生死相随,一世不负。”
严元衡脸色大变,几乎是逃离了将军府,只在时停云率军离开望城那日,远远地伴在病弱的父王身侧,目送着时停云离开。
从那时起,严元衡便只能从战报上听到时停云的讯息。
直到死时,严元衡都在后悔,当年他离城时,没能同他好好说上一句话。
……
这次世界线注入的过程格外漫长而缓慢,池小池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原主时停云每一点每一滴的痛楚和爱恋。
他视严元昭严元衡为至交挚友,心中却只爱褚子陵一人。
褚子陵是他一手打磨出的璞玉。
起初,他想助他脱离奴籍,后来,这块璞玉实在太过夺目,不知不觉便夺去了他全部的视线。
然而,男风在世人眼中只是一桩不算太风雅的爱好而已,时家家训,也绝不允许纳妾。
时停云不愿牵累其他姑娘,又不愿将自己的心事告与褚子陵,平白乱了他的心,索性自己断了念头,只愿一生许国,永不娶亲。
而父亲亡故,将他瞬间推至以前从未想过的高位。
他来到镇南关,匆忙接手南疆军务。
父亲亡故后,南疆人立时而动,完全可以猜到是哪方势力在背后投毒暗害。
北府军军纪森严,乍换将领,虽不至生乱,却难免暗自忧心:
少将军上过战场,做过战将前锋,在军中倒有些威望,却从未担任帅职。
时停云真有能力带领整个北府军吗?
时停云从来不会在旁人面前流露出一丝脆弱,偶尔与将士对饮时,还有心说些昔日望城内的趣事,与将士们一道笑得前仰后合。
直到某次,在左弼山间的一场殊死之战后,他的副将褚子陵在战中失踪。
向来稳如泰山的时停云第一次失了态,在大雨倾盆的夜里冲出帅帐,纵马至山间,一具具翻着尸首,试图找出褚子陵。
他从十二岁时起就在一起的玩伴,他的璞玉,他在军中唯一可以倾吐心事的人,他的……
在他拉起一具满脸鲜血的尸体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惊异的声音:“……公子?”
褚子陵在混战中,被马刀砍中后背,昏厥过去,在死人堆里躺了许久,又被大雨浇醒。
失而复得的狂喜海浪似的将时停云淹没。
他听到他的声音,不发一言,跌撞着上前,抓住褚子陵沾满污泥的头发,径直吻了上去。
当夜,雨声不绝,倒在泥地里的时停云与他接吻时呛了水,剧烈咳嗽起来。
他想放纵自己一回。
今晚,只有今晚便好。
他唤他:“阿陵。”
褚子陵拍着他的背:“公子,我有名有姓,叫我褚子陵。”
时停云咬牙闷声道:“褚子陵,你背上有伤,公子许你……上来。”
眼前人愣了一下,便低头吻了他眼角的一小块伤疤,弯了眼睛:“公子……将军,小的多有冒犯,望请恕罪。”
当夜,时停云携褚子陵,带着几名遗漏的伤兵返营。
二人共乘一骑,任谁都看不出什么端倪。
只在下马时,褚子陵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把时停云。
时停云好气又好笑地瞪他,咬牙忍着身上不适步入营帐,心中却有一颗大石落了地。
他本以为褚子陵对他无意,因此才不愿挑明,谁想他竟与自己有着一般心意。
对时刻身处阴霾、却要勉力强撑的时停云来说,这点慰藉便足够了。
南疆战事越发吃紧,南疆人似能料到北府军的每一步动向,战术毒辣阴狠,好在时停云本身也是机敏多变,应时而动,硬是在夹缝中艰难地打了数场胜仗,更是在白蛉峪利用地形和陷马坑,以五千兵马吃下了南疆九千骑兵军,在军中渐渐奠下声望。
将士们都称虎父无犬子,时小将军确有乃父之风。
丧父之痛,渐渐被向胜利倾斜的局势掩去。
南疆人费尽心思谋得的先机,在一点一点丧失。
一日,时停云在帐中读信。
好巧不巧,他的两位好兄弟,在同一日先后来信。
严元昭问他近况,死没死,死了就不用回了。
时停云在一张纸上顶格写满了一个“没”字,一封回信便宣告完成。
严元衡则来信问他是否安好,把一封信活活写成了一篇措辞优雅而古板的骈体文。
时停云又顶格,写满了一个“好”字,交与手下副将,让他寄出,突然听得外面传报,说一战终了,不出所料,北府军取胜,褚副将乘胜追击,率兵追逐小股残兵而去。
时停云掷笔,骂了一声胡来:“穷寇莫迫,与他说了多少次!”
他站起身来:“孙副将,点一队亲兵,随我去接应一下,以防万一。”
孙副将从前任主帅时惊鸿年轻时便跟随于他,性格较为宽厚,对少将军的意气用事也颇无可奈何。
……少将军终究是武将出身,早已习惯亲身征伐,总不肯安坐帐中。
时停云策马而去,却不想在追去的一条小路上,遇了他曾经靠此获得大捷的陷马坑。
陷马坑是连环阵,刚入其中时,陷阱上方的伪装较为结实,越往前,陷阱上铺设的伪装便越脆弱,等先头部队察觉时往往为时已晚,脚下的陷阱已经坍落,而走过的陷阱也被接连不断的马蹄踏松,一陷便是一大片。
尽管时停云在察觉不对后立刻叫停后队,四野响起的喊杀声与落下的箭雨,还是在一瞬之间夺去了大半兵士的性命。
时停云却不在漫天箭雨的覆盖范围之中,只有两只雕刻着南疆鹰首的铁羽镞准确无误的射穿了他两侧肩膀,将他穿射下马,活捉之意再明显不过。
有埋伏?!
是蓄谋吗?
可南疆人怎会知道褚子陵会率兵来追?
褚子陵可安好?
时停云不及多想,挣扎起身,咬牙拔出羽镞,去抓马侧银·枪,竟突觉眼前一阵昏黑。
……箭上淬了毒!
昏眩中,时停云以枪撑地,稳住身形,然而终是抵不过药力发作,缓缓滑跪在地。
天旋地转间,他眼前隐有人影晃动。
他强撑着抬起头,却看见了一个让人以为自己身处噩梦中的人。
褚子陵站在一小队南疆装束的军队中,身上还穿着北府军副将的盔甲,俯身行礼,眉眼含笑:“公子,褚子陵多有冒犯,望请恕罪。”
建平十九年,一封加急战报传入望城。
北府军少将军时停云,被副将褚子陵出卖,于南疆被俘。
彼时,连南疆人都以为,褚子陵不过是一只利欲熏心的叭儿狗而已。
褚子陵因立大功,被引至南疆王身前接受褒扬,谁想,他竟自曝,时惊鸿将军亦是他手刃。
是他在时停云的家书火漆上涂下鸩毒,又要求他先前参战时培养的、身在主营中的亲信兵士在时惊鸿用饭时将送信上。
他晓得,时惊鸿将军有在阅读时沾唾翻页的习惯,他拆信时,手上便有了鸩毒,只需事后在倒掉的饭菜中混入鸩毒,便能瞒天过海。
南疆王自是大喜过望,正宣布要给他重赏时,褚子陵却当众亮出一样信物,语出惊人,道自己此番作为,全是为了南疆。
……他是南疆王之子,是货真价实的皇子之尊。
他的母亲是镇南关内一名举人家的二小姐。
十数年前,正值战乱,南疆人打过镇南关,褚小姐被掳去奸·淫,因其貌美,被层层献上,供南疆王“独享”。
随后,北府军杀回,奇袭南疆王军营,南疆王弃营而逃,留下两个已经怀了六旬身孕的女人。
褚小姐被北府军救下,领了银两,却无颜归家,想要打胎也是为时已晚,在归乡途中磨蹭时,她在一处山间突然作动,腹痛不止,正值走投无路时,她遇到一名在山中打樵的鳏夫,被他救下,几经苦难,总算产下了孩子。
樵夫性情温和,人品也不坏,褚小姐正无处可去,二人都是可怜人,便在一起凑了个伴儿。
褚子陵长相肖似其母,尤其是一双笑眼,毫无南疆人的特征。
他以褚为姓,由褚小姐自教养,又聪慧得很,五岁时便被送去山下小镇的私塾念书。
在他八岁时,樵夫带褚子陵去赶集,过路的算命先生为他卜了一卦,道,褚子陵命格太硬,会克父克母,克亲克友,是个天煞孤星的命。
樵夫并不在意,把这卦当玩笑讲给了褚小姐听,谁想不过七日,在一个雨夜里,樵夫打了一捆柴,匆匆往家赶时,滚下山坡,跌断双腿,被人发现是在三日之后,他的肢体已经溃烂,用担架运回家中后,挣扎残喘数日,终是死于非命。
褚小姐大受打击。一病不起。
在她病得神志昏沉、撒手人寰前,她终是将她这数年来的苦楚,对一无所知的儿子倾吐而出。
他是蛮人之子,得来本非她所愿,又克死她好容易寻得的良人,褚小姐知道自己不该恨一个无辜稚子,却不能不恨。
临终前,褚小姐抓住他的手,声声唤着恨,不知是恨命,还是恨人。
而褚子陵埋葬了母亲,并拿到了南疆王逃跑时仓皇落在营中的玉佩。
母亲偷藏了这玉佩,是为了避免在回乡途中没了盘缠,可以典当些钱财。
十几年后,他拿着这玉佩,站在南疆朝堂之上,沉着冷静地杜撰了他的母亲与南疆王情愫甚笃,南疆王离开后,母亲仔细保留此物、日日拿来观视缅怀的故事。
而他,潜入将军府中数载,曲意逢迎,只是怀有一腔纯孝之心,想要为南疆效力,有朝一日回到南疆,为母亲正名。
时家这对父子,便是他准备已久的投名状。
朝堂上不少臣子都出言恭贺南疆王,南疆王喜不自胜,极痛快地认下了他。
他早不记得那中原女人的名字,但玉佩是他的,他也乐意相信,有一个傻女人甘心情愿为他产子,多年恋慕,至死不渝。
更重要的是,时惊鸿与时停云,这两个南疆王的心腹大患,一个已死,一个遭擒,都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做不得假。
这些,都是时停云被囚后,他与时停云的笑谈中提及的。
褚子陵在时停云面前转身,展示他一身华丽袍服:“公子,你看,这身衣服可漂亮?”
他说:“若是我幼年时只拿玉佩来投奔,怕是会被乱棍赶出来。”
他说:“我一个无功无禄的私生子,如何能穿得上这样的衣服,受得起这般的重用?子陵所得的这一切,都承蒙公子大恩,褚子陵永世不敢忘怀。”
时停云重重镣铐加身,口里也被塞了麻实,闻言只是淡淡冷笑。
他早已过了绝望之时。
初次醒来时,时停云见到四周景象,几乎发疯。
他不愿相信昏迷前所见的一切,直到褚子陵亲自来到他身前,亮出那枚事后被兵士藏起、沾了鸩毒的火漆封印。
火漆上烙着时停云的字。
素常,是父亲对他的期望,愿他素心若雪,常备不懈。
正因为是他珍爱的素常寄信来,父亲才毫不设防地拆开信件,在吃饭时也要读信。
见到此物,时停云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望着褚子陵,嗓音嘶哑:“……为何呢。我时家,有何对不起你的呢。”
“时家待我极好。”褚子陵笑眼弯弯,道,“但你对我好,不过是上位者对奴的施舍。我能做皇子,明明能压那严元昭一头,你凭什么又要我端茶倒水、做一辈子副将?我还要让我娘知道,她不配恨我,我能让她身后风光,成为王后,一个樵夫不能,他不能。”
时停云想到了昔日的承诺,想到了那个倾盆也似的雨夜。
褚子陵与他多年主仆,轻而易举便透过他的神情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他笑着弯腰,注视着他的眼睛:“军营中难免寂寞,能伺候将军一夜,是小的分内之职。您是后悔了?觉得那夜该在上头?”
时停云突然凄厉地闷声笑了起来,直至剧烈呛咳,仍不肯休止。
见时停云如此作态,褚子陵愣了愣,口吻也有了几分试探之意:“……公子,你不会是真心恋慕于我吧。”
时停云没有给他答案。
褚子陵已给了他足够多的羞辱,他实在没有必要再在这羞辱上增添几分。
褚子陵没有杀他,而是将他锁在了他的帐中,并封住了他的口,不许他咬舌自尽。
他留着时停云,好见证他的荣光。
而时停云也由这囚禁的时光,更加了解褚子陵其人。
近十年自甘为奴的生涯,让褚子陵对“奴”字一称极度厌恶,偏偏他那几个在南疆王身旁长大的便宜兄弟看他不起,时常以“中原人养大的狗”、“腌臜奴”、“贱种”相称,褚子陵在外还能做出宽容之状,回到帐中便拿他泄愤,或是以鞭,或是以肉。
成为皇子后的褚子陵不需再掩饰自己,在时停云面前尤其如此。
他一面笑着掐住时停云的脸,令他自称为奴,一面顶弄着他,肆意凌·辱。
时停云数度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却从不松口,这往往会惹得褚子陵愈发勃然大怒,再下上几倍的狠手,直到让时停云力竭昏去。
到后来,时停云连死都不想了。
到了这种地步,死便是认输。
不久后,褚子陵便开始了他谋划已久的反攻。
褚子陵以副将身份,跟随时停云上战场,知晓了北府军的机密要事,知晓了关内的地形,当时停云在沙盘上推演如何防守时,褚子陵便注视着与他全然相反的方向,推演着进攻的步骤。
他精心筹备这么久,便是为了率南疆军反攻中原。
边关帅才缺乏,匆忙上任的元帅又不及在军中树立威信,褚子陵趁热打铁,利用时停云曾授予他的兵法下了镇南关,势如破竹,一路向关内挺近。
褚子陵每过一城,都会将时停云带上,似是为了折磨他。
他成功了。
时停云日日切齿,饱受折磨,而褚子陵在战后,又会来帐中凌·辱于他。
他伏在时停云身上,道:“公子,你回到故国了。在故国焦土上被·操的感觉如何?”
时停云一语不发,直至咬着牙昏去。
迷蒙中,他感觉有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脸,耳畔响起的声音,是久违的温柔。
“……公子,公子,你为何不能服一声软呢。服一声软,我便对你好啊。”
几月后,渠城被破。
白日里在帐篷里昏睡的时停云莫名被两个身强体壮的南疆人拎出了帐篷。
帐篷外是褚子陵含笑的脸。
他道:“真是想不到啊,守渠城的,竟是公子与我的老熟人。公子来见一见罢。”
身负铁枷的严元昭被推至时停云面前时,二人久久相望,一时无言。
时隔数载,谁也不敢想象,再见故人时,二人会是这般模样。
时停云是第一次瞧见严元昭穿战甲,着实有点滑稽,看起来也不如他爱穿的紫缎绸衣好看。
褚子陵轻咳一声,打断了二人的两两相望。
他凑到时停云身侧,蹲下,指着严元昭,道:“想要他活命吗?”
时停云面色一变。
褚子陵露出了恶作剧似的笑脸:“你对他说一句,‘小奴卑贱,参见皇子’,或是‘小奴卑贱,不敢玷污皇子万金之躯’,我便考虑考虑。”
严元昭周身巨震。
他一双耳朵极好,本是为品鉴宫商角徵、纵情逍遥所用,此刻,却将褚子陵对昔日好友的戏谑与侮·辱尽收耳中。
“你说啊。”褚子陵含着笑对时停云道,“你说了,我便饶他一命。”
时停云第一次犹豫了。
这半年来,他受尽羞辱,不管内心多么痛苦,却从无一次示弱。
但是,若是严元昭……
他正犹豫间,严元昭那边陡然暴起,不顾枷锁压制,狂乱地挣扎起来。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姓时的,你敢跪我!”
“时停云,你以为六爷为何与你交游!?不过是因为你姓时!你姓时!”
“……你以为我严元昭还是你的挚友吗?不是!从开始便不是!”
时停云呆望着他。
严元昭说的,全是时停云从幼时起便已知道的事实。
时停云能理解他这份利用,但他从未想到,严元昭会因着刚开始相交时的那份算计之心愧疚至今,甚至以为他只要说出这样的小小私心,时停云便不会为了他而折辱自己。
严元昭言语中,是已决心赴死的决绝:“你敢跪我,我便立时咬舌!”
褚子陵意兴阑珊地摆一摆手,四周七八个健壮的南疆兵士一并涌上,将严元昭围起,拳打脚踢,令人牙酸的筋骨错位声不绝于耳。
时停云呆滞片刻,回过神来,便失声吼道:“住手!!你们——”
褚子陵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站在一侧,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时停云噗通一声跪下,往地上重重磕了两记,鲜血直接溅出:“褚子陵,求你,饶他……给他一个痛快,我求你,求求你!”
褚子陵蹲下,好奇道:“公子,我方才叫你求,你怎么不求啊。”
时停云隐约听到了刀子入·体的声音,睚眦尽裂:“元昭……你饶他,我什么都听你的……”
褚子陵欣赏够了他低头求饶的模样,心头大快,方才幽幽反问:“他从前那般厌恶我,看不起我。如今,他落到了我手里,我为何要饶他呢。”
时停云欲扑去严元昭身上,但铁镣让他根本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看着、听着严元昭那边没了声息。
他看着那群南疆人散开,看着严元昭跪在一块着了火的牌匾上,死不瞑目。
他听到有人说,这皇子死前眼睛也睁得太大了,看着怕人。
又有人说,据说这种枉死之人煞气极重,会用眼睛记住杀害他的人的模样,死后要去阎王爷那里告状,得挖了眼睛,才能解煞。
当夜,褚子陵把严元昭的尸身与时停云关在了同一顶帐篷中。
一夜过后,时停云接近疯癫。
半年后,望城被破,帝室北逃,留下殿后的十三皇子严元衡,因城破被生擒。
褚子陵用天牢囚住二人后,特地带了严元衡来见时停云。
乍见故人,严元衡简直不敢相信时停云还活着,自从被擒后便肃然着的一张脸总算有了一丝波动。
他走上前去,像是怕惊醒一个美梦般,轻轻拍抚了一下时停云的肩膀。
然而,时停云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扑倒在地,叩首不止:“小奴卑贱,不敢玷污皇子万金之躯。……小奴卑贱,不敢玷污皇子万金之躯。”
……元衡,我已经无所谓了。
你要活下去。
不要像元昭,不要像元昭。
严元衡呆滞当场,与时停云颤颤抬起的视线相接,心内绞痛,眼睫垂下,掩住了眼底的寒光。
褚子陵满意离去,将严元衡与时停云暂囚天牢,心情不错地转去往日他只能低头而行的皇宫内,为他家大公子挑选一处可心的宫殿。
谁也想不到,当夜,严元衡越狱了。
他是无论如何也越不到外面去的,天牢防守森严,哪怕他踏出一步,便会被万弩穿心。
说到底,褚子陵也不很在意严元衡的死活,不仅没有束缚他,还为他提供了被褥与茶具,明摆着期望他用被单上吊,或是用茶盏割腕。
如褚子陵所想,严元衡捏碎了一只茶盏,选了一块最尖锐的,用小时候时停云研究出的开锁伎俩,悄无声息地破开了自己所在的天牢牢笼,在守卫发现异常前,又打开了时停云牢笼的锁,并慢条斯理地将锁链重新扣好,把自己与时停云锁在了一处。
时停云发着高烧,昏昏沉沉间,眼见那个熟悉的芝兰玉树似的青年走到他身前,鬓发微乱,嘴角染血。
他蠕动着唇,喃喃地重复那句在噩梦中说了无数遍的话。
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他的后颈上,抚慰似的捏了两捏,像是在安慰他,不要怕,不要怕。
旋即,一点尖锐抵上了他的喉咙,干脆利落,一刀割喉。
那望城春日里唯吾独秀的青年,满身血污地躺在他的怀中,没了声息。
严元衡扶住他的肩膀,听着外面嘈杂的脚步声,将碎瓷片抵在自己颈上,附耳低声道:“时停云,严元衡思慕你日久。可你不知晓。”
说罢,严元衡在逐渐嘈杂起来的脚步声中,把时停云的尸身单手抱在怀中,缓缓割破了自己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