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朕觉着有点丢人

“陛下受伤了?”

破晓时霜寒露重,楚言攸又在天牢中熬了个通宵,桑落眼尖看到人影,急忙将披风披到她身上,目光下垂,瞥见了她手心的伤口。

楚言攸顺着她目光看去,撕了条布条缠上去,“无事,小伤。”

“陛下,里面的人怎么处理?”桑落低下头来,她刚刚偷偷摸摸进去看了眼,瞄见满地是是血,又急急忙忙退出来了。

“找个太医,别让她死了。”楚言攸理了理袖子,抬脚往前走,“朕不是滥杀之人。”

桑落跟在后面,没吭声。

“秦统领在什么地方?”楚言攸走前头问道。

“秦统领去盯着季女君了。”桑落回道。

似乎是有那么一回事。

楚言攸点头,“不必一直盯着,她刚刚回来,舟车劳顿,让她先回去歇着。”

桑落沉默良久,方回道:“恐怕不行。”

“嗯?”楚言攸转过身,“怎么了?”

“秦统领被季女君发现了。”

子时夜色沉酽,季府不在闹市之中,沿着外墙的小巷寂静无声,覆上月色的草丛冷不防窜出道黑影,不过眨眼功夫便上了树。

高树之上视野开阔,能将季府主院的景象尽数收入眼底。

一开始,秦箬还耐着性子蹲在树干上,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看,但时间久了,周身不管什么都格外清晰,扑腾着翅膀的飞虫,被风吹簌簌作响的枝叶…以及时不时扫到她脸上的发丝。

安静的藏身之处猝然传出声“啪”,如石子掉进平静无波的水面,霎时炸开圈圈水纹。

秦箬手掌心糊了点血,着急站起身,脚下不稳,直愣愣摔倒了树下。

嘭——

一抬头,秦箬对上了季辞兰满是兴味的脸,传入耳中的声音依旧让人讨厌,“万万想不到秦统领竟这样关心我,深夜来此保护赢弱无力的我。”

秦箬咬咬牙,“……是。”

季辞兰受宠若惊,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是陛下让秦统领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来的。”秦箬反驳道。

“秦统领原是个热心肠的,冷面热心,都怪外面人乱说,害我差些误会了。”季辞兰笑道。

秦箬硬着头皮接下这话,身体却是一点点往后退,“嗯,她们乱说,你说得没错。”

眼看着秦箬要逃了,季辞兰面上笑容稍退,“秦统领不辞辛苦而来,我却不能什么也不做,如今月色正好,秦统领留下喝杯茶吧。”

“不用了吧。”

“秦统领,喝茶。”

秦箬自知理亏,只得和她进府,心中不由暗想,真倒霉,怎么就这么巧碰上。

太丢人了。

……

楚言攸也觉得很丢人。

她本想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然后撂手不管,但一大清早就收到了季辞兰的邀约。

又是风月楼,大早上去花楼倌馆,成何体统。

白日里,风月楼所处的花溪街没什么人,从宫里出来的马车停在外头,也没几个人注意。

不过楼中的小倌早知贵客要来,早早让玉墨在门口候着,他今日换上了青色长衫,目若秋水,如同松间清泉,清雅绝尘。

见马车内有人下来,玉墨走上前,“奴见过贵人。”

楚言攸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进去,“桑落,在外头守好。”

“是。”桑落应了声。

二楼雅间中,季辞兰取出岘山云雾,放入紫砂壶中,水汽袅袅升起,待楚言攸进屋,一杯温热的茶安放在桌上。

“看那日陛下走得急,本以为陛下不喜这种地方,原来陛下是口是心非啊。”季辞兰唇畔漾着笑意,拿了瓣桃花放于茶中。

楚言攸难得哑口无言,执杯品了口茶,片刻,说道:“这茶,朕在国师府品过。”

“可不是向国师学来的。”

来这里有什么事,两人都心知肚明,楚言攸放下茶杯,索性开门见山说道:“落桑余孽出现在皇城的消息,季家从何处得到?”

“季家自有……”

“朕不想多管。”楚言攸紧跟着说道,打断了季辞兰的解释。

季辞兰愣住,“那陛下为何?”

“朕既当你季家是盟友,不会追究这种事,朕只是想知道你的目的。”楚言攸起身看向窗外,“从见到你第一面,你所表现出的无欲无求,很难不让人怀疑。”

“目的?”季辞兰喃喃,抿紧的唇瓣压了下来,面露些许困惑。

“金银,权势,亦或是季家想步左家的后尘?”楚言攸声音冷下去,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锁在她脸上,不放过她任何神情。

半响,季辞兰轻叹道:“陛下,季家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世家大族,名门望家,陛下从未想过除去,只是有些人失了分寸,季家有这个分寸。”

紫砂壶中又倒出杯茶来,季辞兰喝了口,又说道:“况且……吾季氏,能人济济,所需之物,所求之事,自当勉力以求之,行圣贤之路,绝不以权势相逼。”

楚言攸缓缓吐了口气,“那你呢?”

季辞兰又弯起透亮的眼眸,“我不是早说过了,我想当官。”

“你出自季家,怎会有此等执念?”

“陛下是明君,我自当追随。”说罢,季辞兰笑盈盈朝楚言攸作揖行礼。

“朕明白了。”

季辞兰泡茶的手艺好,不觉间楚言攸多品了几杯,外头的烈日越升越高,纸糊的花窗朦朦胧胧一层光,落到了楚言攸身上。

她半张脸在明光中,眼下的清灰很重。

“虽多事之秋,陛下也要保重身体。”季辞兰说道。

“比不得季女君,不在家中好好温书,反倒日日夜夜跑这花楼来,到时垮了身子,整个皇城定会传得沸沸扬扬。”

昨晚季辞兰能碰到秦箬,便是因为她刚从风月楼回来,凑了个巧。

季辞兰惊喜不已,“陛下竟这样关心我,我就知道,秦统领去季府守着,是陛下的旨意。”

楚言攸瞥了她一眼,这人又开始装糊涂了。

门外响起敲门声,随后是桑落的声音,“陛下,秦统领来了。”

季辞兰连站起身,笑道:“哎呀,秦统领来得正好,风月楼中的茶她还没品过呢。”

楚言攸觉得这人怪没脸没皮的,“她大概不想喝你的茶,走了。”

“陛下怎的又要走,下次还来啊——”

像极了花楼中招客的。

门一打开,秦箬狠狠地瞪了过去,从今日起,季辞兰就是她顶顶讨厌的人了!

楚言攸拍了拍她的胳膊,压低声音说道:“行了,别丢脸了。”

她丢的是自己的脸吗?

她丢的是朕的脸。

……

花溪街尽头有条黑巷,太阳照不到里头,狭窄的小道里只余黑暗,弯弯绕绕一条黑巷,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

巷子里的人从不离开这里,她们只等着“有缘人”。

“什么东西?”膀大腰圆的女人脚下绊到什么东西,踉跄了几步,一时气不过破口大骂,往后踹了好几脚。

一旁守着摊的小贩却是听到几声喘气声,连制止住胖女人,“是个人,别把人打死了。”

黑巷里死个人不足为奇,但昨晚皇城司和飞凰军查得严,难免会惹上什么麻烦。

胖女人听到是个人,也是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几句,摸着黑逃了。

小摊旁倒是有盏油灯,上了年纪的小贩把油灯移过去些,瞧见地上躺着的,竟是个细皮嫩肉的小郎。

他蜷缩着倒在地上,紧紧闭着眼睛,更像是晕过去了。

“真是造孽啊。”小贩连连叹气,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莫不是他家中长辈嫌他是男儿身,这才把他丢到这种地方,让他自生自灭,不过都养到这么大了,又是何故啊?

各样悲惨的遭遇在小贩脑海中浮现,回神时,地上的小郎咳了起来,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色很是苍白。

小贩到底看不下去,扶着他坐到墙边,拿了个缺口的碗喂他喝水,“小郎,小郎?”

什么人?

胳膊被晃了好几下,苏璟迷迷糊糊睁眼,待看清周围的景象时,彻底清醒了。

“总算是醒了,看你这年纪,应当已嫁了人,你妻主把你丢这的?”

这是小贩刚刚想的大戏,薄心女君发达了,将糟糠之夫丢到这种地方,想再娶个貌美如花的富家夫郎。

妻主,什么妻主?

苏璟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眼里流露几丝迷茫,哑着声音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小贩看向他的目光愈发怜悯,“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小郎还是快离开吧。”

话音刚落,苏璟敏锐地察觉到几道黏腻的目光,贪婪的欲望缠绕在他身上,令人作呕。

什么东西?

苏璟强撑着不适,正要起身离去,面前挡了几个女人,“小郎要去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带你过去。”

小贩见了她们,吓得不敢出声,连躲到了角落里,只一个劲地眨眼,想让苏璟快些逃。

苏璟没看到,他盯着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摸到了腰间的匕首,盘算着怎么把她们一块块肢解下来,然后丢进臭沟里。

这些女人轻敌了,苏璟拔出匕首,三下两下就把她们撂倒在地,像是头恶犬,他手里的匕首成了他的尖牙,狠狠扎进她们的身体里。

见他没事,小贩探出头大喊:“小郎,快些逃。”

“这是什么地方?”苏璟又问了一遍。

他手里沾到了血,小贩有些怕,声音跟着颤起来,“这是,是玄都皇城啊。”

玄都!

苏璟半敛的眼睛猛地睁大,好似一瞬间明亮了,他的心口剧烈地跳动着,情不自禁抬手抚了上去。

好快好响好重。

有姐姐在的玄都吗?

见苏璟迟迟没有回应,小贩暗想,这小郎莫非是傻了?

不想再抬头,却对上苏璟亮晶晶的眼眸,她听到他放软的声音。

“我找不到我的妻主了。”